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門簾一聲響動,趙喜年躬著個身子,滿麵帶笑,“娘娘,人帶來了……”


    獨孤婧這才緩緩放下剪刀,坐在一旁的雕花椅上,“進來罷。”


    伴隨著這麽一聲,隱貞才敢進了門去,望了望那前方那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匆匆低了頭,“草民……見過皇後娘娘……”


    已是萬般小心,卻還是聽見上方啪地一聲,獨孤婧狠狠拍了桌子,“你是甚麽?見了本宮也不知下跪?”


    嚇得隱貞連忙跪下,“草民乃鄉野之人,不知禮數,娘娘萬萬莫要怪罪。”


    卻聽獨孤婧淡淡一笑,“無妨……本宮也不是那等愛找茬兒的人,隻是見到不懂規矩的,就想教教規矩罷了!”


    說著邁著鳳鞋走來幾步,忽而抬起隱貞的下巴,鳳眼一眯,“哦,原來是你……那妖人玄同子的徒兒……”眼中盡是輕蔑之色。


    被她這麽挖苦,隱貞也不敢發作,隻得苦笑,“如今已不是了,草民現隻是青雲觀最低賤的仆從罷了……”


    捏在自己下巴上的手倏地拿了開去,“你也知道自己低賤?”


    轉過身去,隻留給人一個挺拔高傲的背影,“罷了罷了,你還是個孩子,我也不跟你計較……本宮今日叫你來……隻想提醒提醒你罷了,我兒華陽,她比你還小,自是不懂事的,你比她大些,就要更懂事些才是,本宮近來聽說……你與華陽關係匪淺?”


    隱貞也不想隱瞞,“草民本就是負責給公主送一日三餐,公主心善,並不曾看低草民,更願意與草民交好……”


    卻聽嘩啦一聲,一隻玉盞就被摔成了碎片,“公主心善並不曾看低你?那你是說本宮惡毒嘍?”


    隱貞連忙搖頭,“草民怎敢……”


    “哼,嘴上不說,心中卻一定是這樣想的,你可知華陽她最近好了不少?本宮再叫她調養幾年,待晏兒徹底好了,總是要找個駙馬爺相了的,你若是為著她好,就離我們晏兒遠著些,一來是怕壞了晏兒名聲,二來……晏兒她千金之軀,本是因著病了才不得已送到外麵,怎可叫什麽亂七八糟的都往跟前湊?沒的壞了天家的氣度!”


    她這話可謂是連打壓帶損人了,即便她是皇後,可也不能這般侮辱人呀?隱貞心裏頭憋著,就覺著鼻子發酸,好不容易緩了回去,隻好俯首解釋,“公主她金枝玉葉……草民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妄想什麽的……隻是她身子虛弱,草民看著實在是憐惜……做的都隻是為了叫她開心罷了……”


    “你叫她開心?”想不到這小子竟這般倔強,她說了什麽,他隻聽著就是了,竟還強詞奪理上了,獨孤婧被人尊著慣了,這時候也氣的不輕,“一個妖人的徒兒,我怎知你身上可有什麽晦氣?說不好晏兒她遲遲好不利索,就是因著你這晦氣之人!”


    而隱貞這頭,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氣,再加上自打玄同子的事出了,他就成了個最低等的人,觀裏每個人都能對他頤指氣使,憤意已不知不覺積攢了許久……好在唯有小公主,願意與他相處,眼前這女人才是害了自己親生女兒的罪魁禍首,卻仍不自知,更替華陽公主抱不平起來。


    他仍是沒有起身,卻驀地抬起了頭,一雙眼睛明亮而尖銳,“娘娘,您這話說的有些偏頗罷?!”


    看著那眼神,獨孤婧更氣,“哦?說你師父是妖人就氣了?今兒個本宮就聽聽,本宮怎麽就偏頗了?”


    “尊貴的皇後娘娘!你可知公主她到底為何纏綿病榻?草民一直在公主身邊照顧,自是最清楚不過,自打公主到了青雲觀,病情明顯好轉,可你們呢?殺了她最心愛的宮女,也是陪她長大的朋友!然後呢?百般操控,萬般限製,說是寵愛,其實不過是把公主當作一個沒有心的傀儡罷!”


    他那眼神中的灼熱燙在獨孤婧的身上,像是能把人灼出一個個窟窿似的,獨孤婧大怒,手指著隱貞,“你說什麽?我把心都掏給了她,你卻說我把她當作傀儡?!因為我才病了?嗬嗬,可笑至極!”


