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在阿沅一晃神間,她就眼睜睜看著留夷幾步踉蹌,一隻腳踏出了練武場邊界,正式宣告了結束。


    雖然不忍心打擊自己夫人,但事實就是事實,程讓點點頭:“江三確實贏了。”他拿起桌上那張協議書看了看,眉峰微挑,這賭注玩得挺大啊。


    場上的留夷就算輸了也還是一派瀟灑氣度,雖然臉色有些臭,踢了踢腳,把已經放鬆的江見杞給踢到一邊,淡淡道:“我輸了,你要什麽?”


    圍觀的眾人心中俱是振奮,夫人的第一女護衛居然輸給了江大人,不知江大人會提什麽要求?聽說留夷護衛先前提的要求可是要江大人摘天上的月亮啊!


    阿沅轉過頭不忍直視,江見杞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得知自己贏了頓時張開嘴就笑,結合他的臉來看,淒慘得嚇人。


    程讓看他笑著笑著,鼻子下一絲血紅慢慢流下來,皺了皺眉頭,抬手遮住了自家夫人的眼睛。


    阿沅懷疑江見杞已經神誌不清,因為她眼睛被遮住了,耳朵便靈敏了些,就聽見江見杞嘿嘿笑著說話:“嘿嘿你親我一下,啊——”


    她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這慘叫聲真是滲人。


    她把程讓的手給扒下來,看看場上的情況,江見杞呈大字狀躺在地上,還在哼哧哼哧喘氣。留夷抱著雙臂站在一旁,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唔,居然有幾分和諧是怎麽回事?


    “要不要請大夫?”阿沅有些擔心,轉頭看向程讓。


    程讓往旁邊瞅了眼,看見了江見杞帶過來的大砍刀和一個小布袋,伸手撿過那布袋,打開來看,果然是軍中所用的金瘡藥。


    “不用請大夫,留夷還是有分寸的。”他看得出來,江見杞雖然看起來挺慘,但卻沒傷筋動骨,留夷還是手下留情了。


    他把金瘡藥朝江見杞扔過去,正中他的胸膛,然後滾落到他的腰側地麵上。江見杞分外艱難地坐起身來,拿過金瘡藥往傷勢最重的臉上塗了點,邊塗邊疼得喘氣:“嘶——你怎麽專打人臉?我這張臉多俊啊!”


    留夷隱晦地翻了個白眼,冷笑:“誰叫你自己不要臉。”


    阿沅看他塗完了藥,又看了看自己最親近的護衛的臉色,作為按了指印的見證人,她要保證公平,拿起筆問道:“江三,你有什麽事需要留夷為你做?”


    江見杞從地上爬起來,臉上俱是誌得意滿,幾步走到她跟前,拱手行禮:“今日就請將軍和夫人一同做個見證,我,江見杞,決鬥贏了留夷姑娘。作為賭注,我要她拜我為師!”


    阿沅目瞪口呆,執筆半天沒落下去,這人是不是沒有半分自知之明?看他都被打成什麽樣了,還惦記著收徒?


    “你要不要再想想清楚?”換個別的也行啊。


    留夷已經走過來開口嘲諷:“拜你為師?跟你學那不要臉的本事嗎?”


    江見杞立馬撒潑:“我不管,夫人您的指印還在上邊呢,不能反悔的!”


    程讓瞥他一眼,警告他不要得寸進尺。許是因為這勝利來之不易,他絲毫不退讓,遭了三個人的冷眼還是堅持道:“我隻有一個要求,我要她拜我為師!我都打贏她了,完全有資格做她師父。”


    是你打贏的嗎?這臉是有多大?旁觀的眾人在心內歎服,這不要臉的本事當真是學也學不來。


    看不得阿沅為難,留夷甩了個冷眼,一錘定音:“行,我答應你。夫人,您寫吧,我,留夷,今日願賭服輸,拜江見杞為師。”


    阿沅艱難地寫下這一行字,剛寫完,紙就被江見杞一把搶去,跟寶貝一樣揣進了懷裏,滿麵春風地拱了拱手:“多謝夫人!”


