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如果我到了那一日,”程讓像是鼓起了極大勇氣,“如果到了那時候,你能不能再稍微等一等我?如果等不到了,你就立馬嫁人,不要再回頭,不要再和我家牽扯……”


    他的話音越來越輕,因為他看見阿沅眼角邊一行清淚慢慢淌下,無聲落淚最是動人。他一瞬間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心髒一抽一抽地疼。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阿沅努力睜大眼睛,在淚水模糊的視線裏看他,“所以你在那時候能不能想一想還有人在等你,能不能努力活下去?”


    “程言襄,如果你不回來了,我會恨你的。”恨你給了我活下去的命格和希望卻又剝奪,恨你將年少一腔赤忱深情盡贈予我卻又殘忍收回。


    指尖觸上淚珠,有點燙,程讓手指輕顫著為她擦淨淚痕。


    他說出的話如萬鈞重:“好。我會好好活著,你不要恨我。”他希望阿沅的心永遠是鮮活的,希望她的記憶如山間清晨、雨後雲霧。恨意太過沉重,是對生命的摧殘,阿沅不該承受那些。


    最後他很容易地翻牆出了阿沅的院子,正想順著來路出府時,鬼使神差停了一會兒。拐角處有腳步聲,然後一襲絳紫衣衫的徐氏出現在他眼前。


    “阿讓,你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麽。”徐氏麵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緒。


    程讓謙恭地低下頭,“伯母,我沒有忘記。”


    “那就好,聽說你受傷了,這兩日就好好注意身子,別到處亂跑。”她半轉過身,背對著他道,“戰場上刀劍無眼,你自己小心些,快回去吧。”


    程讓應了聲是,看著徐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從不後悔答應了徐氏的那些條件,事實上他慶幸自己當時居然有孤注一擲的勇氣,讓他還有底氣站在這裏。


    徐氏心情沉重,她剛剛讓人去打聽了江芸香的事,卻沒想到得了這麽個答案。


    原來江太尉想要伯世子的位置,她之前忽略了,按照禮法來講,阿詡故去,阿讓就會是忠義伯世子。如今江家和程家因這位置鬧僵了,那阿讓可不就成了江太尉的眼中釘?


    難怪幾次在人家赴宴,太尉夫人對她都不假辭色,這是將林家遷怒上了。


    不過,她又嗤笑,太尉夫人氣量這麽小,以為林家官位不高就可以肆意打壓了?果然是小門小戶出身,也不看看林家幾代的積澱,哪是江家暴發戶可比擬的。她原先看江芸香不錯,現在想來也不過如此。


    不管怎麽樣,程讓會是她們家的女婿,他的東西她們家不貪圖,可也不能讓別人搶了過去。真當程讓沒有靠山了?


    第32章


    城外觀梅花,偶遇青梅酒。


    沒兩日就是除夕了,這是阿沅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濃烈的年節氣氛,有些新奇。程讓這些日子應該都在家中養傷,卻不知為何,一次都沒來尋過她。她有心想去程家看看,卻被閑暇在家的阿兄給阻了。


    林潮好不容易得了閑,思量著也該陪陪妹妹,“你看你整日就悶在府裏,遲早又要悶出病來。走走走,阿兄帶你去逛一逛京城。”


    阿沅無言,她來京城之後算是常出門的了,畢竟堂姐妹時不時來找她逛街,阿娘又常帶她赴宴,怎麽到了阿兄嘴裏就成了悶在府裏了?


    不過阿兄一片心意不可推卻,她便也裝扮了隨他出門。


    京城的繁華本遠勝於清城,但臨近除夕,街上極少還有商鋪開著,過往行人不少,但少了點熱鬧。


    “阿兄,你要帶我去哪裏?”阿沅坐在馬車裏,撩開側窗簾布,仰頭對著外邊騎馬的林潮說話。她對京城不熟悉,行了兩刻鍾,根本看不出這是往哪個方向去。


    “帶你去城外觀梅花,昨日山間落了雪,今日正好去瞧一瞧雪中梅景。回來後你就可以畫一畫,也讓先生考校一下你的功課。”


    阿沅今日在額間貼了個花鈿,正巧是梅花的樣式,將她妝點得格外俏麗。聽聞阿兄的話,她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嘴角噙了笑意,額間梅花栩栩如生。


    不遠處巷子口停著一輛烏木馬車,低調而不引人注目,穆原溪視線透過紗簾,平靜地看著他們。


    “那車裏的是林氏阿沅?”