    木已成舟,隱貞反倒不卑不亢,臉上的笑容也皆是嘲弄,“娘娘是愛她不假,可您的愛卻是沉重的負擔,公主那瘦弱的身軀……已是要被壓垮了……”


    隻輕飄飄的一句,卻成了最叫人心酸的諷刺,獨孤婧氣的麵色煞白,指著隱貞的手指也抖了起來,還好被趙喜年給一把扶住,小心翼翼重新放在椅上。


    “我的好娘娘誒,快消消氣消消氣,何必跟這麽個鄉野小子動怒呢?沒的氣壞了身子,得不償失……”


    獨孤婧卻根本不理他,閉著眼睛歇息了一陣,才揮了揮手,“來人呐,給我打……”


    趙喜年一驚,不得不說,獨孤婧在這後宮裏頭算是善性的,很少對下人動刑,今日該是著實氣的不輕。


    連忙跟著喊了一聲,“來人呐,賞板子!”


    這一聲令下,就從後室出來四五個太監,一人拿板子,其餘的把隱貞緊緊扣在地上,劈裏啪啦打了上去。


    再有骨氣,也畢竟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隱貞起先還忍了忍,後來就開始呻|吟起來,再後來又改作嘶嚎。


    就在這時候,忽地有人通傳,“皇後娘娘,姚大人來了。”


    也就是在這時候,隱貞卻忽地沒了聲音。


    打人的過程獨孤婧一直閉著眼睛,此時卻驀地驚醒,“停!趙喜年,你快去看看,他怎麽樣了?”


    趙喜年一直在她身邊安撫情緒,這時候忙聽命走上前去,看那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連忙探了探鼻息,鬆了口氣,“娘娘,還活著……”若是死了,小公主問起來不好交代。


    獨孤婧這才鬆了口氣,“挪到耳室去……叫個太醫看看……”


    趙喜年答應一聲,連忙朝外走,剛出了門,就看到雲棠,想提醒一句娘娘正在氣頭上,卻隻得衝著她點了點頭,小跑著請太醫去了。


    雲棠這才慢慢入了正殿,她能知道隱貞進了宮來,還是戴玉當新鮮事告訴她的,說是趙喜年帶了個小道士進來,那小道士細皮嫩肉,吸引了不少小宮女的目光。


    誰知來這就聽到了那一聲聲板子落到身上的聲音,又聽見隱貞的哀嚎,就連忙進了殿去,希望自己這一打岔能叫隱貞逃過一劫。


    誰知還是晚了一步,這時候隱貞已被人抬走,雲棠狀似無意看了一眼那渾身是血的隱貞,這才走上前去。


    獨孤婧頗為無力,“姚大人,你怎麽來了?”


    她來的一時匆忙,哪有時間想什麽由頭,左右扯謊也未必逃得過獨孤婧的法眼,隻得據實相告,“微臣偶聽了您叫了隱貞過來……知那小子一向酸性,怕熱了娘娘您生氣,氣壞了鳳體得不償失……進得殿來才知隱貞受了罰,那小子是個沒眼力價兒的,娘娘您罰他也是正常……隻是萬萬莫要動怒,動怒傷脾胃……再有一個,他若是死了……公主那頭……”


    最後一點才是最重要的,獨孤婧聽她說了那麽一堆,哪能不明白呢?也隻好無奈搖了搖頭,“我這個做母親的,已是操碎了心……哎……都是上輩子的債,這輩子要來還了……姚大人,你說本宮,真的對晏兒不好麽?”


    “怎會不好?”她既然這樣問,雲棠心裏尋思著,估麽著就是隱貞剛剛說了她什麽,才把獨孤婧惹成了這樣,連忙答複,“怎麽不好?娘娘您對公主事必躬親,微臣都看在眼裏……隻是公主眼看著也大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您也有時有晌地歇歇,也算自己享受享受……”


    獨孤婧忽笑,她這也是拐彎抹角告訴自己她還是管的太多了,可好歹懂得她的心意,做母親的,哪能不顧自己的子女呢?


    隻無奈搖了搖頭,且等著吧,這隱貞若是出了什麽事,我又多了罪行一樁……


    這話剛落,趙喜年就把太醫給帶了來,跟獨孤婧知會一聲,直接領去了耳室,看了好一陣,才又到了正殿來。


    獨孤婧微坐直身子,“他怎麽樣了?”


