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罡北鬥都上了,還特意畫在鎮魂棺裏,可不是為了將惡鬼妖孽永生永世鎮壓在此?


    鍾聲餘韻片刻消散,溫碧芝和未知身份的白衣女鬼像是天空中的浮塵,隨著漸漸涅滅的鍾聲,雲煙一般漸漸黯淡下去。


    詹台想起她二人消失時的場景,後糟牙暗暗咬緊。


    對待兩個死於非命的女鬼,要用上這麽狠厲的招數,不是心虛,又是什麽?


    他搖頭不再多想,手指慢慢攥緊成拳,下定決心般轉過身對方嵐輕聲說:“阿嵐,準備好啊,我要開始了。”


    他明明比平時溫柔許多許多,方嵐心裏卻撲通一聲沉了下去,剛想朝前走來,卻發現他左臂高高掄起,手中不知何時,多出那一透明瓶子的化屍水。


    方嵐心頭巨震,下一秒鍾就看見詹台掄起胳膊,狠狠將化屍水砸向牆上的血鍾。


    透明的水柱從瓶中噴灑而出,卻在接觸到空氣的那一瞬間燃起巨大的火焰。


    橘紅色的火焰,順著水柱蔓延到牆上的血鍾,沿著那片猩紅色的軌跡熊熊燃燒,灰色的牆壁上霎時騰起一座燃燒中的紅色巨鍾。


    詹台的臉映在橘紅色的火焰之下,妖異的美麗卻有恬淡的表情。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牆麵,桃木劍挑上天空,黃紙符像是紛紛揚揚的雪花碎成一片片,在撲麵而來的熱浪中被吹上天空。


    方嵐站得遠些,卻也瞬間感覺到撲麵而來的高溫熱浪,身體裸露在外的皮膚火辣辣地痛,雙臂幾乎是肉眼可見地紅了起來。


    她撲到水池邊,水龍頭中卻沒有一滴水。


    熱浪穿透她的皮膚到達了她身體裏,她的喉嚨被灼得生疼,呼吸不暢,下意識地不住咳嗽。


    方嵐咳得滿眼淚水,下意識地想她都這樣,詹台豈不是更要難過。


    詹台確實更難受,可那煎熬卻更像是心理上的。


    生人被當做死魂鎮在鎮魂棺的血鍾裏,教科書上從來也沒有寫過落到如此境地要如何自救。


    他無計可施便隻能盲賭一局以毒攻毒,拿火焰的至陽破血鍾的至陰。


    化屍水叫化屍水,卻並不是水,而是新亡屍體,趁著魂魄還未徹底離體,連肉身帶魂魄一起淬煉出至毒的屍油。


    一瓶子屍油潑在那血鍾之上,火焰熊熊,詹台雙眼通紅,口中默數出聲,盼著自己賭嬴一場。


    晨鍾暮鼓敲夠一百零八下。


    詹台的眉梢灼痛,伸手一摸才發現熱氣燎著了眉毛。


    他剛剛數夠了一百零八下,可局卻未破。


    火仍是火,斑駁的樹影像是毫無變化,透過火光照在地上,像畫上去的一般。


    門也仍是門,推開之後便是鏡麵一樣的另一個房間,熱辣的火浪滾滾撲出,生生將後路封死。


    詹台能放這把火,心裏原本還有八成把握。


    棺材裏麵,能燒的東西能有幾多?再不濟,屍油燒盡火就停了。他右手受傷,不敢再賭會否還有下一輪碧盞雲蠟的絞殺,這才奮力一搏。


    卻沒料到妖火詭異,沿著牆上那麵血鍾竟然往上,蔓延至天花板,分明空無一物的天花板頂,此時卻一片妖豔的火海,火星零零散散從天而降,像下了紅雨一樣。


    詹台轉過頭沉下臉朝方嵐跨來,左手攔腰將她一抱,單手托著她的腰將她往牆上那麵小窗上塞去:“你人瘦腰肢也軟,試試鑽出去!”


    他肩膀寬厚,被她雙足踏在肩膀上卻像是一絲重量都沒有:“就是鑽不出去,探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也是好的!”