    侍女點頭確定道,“是,奴婢前些日子在街上碰見過忠定伯府的幾位姑娘與她在一處。”


    穆原溪臉上浮了淡淡笑意,“果真和林渡遠很像。”林家出美人,可美人性情不一,這姑娘家看著就比那臭男人好相處。


    她愉悅地想,總算被她找到突破口了。林渡遠啊林渡遠,你以為你躲在清州我就拿你沒辦法了麽?


    “跟上去,小心些,別被他發現。”


    車夫一揚馬鞭,馬車慢悠悠地走起來,跟前麵的輕車隔了不遠不近的距離。


    行了大半個時辰,馬車才堪堪到了城外落梅山下,可前路就不好行馬車了。山下也有種梅樹,一片紅粉燦爛,仿若雲霞。


    林潮勒了馬,皺眉看著前方狹窄的山道,下馬來到馬車邊上道:“阿沅,前方路不好走,我們不如就在這山下看看?這裏也有梅林,就是看不到雪景。”


    阿沅也知道前方不宜行馬車,但她原本是抱著能看雪中梅的希望而來,自然不想在山下將就。借著阿兄的手臂,她跳下馬車,往四周看了看。


    這日子還專門來城外看梅花的人並不多,至少目之所及並無人影,安靜得很,空氣中散發著幽幽的梅香,沁人心脾。


    “阿兄我們走走吧,要是我走不動了,你就背我好不好?”對著自己親兄長,此時不壓榨更待何時?何況她這次隻是出來遊賞,不必像之前到千門寺求佛那樣需保誠心,一步一步爬那石階。


    難得看見小妹對自己撒嬌,林潮一時間心軟如水,想也不想地答應下來。


    阿沅初時行在山道中還興致勃勃的,可走了一刻鍾之後就不行了,爬山體熱,她後背漫上一層細汗,額前碎發也濕了幾縷。不過氣色看起來確實好了很多,紅彤彤的臉頰像是蘋果一般。


    “阿沅,要不要背?”


    她求之不得,很快爬上了阿兄的背。阿兄雖是文人,但平日裏也常有騎射訓練,肩背寬厚,趴他背上十分有安全感。


    可就算林潮身體強健,背著她爬了許久山也有點吃不消,冬日衣袍又厚,生生將阿沅增重了幾斤。


    “我以後可不敢再帶你看梅花了,若每次都要阿兄背,阿兄遲早得累死。”他喘了口氣,忽又道,“不對,我家阿沅都是大姑娘了,阿兄可不能再背你了,你快下來!”


    阿沅扒著他肩膀不動,“怎麽不能背?你以後還要背著我出門呢。”她說的是出嫁之時,新娘要由兄弟背到花轎前。


    林潮笑道:“你一個小姑娘說這事,羞也不羞?不過你說的也對,那應該是阿兄最後一次背你了,往後就讓阿讓背,他功夫好,背你肯定穩。”


    阿沅順手在小路邊摘了朵梅花,惡作劇趣味一來,簪在了阿兄的髻上。不過說到程讓,她想起點事來,“他之前也說過帶我出城看梅花呢,沒想到還是阿兄先帶我來。”


    林潮聞言得意道:“果然還是阿兄對你好吧,阿讓就知道說空話。”他心裏對程讓鄙夷了一頓,心情一好,背上的阿沅都似乎輕了點兒。他掂了掂,抬起頭來準備再自誇一下,卻沒想到一眼就看見前方半山亭裏幾個人影。


