“貴妃隨朕入座。”


    薛盈的目光怔怔落在盛俞身上,他已走向龍椅,她斂眉走去坐席,舉止款步間衣袂生風,可衣衫下包裹的僵硬隻有她自己清楚。


    殿內是祥和的,笙歌鼎沸,眾人臉上都洋溢著歡笑。


    薛盈早就放下那段過往了,她與封恒,風月再無關。


    即便相逢,也應當如浮萍掠水不能識。


    她甚至應該恨他薄情的。可是為什麽她控製不住滿心的震驚與疑惑,甚至心底裏還有那絲真真切切的心疼。


    她從入座便目不斜視,隻望著案前的點心。


    封恒的坐席離她不遠,盛俞在問封恒:“豫王來我周朝可還習慣,沒有不伏水土吧。”


    “入鄉隨俗,一切安好。我曾為質子居周七載,沒有不伏水土。”


    風將這道聲音送到薛盈耳朵裏,依舊清冷,連同他身上那一絲藿香草的淡香都依舊未變。


    封恒道:“這位是周朝太後?”


    盛俞頷首,許太後笑容莊儀:“難為東朝天子還知入我周朝恭賀陛下登基之喜。”


    封恒說著維係邦交的話,目光落於薛盈身上,問:“這位是陛下的貴妃?”


    盛俞薄唇勾起:“是。”他望向薛盈,“貴妃,豫王遠道而來,可有準備美酒?”


    夜宴是盛俞昨日便吩咐宮人準備的,薛盈負責監管。她起身施禮:“陛下,臣妾已備有醇香佳釀款待遠道而來的貴賓。”她偏頭招呼白湘去安排,方才她的聲音裏,似乎有她自己都聽見了的顫抖。


    封恒淡淡一笑:“多謝陛下好意。我此般問,是為太後與貴妃準備了薄禮。”


    他身後的使臣分別呈上禮物,在盛俞的示意下,江媛接下禮物回殿安放。薛盈抬眸望向封恒,宛如隻是兩人間初次相見,帶著疏離,守著禮節,輕道多謝。


    封恒的雙眼落在她身上,她控製著心尖的顫動,迎上了這道視線。


    泰和殿的上方是輪明月,那輪月映襯在了盛俞的眼裏,餘下的暗夜都落入了封恒的眉眼裏。他目光幽深到她看不真切,隻有那刀鋒雕刻過的五官鬢眼仍舊是從前的模樣。這一眼萬籟無聲,所有的靜卻也都隻是相逢陌路。她收回視線,再也沒有望向過那頭。


    許太後身邊的宋嬤瞅了一眼呈上來的禮物,許多珍寶上有一顆碩大的夜明珠。宋嬤掀開罩蓋,一時間四周晝亮如光,許太後笑望封恒道了聲謝。


    殿中有秦王妃,她坐在許太後身旁,秦王妃朝許太後笑著低談:“夜明珠太後想必不稀奇,可這般碩大渾圓的還是第一次見,真乃稀品矣!今日咱們還在朔陽宮裏提到景北別院,說來也巧,景北別院還是這東朝豫王從前待的地方呢!”


    秦王妃不知說了什麽話,逗得許太後笑開了顏。


    白湘似是瞧見什麽,低低笑出聲來,但忙礙於規矩伸手掩住嘴。江媛輕聲問:“白姐姐,你笑什麽?”薛盈聽到她二人在她身側的談話,白湘道:“你瞧豫王身邊那侍衛,形高如熊,腳踩的地方竟陷進去許多,他得有多沉!”江媛一聽,也吃吃笑了一記。


    薛盈目不斜視,沒有因她們的談笑望去。她從來都知曉北邊上的東朝人高大,封恒也是身姿頎長,卻並不粗莽,他待她時,是謙謙如玉的君子。可他如今卻再也不能靠雙腿行走……


    薛盈抿了抿唇,維係著端莊神色。


    大殿上眾人除了以禮款待東朝使臣,許多道目光還有意無意地投向薛盈。


    這是盛俞第一次帶薛盈見眾臣,她在閨中時,及笄後隻與薛淑姐妹倆外遊過一回,並不像薛淑那般在京中貴女中有任何名聲。可她是生而矚目的。薛盈並不以貌侍君,卻在如今知曉自己的外貌到底是什麽分量。