    那太醫估計也是被趙喜年提點過了,說起話來也有些小心翼翼,“命……是保住了……”


    這話一出,殿中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可……這人右腳腳踝處本就有傷……看傷勢該是不久遠,傷了骨頭……今日……右腿怕是要廢了……”想說今日被這麽一打,恐怕就要跛足了,可到底不能直說,畢竟人是上麵這位打的。


    獨孤婧猛地坐起身來,“什麽?從前就有傷?怎麽傷的?”


    那太醫低眉順眼,“看似跌傷,具體是怎麽傷的……微臣就不知了……”


    獨孤婧呆愣了一陣,才緩過神來似的,這才揮了揮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再抬起頭來,神色中卻有一絲慌亂,“姚大人,這事你萬萬要幫我瞞住……不可透露了一絲風聲,尤其是晏兒……另,再幫我找一處宅子,先把他送那去養著……”


    聽雲棠應了,複才又手支著腦門兒,不知在想些什麽了。


    ☆、天命


    奇怪的是,孟隱已經被鬆陽打散了魂魄,采菱的肚子卻是一點事也沒有,這叫鬆陽都吃了一驚。


    鬆陽自是早都告訴了雲棠和穀夏,知情的人莫不都在等著什麽落胎的動靜,可惜那采菱的肚子照樣一天天變大,足有五個月了,如今隔著衣服都能看出鼓了個尖兒。


    對待自己在乎的人,雲棠就是個刀子嘴,心裏頭卻早已急地團團轉了,雖說上次自己仍是對她態度冷硬,可也隻能舔著臉繼續去紫蘭殿找她。


    孕婦一般都極怕熱,采菱卻異常的怕冷,屋中的地龍燒地極熱,還四角各點了個火爐,把屋子熏地跟蒸籠似的,熱的叫人透不過氣來。


    雲棠擦了把汗,硬著頭皮進了裏屋去,瞧見采菱正拿著本書看,忙小聲說了句話,“卑職見過美人……”


    采菱見了她能來,還是極開懷的,隻是身子太重,行動不便,忙笑吟吟地招手,“快來,客氣什麽?你還能來見我,這比什麽都叫人高興!”


    雲棠抬眼看她,總覺得那臉也有些浮腫似的,突然鼻子一酸,想若是她真的執意要這孩子,采菱也不知還能活幾日了……便什麽氣都消了大半,吸了吸鼻子,走了過去。


    手腕子被采菱捉住,就隻能靠在她身邊坐著,直到其餘的人都退了下去,才期期艾艾地低著頭說話,“菱啊,咱們倆的事,先不著急說,我想告訴你個事……你聽了,可莫要傷心……”


    “那你說說,是什麽事能叫我傷心?”她都做好赴死的準備了,還有什麽事能傷得了她呢?


    “孟隱……他去投胎了……你為他豁出了命,他卻先走了……”因著鬆陽一再叮囑她,若是她對孟隱無情,孟隱不希望叫采菱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也隻能想出了這個法子……


    偷偷打量采菱的神色,就怕她太過傷心難過,再出個好歹,誰知倒是她想多了。


    采菱怔忪了一陣,卻忽地嘲諷一笑,“他將我引入夢境,不過是需要個人陪……我自願入了他的夢,也不過是現實太叫人疲憊不堪,既然他放下了,重新來過……也算是好事一樁……我也合該為他欣喜才是,不過我要生下這孩兒,卻不是為了孟隱去舍生……”


    雲棠覺得驚訝,“那是為了什麽?”


    采菱笑著搖頭,“你沒做過母親,自然是體會不到……他在我肚子中一日日長大,早就與我融為了一體……眼下他已成了形,更不可能割舍的了了。”


    “可……”


    采菱知道她要說什麽,“可他不是正常的胎兒,那又能如何?對母親來說,都是一樣的……就像沒有母親會嫌棄自家孩兒長的醜,不管怎麽樣,都是我的孩子,我又怎會去嫌棄他不是個有肉體的?”


    若是在別人看來,這想法簡直是瘋了,可因著這麽久的交情,加上她這一番話,雲棠卻有些能夠理解了。


    她說她從小寄人籬下,那人雖給她錦衣玉食,卻不過把她當作一枚棋子而已……


    她不怎麽出門,沒有親人,唯進了宮來才認識了她這麽一個朋友。


    突然有了這個孩子,她突然覺得有了什麽與自己相聯係,就好像這世界上不再是她孤孤單單一個人。


    能夠理解了,就更難勸說,連自己的心都不夠堅定了,又如何去勸說她呢?


