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重新有了意識,隻覺一人替自己擦著額頭的汗,那手帕上的氣味有些熟悉,卻讓人覺得莫名地心煩。


    掙紮著睜開沉重的眼皮,這才看清了麵前這人,一雙鳳眼充滿著關切,那麵容她再熟悉不過,可是此時,她隻覺得這雙眼睛叫她疲乏不堪。


    獨孤婧雀躍萬分,忙呼喚太醫,說公主醒了。


    她卻不想聽,緩緩閉了眼,再睜開來,那麵容還在自己眼前,好似在為她醒了而欣喜不已。


    可李晏晏卻不想見她,隻好歪了歪頭,淡漠地轉過臉去。


    愛與恨的交織,原來能叫人如此痛苦。


    瞧她這副模樣,獨孤婧悲從中來,在她未醒之前,太醫已診過脈了,說公主一直以來鬱結於心,再加上這次急火攻了五髒六腑,現下已演變成了癆病,怕是不太好了……


    聽這消息,獨孤婧差點暈厥過去,忙又換了一批太醫來,說出來的診斷結果卻都是一樣的。


    她突然覺得自己無力的很,她在宮中端端正正的做這個皇後如此之久,不求兒女登上高位,不求自己掌握了大權,更不求帝王情深似海……她求的不過是讓自己的一雙兒女平安康樂,兒子做個閑散的王爺,女兒嫁個一心一意對她的好人,莫要入她這般……卻原來都是癡心妄想了嗎?


    她呆坐在女兒的床前整整兩個時辰,終於等到她醒來,卻發現自己這個母親竟被女兒討厭至此。


    她突然想起了隱貞的話,你才是害了公主的罪魁禍首,卻在這裏仍不自知!


    忽而淚濕眼眶,我真的……將她逼迫至此麽?


    ☆、心死


    “晏兒,母後來了,你看看母後?”獨孤婧不死心地說。


    可李晏晏就是不肯回過頭來,淚水沾濕了枕巾,她咬了咬唇,終是哽咽出聲,“母後……你可知隱貞是為我上山采藥才傷了腳?”


    獨孤婧又怎會不知,在自己的女兒沒醒來之前,就已經有人告訴她了,隻恨自己沒有早些知道,更恨那隱貞不知好歹,不然也不能……更加放柔了語氣,“晏兒,母後真的不知道……若是知道他受了傷,我是絕計不會……那樣對他……”


    李晏晏冷笑一聲,“母後的話哪一句是真的了?你可知在這青雲觀裏,若不是隱貞……我要如何熬過這些日子?罷了……母後這樣的人,心中唯有尊卑貴賤,哪知感恩二字呢?”


    “晏兒!”獨孤婧忽地放大了聲音,“母後是真的不知,那隱貞進門的時候還走的利索,本宮又哪裏會知道……且他指著我的鼻子說些亂七八糟的話,母後也是一時氣不過……”


    竟想不到她仍是這樣說,李晏晏隻覺心如死灰,忽覺貧乏無力的很,再不想與她爭執,“罷了……母後回宮去罷……叫我一個人好好歇歇……”


    獨孤婧又哪裏肯如她所說,也是落了淚,連忙拿手絹拭了,“晏兒,就叫母後陪一陪你,你這個樣子……母後又如何能夠安心……”


    又要去把人調轉過來,卻被李晏晏一把揮開,“夠了!我此生此世,再不想受你、你們的擺布!”


    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李晏晏忽地坐起身來,因著氣極,麵色更加蒼白,又咳嗽起來。


    咳了好一陣,才發現手背上沾染了一絲鮮血,忽地明白了,怪不得她暈倒之前,隻覺胸悶的很,似是一口汙濁之氣堵在胸口,卻又好了很多……原來是咳出了血……在她的記憶裏,能咳血的病也隻有那麽幾種,卻是每一種都足以奪人性命。


    忽地覺得悲哀至極,當時病重之時,她已為自己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卻未想到這麽快……


    雖是悲哀,卻也有了一絲釋然。


    獨孤婧瞧了她這個樣子,已是萬般心疼,連忙湊上前去,“晏兒莫怕,母後定會找了天下最好的神醫,定會把你的病治好……”


    話還沒說完,就被李晏晏給推了開去,瘦弱的胳膊已是病的沒了力氣,卻光是這麽個動作,就足以叫獨孤婧驀地噤了聲。


    氣氛終於安靜,房間裏算上獨孤婧、太醫,明明聚了那麽多人,卻是鴉雀無聲。


    李晏晏隻覺舒爽了不少,又掀開被角,躺了回去,因著病弱,身子瘦成了一把骨頭,竟都看不出那被子裏還躺著個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獨孤婧一直坐在一邊,多少次流了淚,卻又快速擦去,隻因著她是一宮之主,要謹記端莊大方……


    ***


    雲棠得知消息的時候已是過了晌午了。


    緊趕慢趕到了青雲觀,隻見李晏晏的房門外麵仍站著一群太醫,烏烏壓壓嘀嘀咕咕。


    看見立在一旁的趙喜年,連忙過去詢問狀況,本還帶著一絲僥幸,直到看到他那一臉淒哀的神色,才知事情怕是很不好了。


    趙喜年愁地長籲短歎,“哎……癆病……姚大人,你說這病……哎……多小的年紀……多好的孩子……”


    “癆病?”雲棠也是萬般震驚,要知道這病若是患上了,幾乎沒有保住命的,“可是確定了?”