    卸下從前薛淑逼迫她在臉上畫的小雀點,今日裏見到的各家貴女與女眷,哪怕是昔日容冠後宮的許太後,也尚無人及她耀眼。


    薛盈被這些目光瞧得不太自在,端起案頭的果酒抬袖飲下。殿中之人懼天威,又見她如此,自然不敢再看。


    典客卿受命待客,在與封恒交談。薛盈聽不清那些談話,隻聽到那聲音裏依舊還是如從前那般的冷。


    夜宴畢,封恒離開皇宮住往皇家別院,有官員專門護送他明日出京。薛盈安排人送太後,盛俞與臣子有政務相談,她先回了披香宮。


    殿裏氤氳著桂花清香,薛盈淺淺聞到才稍覺心安。她吩咐白湘去備水沐浴,走入寢殿,江媛忙來請示她。


    “貴妃娘娘,東朝豫王送的禮品奴婢已清點妥當,娘娘累嗎,奴婢為您卸妝。”


    薛盈坐到鏡前,江媛為她取下發間珠玉。她在安靜裏忽然開口:“東朝豫王所送何物。”


    “金器玉飾有九十九,東朝綾羅綢緞有九十九,狐皮冬裘禦寒之物有九十九……”江媛記性嚴謹,稟報完道,“奴婢差點忘了,還有書籍,絹畫。不過沒有九十九樣,隻有二三樣。”


    九十九。


    鏡子裏的人睫毛都在打顫。


    “書與畫拿給我看看。”


    江媛小心呈上來,薛盈的眼落在上麵,她望著書名,望著那畫,轉頭走入屏風後:“我要換衣,你與白湘把這些放好。”


    薛盈沒想再留戀過往,可是記憶卻一瞬間都統統湧入了她腦海裏。


    景北別院,薛元躬還沒有察覺那時的薛盈與封恒之間的情意。她隔著琴台坐在他對麵,手托著下頷瞧他如瞧一隻蜜汁烤鴨。她咽著口水,花前月下,他問她在想什麽。她羞於說是想他,於是道出那時的心願。她想要看什麽書,想要哪個名家的畫。


    那時夜晚的風太大,吹亂了她的鬢發,封恒抬起手想為她理發,卻僵在半空,他是君子,兩個人止於禮,隻靠著兩雙眼眸安靜凝視。


    四目相對裏,封恒朝她笑:“等我以後有機會,為你尋來。”


    她笑他不知那本書中的意思,那書隻是民間話本,講的是一對神仙眷女的情愛。


    封恒輕笑:“你想做神仙麽。”


    她搖頭,又點頭:“神仙可以長生不老,不會像你我,受製於人,身不由己。”


    封恒安靜了好久,凝望她:“我從前想活萬歲,但因你,我隻想活一百歲。”


    “那我也活一百歲吧!”


    “不,你活九十九。剩下那一歲裏,我送你,我守著你,修你我同塚。”


    這些都是郎情妾意的誓言嗎?


    薛盈不知道。如果都是誓言,那為什麽封恒要奚落她,要那般狠心地踩踏她的尊嚴,不要了她給的感情。為什麽現在送禮物,還要送九十九樣。


    薛盈換好寢衣,喚來白湘:“陛下今夜過來麽?”


    “陛下說要來,隻是這會兒應還在建章宮忙著。”


    薛盈取了一件披風係好出門:“今夜去建章宮吧。”


    她不知為何,心裏很想盛俞。他教過她的,她的這份想念是出於女子對男子的愛,她如今是喜歡這個用心對待她的皇帝的。


    第19章


    薛盈到時,正有臣子從建章宮出來,薛子成正走出殿門,瞧見薛盈忙請安道:“見過貴妃娘娘,娘娘是來見陛下的麽?”


    “嗯,陛下在裏麵?”


    薛子成頷首,四下已無臣子,他凝望薛盈,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姐,今日你無事吧?”


    “我甚好,能有何事。”


    薛子成欲言又止,最終笑了笑道:“我怕你勞累,那我回府了。”


    薛盈目送薛子成的背影離開,轉身走進殿門。她知道薛子成想說什麽,他想告訴她不要再執著往事。


    “陛下。”薛盈走進殿中,盛俞正起身走向他,她上前,竟第一次主動地環住了他的腰。


    盛俞問:“朕打算忙完就去你宮裏,怎麽,還惦記昨晚的滋味?”