    阿沅也看見了,小聲道:“原來還有人和我們一樣啊,阿兄要不要停下來歇歇?”她看了看四周,半山地勢還算平坦,枯草上還有積雪,亭子周圍一圈梅樹,確實是個賞景的好去處。


    忽然,她嗅了嗅,道:“咦,好像是青梅酒的味道,跟阿兄你釀的好像。”


    林潮這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能依照阿沅之言先將她放了下來。聽到青梅酒,他麵色不自在地咳了聲:“咳,青梅酒不都是那個味兒嘛,你這什麽鼻子?隔這麽遠都能聞見?”


    阿沅嫌棄他,“哎呀你自己釀的酒自己都聞不出來?你等等,我去亭子裏問問是哪府的女眷,說不定能討一杯酒嚐嚐,到時候就知道是不是那個味兒啦。”


    林潮阻攔不及,就看著阿沅端著嬌俏可親的笑進了亭子,停在了那個他無比熟悉的緋紅人影麵前。


    穆原溪側頭往亭外看了一眼,嘴角微勾,露出個挑釁的笑。林渡遠,你妹妹現在可是跑我這兒來了!


    阿沅看著眼前這緋衣麗人,隻覺她一舉一動皆是尊貴無比,這是她之前遇到的那些世家千金所不能比的。她便起了疑心,不知這姑娘是何身份,她是否能攀談幾句。


    不過這姑娘看起來凜然不可犯,待人卻是意外的親和有禮。聽了她的來意,便叫侍女端了一杯出來,還道:“亭外那公子可是姑娘的兄長,今日能碰見也算緣分,不若請來一起坐坐?”


    阿沅看起來很單純,但有時候她心思格外的複雜,她會心血來潮向萍水相逢之人討一杯青梅酒,但戒心一點都不少,聞言隻是略笑了笑,“我兄長是男子,過來多有不便,未免衝撞了諸位姑娘。我在這代他道一句不是,也請姑娘勿怪。”


    穆原溪有些意外,她原以為林家這位姑娘涉世未深,應是極好說話的。卻沒想到她這拒絕之態大方又堅定,果然是林氏女之風範。


    她往林潮的方向看了眼,玉樹臨風的男子正仰頭看著一樹梅花,眉眼清俊,氣質無雙。這男人的皮相是極好的,不然的話,她也不會一見傾心,將自己禁錮在原地十來年。


    一晃多年過去,他的氣質愈發高華,也越發讓她著迷。


    “是我考慮不周了。”她笑了笑,“不過我還是那句話,相遇即是有緣,我這有薄酒一杯,煩請姑娘贈與你兄長。”


    阿沅被她的笑晃了下心神,隻覺得她風華無雙,實乃當今絕色。膚淺確實是人類共通之毛病,阿沅接下那一杯酒時,心裏想道。


    “討到酒了?”林潮看她出了亭子有些意外,“拿來給我喝?”


    阿沅取笑他道:“我觀那位姑娘對你極是好奇,特地讓我來將薄酒一杯贈與你。阿兄你快嚐嚐,看比不比得上你自己釀的?”


    她剛剛已經嚐過了,覺得和阿兄的不相上下,甚至味道有八、九分相似。都說釀酒釀的是心境,清城半醉坊的青梅酒就和阿兄釀的極為不同,卻沒想到有朝一日,她竟在京城外的落梅山上得飲一杯與阿兄相仿的。


    還真像那姑娘所說,相遇即是緣分。隻是不知這緣分是天意還是人為?