    “……不用謝。”


    這事堪稱將軍府今年來最荒唐的一件事,原先死纏爛打,送了全部身家出去才成功拜師的徒弟,竟然有朝一日憑借並不占優勢的決鬥便翻身上位,做了自己師傅的師傅。


    這第二件荒唐的事出現在幾個月後,也說不上荒唐,隻是在人們的慣有認知之外,應當稱之為玄妙。


    十月中下旬的朔北已經進入冬天,小雪都降了兩場,草葉枯黃,北風凜冽,從並不遙遠的雪山吹來,帶來更多冷氣,走在街上的人們都不自覺地微佝僂著身子,步履匆匆。


    就在這種情況下,將軍府裏的一盆草突然開了花,往來下人都當是個奇事,且問了巫醫也說不認識。


    侍女們竊竊私語:


    “這盆草我去年就覺得奇怪,在大冬天裏還綠油油的,也沒給它澆水,它都沒枯死。”


    “是啊,去年留夷姑娘就問過我這是什麽草,當時巫醫還說了個名字,現下開了花,巫醫又說去年是認錯了。”


    “真是奇怪啊。”


    這盆草原本就擺在主院的牆根處,往常毫不起眼,現在阿沅每每經過時都要瞧上一眼。


    大冬天裏還開花的草木她見過不少,京城外落梅山滿山的梅花,不遠處雪山上的雪蓮,這些都在人們的認知以內,因而算不上玄妙。


    這盆草開花的玄妙之處就在於大家都以為它就是一盆草而已,但它竟然在冬天裏開出了花。花是水藍色的,形狀有些像芍藥,但要偏小一些,花瓣上有些細網狀的脈絡,花蕊黃澄澄的,竟引來了幾隻蜜蜂。


    不知不覺中太陽落了山,無邊的霞光鋪滿天際,將人間披上一層夢幻的色彩。


    阿沅摸摸肚子,轉頭和留夷說話:“我總覺得我要生了。”


    留夷立馬如臨大敵,腦中將目前將軍府的情況過了一遍——將軍還未歸來,穩婆就在府中,乳娘也提前找好了,這時候生孩子應當不會出意外。


    “夫人您覺得肚子疼嗎?”


    阿沅搖搖頭,麵上有幾絲不確定:“就是覺得肚子裏東西要掉出來了,有一點點疼吧,還能忍。”


    不過在半個時辰以後她就開始哭天喊地了,穩婆憐惜地勸她:“夫人您要存點力氣。”


    程讓幾乎是衝進了主院,待要衝進產房時被巫醫攔住了:“將軍,您稍等會兒吧,夫人現下估計不太想看見您。”


    他話音剛落,屋子裏傳出一串咒罵聲:“程言襄!你混蛋!”他歎氣,這孕婦分娩之痛是他們男子難以感知的,何況是將軍夫人那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啊。


    程讓急得眼眶都紅了,貼在門邊直喊:“阿沅阿沅,我在這裏!你不要怕,我就在這裏!”


    聽裏邊傳來陣陣抽氣的聲音,他抬腳就要踹門,後麵趕來的江見杞趕緊拉住他手臂,苦口婆心道:“你進去會嚇著嫂子的,嫂子先前就囑咐過我讓我拉著你,不讓你進產房。”


    程讓心慌意亂,不會出什麽意外吧?許久之前與那男人做的交易又回蕩在他腦子裏,“你的長子須起名為程珒,這是唯一的要求”。


    那男人既能起死回生,那也就說明他的妻兒應該都無事吧。


    他心裏稍鬆了鬆,但聽著屋內傳出的抽痛聲還是忍不住跟著心痛,阿沅本來就怕痛,連被他胡茬紮了都會耍小脾氣。


    屋外眾人都安靜下來,巫醫看了看天色,喃喃道:“今日的霞光也太久了些。”


    若照往日,這時候應當天色昏暗,接近黑夜了,可今日天邊的霞光卻還未散去,雲層中還有金光投射,院子裏被照的頗為亮堂。


    江見杞聽見了他的喃喃低語,往天邊看了眼,心中沒來由地一跳,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天生異象?再一聯想將軍府裏那盆莫名其妙就開了花的草,他心跳得越來越快,不行,這事不能傳出去!