    趙喜年努了努嘴,“呐,那麽些個太醫都看了,該是沒錯了……”


    最後的一絲希望都被殘忍地否定,雲棠隻覺心慌,又覺得像夢中似的,本都明顯見好了,上次她來看她還笑嗬嗬的……怎的……捉住趙喜年袖口,“公公,可讓我見一見公主?”


    這癆病是會過到別人身上的,人人都清楚,那些個太醫,還有趙喜年自己,都是必須免不了要去李晏晏身邊的,可這位姚大人,明明能夠避得開,卻還是往跟前兒湊,聽她這麽說,趙喜年隻在心中一陣感慨萬千,更覺這人真是個重情義的,“晌午的時候睡了,現下娘娘還在屋裏,也不知醒沒醒,等咱們進去看看……”一邊進屋還一邊心想:老話說的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果然還是老話說的對。


    躡手躡腳輕輕扣了扣門,又躡手躡腳進了屋,不出一會兒,就出了門來,朝雲棠招了招手,“醒了,說要見姚大人您呢……”


    一邊說著,一邊把那門縫給拉大,躬身掀起門簾兒,好方便獨孤婧出來。


    雲棠跟獨孤婧打了個照麵,連忙行禮,“微臣見過皇後娘娘……”


    這才抬起頭來,仔細瞧了獨孤婧那張臉,卻被嚇了一跳,一張本保養的極好的臉現下白的似紙,眼下烏黑,一雙鳳眼不再淩厲,隻寫滿了滄桑與落寞。


    “不必多禮……晏兒她與你要好……你去陪她說說話罷……”


    雲棠連忙答應,又猶豫了一陣,才張口,“無論如何,娘娘也該保重身子才是……”


    獨孤婧沒有多說,隻點了點頭,才由趙喜年攙扶著下了台階去了。


    雲棠回頭看了看,隻覺得那一向挺拔的脊背有些頹喪似的……


    搖了搖頭,輕輕打開房門,進了屋去。


    轉了個彎,才走到裏屋,正看見斜靠在榻上淚眼朦朧的李晏晏。


    連忙上前幾步,“公主……我來了……”瞧她這副模樣,也跟著一陣一陣地心酸,卻又不能表現出來。


    剛要去拉她的手,就被李晏晏躲了開,“姐姐莫要靠近,我這病是會過給人的……”


    雲棠可不管那個,硬生生拉了過來,“怕什麽?公主……你怎麽……”再忍不住,終是落了淚,忙回過身去擦拭幹淨。


    回過頭來,李晏晏倒是淡然了,“姐姐也不必為我傷心,得你們照顧,能多活這一段,已是向老天偷來的……都是命運使然,其實我這樣倒也好……”


    卻被雲棠止住,“公主萬萬不能這麽說……”想安慰幾句,可知道說什麽都是枉然。


    李晏晏無奈笑笑,那笑意中竟帶著一絲調皮,“知道你們舍不得我,可能活到今日,我也是盡力了……再留著反而是負擔……隻有一事,我難以放心……”


    “你說……”不知不覺,已是淚盈滿眶。


    “隱貞……遭受今日的磨難……無論如何都是跟我有關係的……我是沒臉見他了……隻求姐姐萬萬莫要讓他知道我現在的狀況,隻叫他好好養病……等日後他知道我走了……替我跟他說聲對不住……”


    本淡然無畏的臉龐,此時提到隱貞,卻也落了淚。


    雲棠怎不知她與隱貞的情誼?不管是友誼還是別的,很深就是了……輕輕把女孩的碎發掖在耳後,“公主放心便是……隱貞他……是個堅強的,該有足夠的勇氣麵對現實……”


    聽她誇隱貞,李晏晏才抿嘴微笑,“是啊,不管他之前做了什麽,可在我眼裏,卻永遠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我知他原來對姐姐你做過不好的事,可我相信,他本性善良……姐姐你也莫要怪他……等日後我走了,姐姐幫我好好勸勸他……”


    因著病弱,話說長了又咳了起來,連忙拿起帕子堵嘴,卻又咳出鮮紅的血絲來。


    雲棠忙去給她順背,“我知道我知道……公主不用交代了,等到日後,我把他當弟弟對待,公主就放心罷……”