    隻得哀歎一聲,“菱兒啊,這事我還得勸你幾句,雖是有些難聽,可也得說了……這孩兒因著不太一樣,生下了也僅是個靈體,不入輪回,緣至則生,緣去則滅……且是靠陰氣供養著的,隻怕生下來不走正路……這些個後果你也得想好了,畢竟這事是千百年也難遇到一樁的,到時候又是怎麽個結果,誰也說不清楚……”就像這次,本以為孟隱做出了犧牲這事就了了,誰知又變成這樣?


    “不過這次我也不逼你了,隻是作為你的朋友,我還是期望著你能好好的,若是你選旁的……就告訴我一聲,好叫我有個心理準備……”


    說著就吧嗒吧嗒掉了眼淚,“你也不用急著告訴我,再好好想想……”也不等采菱再說話,就先把話題給岔開了,拿了條放在一邊的手帕,上麵的芍藥還隻繡了一半兒,“想起那時候,我的衣服破了都是你補,倒還沒見過你繡花呢,菱兒,等趕明個有了空閑,給我繡一個帕子可否?”


    采菱點了點頭,“自然是成的,你喜歡什麽樣的花色?我繡的好的是牡丹,蘭花,海棠也成,若是要簡單的,繡雲紋也是不錯的……”


    卻被雲棠給打斷,“這些我都不要,你繡的拿手的,那就是繡過多少遍的,我才不要,你若送我,就要送別出心裁一些的,最好是天上地下僅此一條……”


    采菱無奈,點了點她額頭,“就你事多!待我好好想想,保證跟旁的都不一樣,這總成了罷?”


    “這還差不多!”為著緩和氣氛,雲棠故意跟她插科打諢,可這時候卻像是有一塊什麽卡在胸口似的,忍著忍著,隻好背過身去,偷抹了把眼淚,才又若無其事地回來談天兒。


    ***


    隱貞好幾日沒出現在青雲觀裏,給她送飯的也換成了別人,再加上眼皮一個勁兒跳了好幾天,李晏晏終是開始狐疑,她以為是生了病,忙叫人扶著去他房間探望,誰知裏頭卻是空無一人。


    小公主更加慌了,也顧不得別的,隻好拖著病軀去找觀主,想要問問到底是怎麽了。


    到了門外,卻見屋裏有兩個聲音。


    其中一人該是觀主虛懷道長的大弟子長生,“師父,這事本身倒也沒什麽,隻是……”


    聽著像是再講什麽私密,就這樣偷聽也不好,剛要轉身,卻聽裏頭虛懷道長歎了一聲,“本以為他是那玄同子的徒兒,品性自還不到哪去,留他在觀中已是仁慈,卻沒想到……他倒是個善良的,隻是可惜了……”


    李晏晏心頭一跳,知道他們說的多半是隱貞,這才知道,看來果然是出事了!


    裏頭長生又說,“你說他好端端的,非要去山上采什麽藥材?長安城裏那麽多大大小小的藥鋪,人家宮中的太醫院也往這送,怎用的著他去?再者說,去了為何不知小心一些……”


    虛懷道長止住自己的徒兒,“你是不知,這藥鋪裏的藥材大多是田間地頭養出來的,就算是宮裏的太醫院,想找山間自然生長的藥材也是不易,那有意種出來的,又怎能比山野之中自然靈氣孕育出來的?隱貞這麽做,可見對公主的一片真心……”


    聽師父這麽說,那長生也不知要說些什麽,過了好一陣,才悠悠一歎,“本就摔了腿,再挨皇後娘娘一頓毒打,別說廢了條腿,能把命撿回來已是幸運……”


    “罷了,娘娘做事,又豈容他人置喙?這話當別人可萬萬不能說,他這個樣子,本該待他回來好好補償於他,可人畢竟是娘娘打的,總不能因他一人,連累我整個青雲觀……待他回來,就叫他還俗去罷……”


    他們後麵說了些什麽,李晏晏已是再聽不到,待聽到是皇後娘娘打了隱貞,已是有些支撐不住,再聽“廢了一條腿”,隻覺腦子嗡地一聲,胸口處似是被一口汙濁之氣堵地死死的,猛一陣咳嗽,隻想快快疏解出去,好不容易覺著好了許多,卻是兩眼一黑,栽了下去。


    黑暗之中,隻聽跟自己來那丫鬟一個勁兒的哭喊,漸漸的,那哭聲越來越小,最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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