    方嵐卻軟成一團,融化了的泥人一樣順著牆壁滑了下來掉進他雙臂之間的方寸之地:“我能進來,就沒打算一個人出去!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我再不濟,也不能不講江湖道義。”


    他還想再掰著她的肩膀把她送上去,卻因著右臂受傷被她泥鰍一般脫開。


    “別認命!詹台別認命!我們都能活,你別光顧著我。”她撲在背包上,虧得長發在獄中早已被剪短,否則現在一頭烏發必定不保,早已被火浪燒起來。


    “骨塤,你吹啊!”她邊翻邊吼,手裏隨手揪了一把糯米一把綠豆向天花板上的火海拋去,又翻到明火小鼎,拚力一揮將小鼎砸向牆上的血鍾。


    詹台汗濕浹背,喘著粗氣,骨塤攥在手中,胸腔卻已疼痛難忍再難吹動,手上一滑,光潤的骨塤叮地一聲滾落在地,他跪地想去拿,卻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汗水迷住了眼,詹台朦朧中看到的最後一眼,是方嵐拚力一撲,掙到他的麵前。


    ******


    “中暑?這麽說的?”詹台麵帶驚疑,還沒有完全清醒。


    “對,保潔阿嬸發現我們的時候,咱們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周身大汗像陷入昏迷。保潔阿嬸報警,由救護車送我們就醫入院。”方嵐情況好過他許多,她在救護車來之前就已經慢慢清醒,再去看詹台,看見他呼吸平穩,除了一身大汗之外也沒有其他異常。


    “我記得你那時候眉毛明明被燒傷,可當時細細一看,卻沒有看到任何灼燒的痕跡,這才知道你應該沒有事情。”方嵐輕輕籲一口氣。


    詹台垂下眼眸,想了片刻,說:“火是我捏訣放的,可是最後火勢這樣大,控製不了,卻是我沒有料到的。現在想來,鎮魂棺和火鍾既是將魂魄妖邪鎮在其中,必然也會防著妖物邪祟借外力逃跑。我們燒了血鍾,破了棺體,自然也會遭到反擊。”


    他又想了想,思索道:“可是鎮魂棺和血鍾鎮的是魂,是妖,是邪祟。你和我,是活生生的人。火勢壯大是血鍾和鎮魂棺所致,可我們後期所受的火燒灼痛,卻隻是魂魄被困棺木內受了痛,於肉體應當是無礙的。”


    “鎮魂棺內能殺我們的,隻有碧盞雲蠟。可是碧盞雲蠟殺我們,要麽用匕首要麽用菜刀,必須比對溫碧芝和阿mark的死法來。”


    鎮魂棺內赤火燃起,破了牆上一角血鍾。他們元神受損精力不濟,雙雙昏倒在地。可是肉體卻得以逃出生天。熊熊火焰席卷了整間廁所,潮水一般來去洶湧。


    等火焰如潮水一般退去之後,鎮魂棺內的別有洞天也像是隨著牆上的血鍾灰飛煙滅。


    隻餘下詹台和方嵐,昏倒在男廁冰涼的地板上。


    詹台輕輕笑了聲:“陰差陽錯,福大命大。總算猜中了開頭和結尾,雖然經過曲折了點。”


    方嵐撲哧一笑,說:“你倒挺會誇獎自己。下次遇上事,記得提前跟我商量。難道你說了,我會怕不成?”


    她眸光暗了下,想到詹台一定要將她托向小窗的那一瞬。


    其實詹台未必不知道火勢之大隻是被損了魂魄元神,他一開始袖手旁觀,不就是打著這樣的目的嗎?


    可是世間萬物,逃不過關心則亂四個字。


    他回過頭看到她,卻不能也不願讓她遇險,心裏一慌,自己先亂起陣腳來。


    她是軟肋,是弱點,是盲點,是痛點。


    是百煉鋼,也是繞指柔。


    他們還在養和醫院的分流站裏,公立醫院周邊都是就診排隊的病人,人來人往從他的病床前經過。


    芸芸眾生,形形色色的人,和他們的人生。


    詹台卻像隻能在穿梭時間的人流中,看到她一個人。


    第72章 獅子山


    公立醫院床位緊張,詹台被留院觀察二十四小時就被放了出來。


    七天行程已過三天,真凶卻還沒有頭緒。


    “由繁入簡吧。既然阿mark在同一棟公寓樓裏遇害,而且屍體在案發之前就被送了出去。如果像我們推測的那樣,那麽這三天時間裏麵肯定有大件家具或者行李被從同一棟樓中運出過。”方嵐說。


    他們從養和醫院出來,直接回到溫碧芝的公寓。


    土黃色的窗簾自出事之後就被換成了紗簾,方嵐打開陽台的門,白色的紗簾便隨著灌進來的海風輕輕飄著,兩人對坐在吧台前,望著眼前一片湛藍的維港。


    如果這裏不是凶殺案的現場,倒很有些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平靜。


    詹台心不在焉地晃著手裏的馬克杯,想了想,對方嵐說:“你想查監控嗎?這倒不好辦。我姐姐姐夫雖有些認識的朋友,但是香港的話,不太可能用得上。”


    他抬起眼睛看著她:“要麽,還是去找老白問問?三教九流上的人我雖認識許多,但是要說腦子不打彎心地也不壞,我信得過的就隻有他了。”