    林潮仰頭一口飲盡杯中酒,咂摸兩下,道:“不過如此,有些甜膩,適合你們小姑娘喝。”


    阿沅知曉這酒確實是釀給姑娘們喝的,確實不合他的口味,也不強求他有什麽溢美之辭。收了杯子回到亭中謝道:“我兄長讓我多謝姑娘款待,梅花一枝聊表謝意。”


    這是剛剛她央阿兄折的,阿兄身量高,能折到的梅枝也好看些。他們總不能白喝了人家的酒,路遇討酒是雅事一樁,禮數卻也不可少。


    穆原溪笑著接下,心裏不以為然,林渡遠那人怎會想到為她折梅枝,多半是他妹妹讓他折的。這妹妹多讓人省心啊,知禮數識大體,嬌俏又端莊,風雅又有趣,程家那小子還真是賺到了。


    她第一次脫離林渡遠的光環,以客觀角度看他的妹妹,不得不承認,她那四妹妹穆玉辭還真不一定能比得上這小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是我們阿兄和公主的主場!


    阿兄魅力不減,是被倒追的!


    第33章 (修)


    公主賜寶瓶,除夕度新舊。


    阿沅再見到程讓時是在宮宴上,不過也隻是稍瞥了兩眼,便分道而行。赴宴者眾多,又是在宮中,一舉一動皆小心翼翼,唯恐在此關頭觸怒陛下。


    從前林家赴宴一向由林尚與林潮前往,徐氏帶著兩個女兒居於家中。阿沅這還是第一次入宮,宮中殿宇輝煌華貴,宮牆高聳,氣勢沉沉。


    領路的宮娥緘默不言,行走間如精致靈活的木偶。阿沅跟在阿娘身邊,垂頭慢行時,忍不住瞟了眼左前方的姑娘,剛剛互相見過禮,是嶺南州太守的女兒,姓魏。


    阿沅能注意到她完全是因為她的膚色,不像京城貴女的白皙,而是透著蜜的小麥色,那是她從前最渴望的膚色,健康而陽光。


    看起來這位姑娘應是長居嶺南州,跟她一樣歲末才會回京。


    到了宴會宮殿,她的座次正好排在了魏姑娘的旁邊。阿沅沒多思慮,側頭對她莞爾一笑。她的笑是溫婉而淺的,隻是抿唇微微勾起嘴角。因為聽綠綺說這種笑最好看。


    魏如鈴卻不是,她回了個大大的笑,甚至露出潔白的牙齒,眼睛眯得像彎月。


    “你長得真好看。”頗為直白的誇獎,阿沅聽得老臉一紅,正想禮尚往來也誇回去時,又聽魏如鈴道,“難怪我之前看見有幾個少年郎眼也不眨地看你。”


    這話就有些過了,阿沅臉上紅意退去,繼續公式化的笑容。她們不過初見,太過親密的私談並不適宜。


    “姑娘謬讚。”她回道,至於後一句就當沒聽見吧。


    魏如鈴卻仿似未看懂她臉色,仍舊說道:“你可要小心啦,除了少年郎,我還看見四公主盯著你呢。”


    阿沅腹誹,你看見的還真多。


    不過不知道這姑娘是缺心眼還是真良善,她還是承了這份情。若是四公主存心找茬,她也好早些應對。雖在她看來,自己何其無辜。陛下賜婚,臣子未應,結果卻讓她這個正牌未婚妻莫名對上了公主之尊。


    她佯裝驚訝地看魏如鈴,然後往周圍看了看,似乎是要找到盯著人看的四公主在哪裏。


    魏如鈴扯她袖擺,“別看啦,四公主在最前麵呢,這兒看不見的。”她動作間,手腕上的鈴鐺叮鈴作響,十分悅耳,恰應了如鈴這名。


    好在宮宴一切正常,公主始終在最前麵,直到結束時阿沅都未見到傳說中的四公主。但在出宮門前,有宮娥攔住了她,“林姑娘,四公主說與您一見如故,特將此琉璃寶瓶賞賜與您。”


    一見如故?皇家人都這麽擅長說鬼話麽?


    阿沅不著痕跡地挑了下眉,接過了來自上位者的賞賜與挑釁,“多謝四公主。”


    程讓,你死定了,真的。


    除夕夜裏皇城裏舉行了盛大的燈會,萬盞燈將京城點亮如白晝,傳聞這樣的話,猛獸“年”和“夕”才不敢來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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