    薛盈被說得臉紅心跳,她搖頭:“臣妾就是想您了。”


    “想誰。”盛俞如此問,落在她腰際的手掌已順勢而上。


    薛盈此刻後悔自己的投懷送抱,她迎著他灼灼的目光與他帶來的顫栗:“想陛下。”


    “陛下是誰。”


    “俞哥哥。”


    “是誰?”


    “盛……俞。”


    他抱起她,直接衝進了寢殿。


    與心頭喜歡的人,那種相融到極致的美妙竟那樣地讓人上癮。薛盈也是活到這般大齡才知道,男子的無師自通根本不需要看什麽春.宮圖,盛俞仿佛與生俱來,一觸即發,帶著她抗拒不了的力量。


    明明月事在身,他卻用著一絲都不會傷害她的法子。那樣的花樣百出,最後卻是她自己在這激烈裏染紅了龍床,宮人入殿換下新的床品,盛俞忍不住抱著她在屏風後攻城掠地……


    她從始至終都沒有提過封恒半句,她是聰慧的,哪怕不知他腿疾的來曆,也能猜測到是因為權力。被拋棄在周朝的質子,歸國三載便挾令天子,手握皇權,也許這代價便是那一雙腿。


    薛盈終於明白,她心裏的善原來隻是對同樣的善人。而那些傷害過她的人,她有憐憫,可憐憫卻不是愛。


    ……


    第二日裏,薛盈突然被許太後喚到朔陽宮,原來是賞菊宴改了地方,許太後要去景北別院辦宴會。


    薛盈驚訝:“太後,宮中皆已布置妥善,那些菊都在宮裏,景北別院的種類太少……”


    “哀家養護的那些花你著人搬過去就是,昨夜裏哀家便已改了主意,隻是沒先支會你一聲。暑熱難耐,這次就去景北別院辦宴,你去安排吧。”


    被許太後打斷,薛盈隻得領命去辦。她畢竟還是初入宮,自然也想討太後歡心。不過最初的擔憂還是存在,她思索片刻,嚴加囑咐宮人仔細行事。


    薛盈讓宮人去建章宮傳了話便與許太後出了宮。


    ……


    景北別院一切布置妥善,白湘與江媛皆大汗淋漓來回奔波在烈日下,她們朝薛盈稟道:“娘娘,一切都安排好了,賓客們也都到了別院外。”


    “把人請進來,記得搜身。”


    搜身,是薛盈早晨想到的防備。


    別院殿門外,宮女在為王公夫人們搜身時惹得眾人詫異不已。


    江媛受命在旁,笑道:“還請王妃與各位夫人、小姐勿介懷,貴妃娘娘特意將宮中的編鍾抬到了別院,毓秀鍾稀罕名貴,是樂中上品,卻遇金銅會產生輕微回響。為免宴會上擾了太後與眾主子的雅興,才讓奴婢們給各位貴夫人查身。”


    如此一說,便無人再有微詞。


    ……


    別院山下深處,已被裝飾煥新的溶洞清涼陣陣,洞裏水聲潺潺,洞外金菊開遍。許太後最喜歡的一些品種都擺在了坐席周圍供大家觀賞。


    這算是昌平元年、新帝登基以來辦的第一個宴會,如今是太平盛世,許太後坐在首座,望著眾人對她的諾諾俯首,心中自然諸多欣慰。


    江媛行到薛盈身後與她耳語:“奴婢與白湘檢查過了,一切如常,娘娘放心賞花吧。”


    薛盈麵色含笑,偏頭朝許太後道:“陛下記掛太後,吩咐禦膳房特意做的這糕點,太後可還喜歡?”


    許太後點頭,薛盈笑:“樂師已在外恭候多時,還請太後示下。”


    “那讓人進來,先奏樂吧,等咱們聽完曲子吃些膳,哀家那株金喜並蒂也快運送過來了。”


    金喜並蒂是許太後最心愛的一株菊,因為運送謹慎,此刻還在途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閨房裏的銅鏡成精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獨我南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獨我南行並收藏我閨房裏的銅鏡成精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