    方嵐很能理解他。


    幼卿失蹤後許久,她才終於接受他真的失蹤這個事實。


    接受之後,就是絕望地找尋。


    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過之後,總歸逃不過請神問佛卜卦燒香。


    “……十個裏麵,有九個半都是騙子。騙財就算了,還騙色。七八十歲的老道士,枯瘦幹癟,留一把山羊胡,看起來還挺仙風道骨。……把迷藥攙在香灰裏麵哄我喝下去,就在施法的道台下藏著避孕套,隻等我躺下去就著了道。”她聲音淡淡的,臉上也是淡淡的,可她越是若無其事,他就越是一顆心被揪得窒息一樣。


    “找人,多絕望的一件事。哪怕有萬分之一的機會,都忍不住想試試。何況他說得天花亂墜,對幼卿的情況又說得神準……”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輕得幾乎聽不見了。


    詹台想問不敢問,敢問不願問,手下力道之大,連握著的馬克杯都開始咯吱作響。


    方嵐瞅見他神色,笑了笑,說:“嗯。我喝了。”


    她垂下頭,夕陽自窗外灑進來,她的臉頰白得近乎透明。他幾乎可以看見白皙的肌膚下青色的血管。


    她睜開眼,又咬牙切齒,連臉上表情都有些猙獰:“等醒來之後,我再去問那老匹夫,收了我三千塊錢,卻半點沾邊兒的有用信息都給不出來。”


    “……我還以為他想再從我手裏摳錢出來,哪知挑明了問他,他幹脆半斜了眼睛,哄我陪他睡覺。”


    方嵐怒意更甚,連語氣都怨毒:“我心頭大亂,低頭一看身上衣服也淩亂不堪。到這時候還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她自嘲地笑了笑:“好在老匹夫快八十歲了,對著被迷昏了人,心有餘而力不足……”


    方嵐轉過頭,輕咳了一聲:“不然我當時就殺了他,自己也得償命坐牢。”


    “我也不是沒腦子的小姑娘。”方嵐閉上眼睛,輕輕說:“那次能上當,還不是因為他一個字也沒問,看過我掌紋卻能將身世家庭背景說得一清二楚。給他幼卿的生辰八字,又能把平生過去講個八九不離十。心裏信了他有本事,才卸下防備。”


    她猛地睜開眼睛,眸中精光一閃,壓低聲音抑製噴湧而出的怒意:“我後來才知道,他之所以能知道這些,是因為自我求神問佛開始,道上就開始瘋傳有一條沒腦子的美人魚,下了餌就能上鉤。”


    “茶餘飯後,將我的痛苦我的過去當做段子來說,說得整座城中的道士和尚巫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單隻等著我送上門,好騙我的錢,傷我的身。”


    詹台想開口,卻覺得喉頭晦澀,頓了半晌才開口:“……做這行的,十個裏麵九個半都是騙子。做得事情大多違背人倫,不說傷天害理,總也稱不上光明利落。反噬是遲早的事。”


    “既然早晚都要死,那過一天就是得過且過。亡命之徒,殺人放火都做得出來,更遑論其他……”


    他想到方嵐初遇自己的時候那一身的防備,和她不加掩飾的厭惡。


    那時候還能理智氣壯和她互懟,說自己一身浩然正氣出淤泥而不染。可到了現在,她再也不曾指責他什麽,他卻驀然心虛起來。


    十個裏麵九個半都是騙子。


    他是那半個,半個騙子。


    大約心有所屬之後,自信心就得靠那人的愛與回應才能有。


    可是自卑感卻如影隨形,中了毒一般。


    方嵐卻換了話風,說回了他:“……你為人正派,自然不屑和那些人為伍。老白雖然話癆了點,貪財了點,但也不是壞人,心還很軟。我問他買碧盞雲蠟,他死活不肯……後來我隨意編了個家人重病的借口,說香港一個老板看上了碧盞雲蠟,我帶去南方能血賺一筆,把醫藥費補上。”


    “他一聽,二話不說就應了我。連我承諾他事成之後的提成都不肯要,還說要來替我照顧重病的家人……”


    “可見人以類聚。老白,邢律師,你姐姐姐夫,都是好人。也是因為你自己光明坦蕩又善良,才能讓這些同樣善良的人欣賞你,喜歡你。”方嵐翹起嘴唇,唇邊梨渦若隱若現,像是海水中卷起了細小的漣漪。


    她誇了他。


    他上一刻還黯淡晦澀的心情一秒鍾便轉了晴。


    詹台輕輕笑了,眼睛不敢看她,隻能落在她身後波光粼粼的維港上。


    詹台第一次意識到,香港原來是這樣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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