    咳嗽止了,才笑著點了點頭,“姐姐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我今生今世能遇到姐姐……真是幸運……”


    雲棠險些哭出聲來,好不容易止了回去,聲音卻有些哽咽,“我又何嚐不是?公主是我見過的最可愛最善良的女孩兒……此生此世能遇見公主……也是我姚雲棠莫大的幸運……”


    說完這話,卻見李晏晏合了眼皮,心頭猛地一震,連忙叫了太醫,才知是太過疲憊又睡著了。


    隻好幫著掖好了被子,看了看榻上病弱的睡顏,公主……累了就好好睡一覺吧……


    悄悄退出門去,那群烏烏壓壓的人已是被遣走了,獨孤婧也不知被扶到了哪休息,抬眼看了看天邊西墜的金烏,傍晚了,光線不強,卻也刺眼地叫人發昏,邁了一步,卻忽覺腳下有些虛浮。


    好不容易穩住身型,一步步下了台階,又回頭望了望,這才慢慢走了。


    ☆、年末


    大曆八年末,華陽公主薨,上悲惜之,累日不聽朝,宰臣抗疏陳請。


    華陽公主,貞懿皇後所生。韶悟過人,帝愛之。視帝所喜,必善遇;所惡,曲全之。以病丐為道士,號瓊華真人。病甚,齧帝指傷……


    雲棠隻覺好笑,公主病了不是一日兩日,自打搬入青雲觀以後,皇帝政務繁忙,連去都沒去過一次,臨別之際才匆匆趕去看了一眼,被自己女兒咬傷個手指還至於拿出來歌頌歌頌?


    她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多了任誰都會變的冷漠無情,她家裏隻有自己和小允,爹娘把他們放在手心上疼愛,就讓她自然而然地以為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卻不知還是自己見識鄙陋了。


    韶悟過人,她覺得有些言過其實,在她看來,李晏晏就是個最普通不過的女孩,像其他女孩一樣有不懂,有想不開,也有鑽牛角尖的時候,更向其他女孩一樣向往外麵的世界,沒什麽聰慧過人,沒什麽蕙質蘭心……不過是個最簡單的孩子……一個向往自由被“愛”壓的透不過氣,被冷漠傷害地遍體鱗傷的孩子。


    然而說到底,皇帝的冷漠不能傷她最重,最致命的是有人以愛之名,剝奪了她的一切自由。


    自由是人的天性,層層束縛,誰也活不下去。


    李晏晏死的時候是釋然而輕快的,那日她站在層層疊疊的人群之外,看到了她香消玉殞時的神色,她想上前去,卻終是沒有機會。


    大概是真的累了吧,累到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


    長安城東,是小公主的安息之地,雲棠這個身份,自然是沒有資格去送她入土為安的。


    最近她也覺得無力的很,大概是記得李晏晏那垂死前的神色,她也忽然想知道,這人死了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感覺?


    遂仍是去了梨園,那是她曾與李連約會的地方,現在倒不是追憶什麽,不過是因為清淨人少。


    梨園裏麵無人打掃,今年冬日又雪大,此時已是積了厚厚一層積雪,她慢吞吞踩了進去,每走一步都要沒過腳踝,發出一串嗝吱嗝吱的聲響,倒更顯得這雪海空曠而靜謐。


    一直走到深處,才挑了個潔白無瑕的地方坐了下來,因著穿著極厚的襖子,倒不覺得有多冰冷。


    想了一想,索性整個人躺了上去,身下的雪被她壓低了一片,此時她陷在積雪之中,緩緩眨巴著眼睛。


    梨園裏的梨樹本就稀疏,此時又已經掉光了葉子,更遮不住那碧藍色的天空,今日的雲極少,唯有幾片疏淡的像輕煙一樣,慢悠悠地挪著。


    她緩緩閉了眼,感官更加靈敏,寒風擦著雪麵飛過,正刮在她的臉上,她也沒去管,任由那飛過來的雪花在自己的臉上融化。


    幾隻麻雀偶然飛過,帶動了一陣聲響。


    她忽然覺得有些安心,有些平靜,有了回了家一樣的親切。


    那感覺形容不好,唯有真正躺在大地上,才能切身體會。


    她努力舒展了下手腳,突然覺得好像一切的疲憊都不在了。


    都說大地是母親,厚德載物,大地滋養了萬物生靈,怪不得無論是人,還是最普通不過的螻蟻,死後都要入土為安,因為對大地母親來說,這些生靈都是她的子女,沒有高低貴賤,沒有三六九等……隻要你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不得不回到她的懷抱,她都會溫柔敦厚地愛護。


    她突然也釋然了,原來這感覺這麽叫人安心,好像回到了兒時的搖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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