    這幾個月來皇帝立了太史令丞的女兒為後,又納了幾個妃嬪,許是枕邊風吹的有效果,也有可能是因為定陽王上書要改立世子,被宗室內批判了一遍,總之皇帝心內暗喜,對西北這邊的監視鬆了些。


    若這時候傳出程讓夫人生子時天有異象,還不知道會生出些什麽亂子。皇帝疑心甚重。


    漸漸的,就在霞光即將隱去之時,屋內忽然傳出一陣嬰兒的啼哭聲。程讓再也等不及,一把推開門,屋內彌漫著一股血腥味,這都是阿沅身上的血。


    他有一瞬間的迷茫,產房和戰場的味道為何如此相似?


    穩婆笑得見牙不見眼:“恭喜將軍,是個小公子!”


    程讓回過神來,直愣愣地接過她手裏的繈褓,手臂僵硬,動都不敢動。


    阿沅安靜地躺在床上,累得睡著了。穩婆又將孩子抱了過去,教他該用什麽姿勢。


    淳佑二年十月二十一日,程讓之子珒生於朔州興陽城。


    在遙遠的另一個時空,西裝革履的男人從辦公椅上站起來,隨著他的起身,辦公室周圍的簾子都緩緩拉開,四麵都是落地窗,嵌著牢不可破的玻璃。


    窗外是連通著四麵八方的走廊,預示著無數未知。


    他將辦公桌上的話筒拿到手中,對著虛空說話:“我們成功了!我們改變了曆史,千古大帝程珒已經在我們的影響下順利降生!”


    第112章


    可愛小麵團,父子三人立。


    看著小家夥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睛,阿沅突然想起十三歲那年,爬上她家牆頭的那個少年郎,朝氣蓬勃如初升之陽,讓當時大病初愈的她瞬間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這個小家夥以後也會成為那樣的一個少年郎吧,像他的父親一樣,頂天立地。


    “麵團呀,你得長得像你爹才好看,男孩子不能太秀氣。”阿沅點點他的鼻子,好幾個人都說小麵團的眼睛長得像她,圓溜溜的,像葡萄一樣。


    她們都說好看,可阿沅這個做娘的卻憂心忡忡,男孩子長得太秀氣,感覺氣勢都要短上一截。程讓的眉眼明明十分淩厲,不做什麽表情時都異常冷峻,看起來難以接近。麵團怎麽就沒遺傳到他的呢?


    她遺憾地歎了口氣,旁邊閑得在做小木劍的留夷嘴角抽了抽:“夫人,您不覺得麵團這個名字聽起來很軟嗎?”這可是位小公子,說不定將來也是位大將軍,居然有這麽個小名。


    阿沅雙眸亮晶晶的,伸出食指戳了戳小麵團的臉蛋,笑得十分開懷:“他本來就很軟啊,揉著就像麵團一樣!”


    留夷輕呼一口氣,將軍真可憐,要養兩個娃娃。


    “留夷你說今年蠻族還會卷土重來嗎?”冬日的程讓十分忙碌,既要日日練兵布防,又要準備歲末呈上的簡報。他去年冬因蠻族入侵一戰而聲名大振,卻一直抽不出空回京述職,皇帝心裏隻怕早對他不滿了。


    削完了一柄小木劍,留夷開始做劍鞘,邊削邊道:“應當不會,蠻族本就人心不齊,各部落聯合在一起才能越過雪山打一仗,去年傷亡慘重,這聯合早已分崩離析。”


    “那我們連著兩年未回京,恐陛下心裏會生疑。”這皇帝本就小心眼,聽說定陽王上書要另立世子時,他還冷嘲熱諷了一頓,最後也沒同意。大概是要給定陽王一個教訓——你看,不管你在西北是不是土皇帝,這種事還是要聽朕的。


    留夷不在意:“那便生疑好了,反正天高皇帝遠,他手也沒這麽長。”


    阿沅苦笑:“哪那麽容易啊,這軍餉還得朝廷撥下來,若他不同意,這邊多少將士都得喝西北風。”


    她們正說話間,程讓卻掀開簾子進了屋,眼神淡淡地掠過留夷,向外示意了下:“你師傅找你。”


    留夷手上一用力,一截木頭便被削斷了,掉在下邊專門用來盛廢木料的盆裏。她淡定地放下小刀,捧起木盆告退:“夫人,我出去了。”


    阿沅噎了下,隻能點點頭道:“那你小心點啊,別下重手。”她怕江三承受不住。


    等她走後,程讓便占了她的位置,將她剛削好的小木劍拿起來看了看,頗為嫌棄:“這種假的有什麽意思,我那有把沒開刃的匕首,回頭拿給麵團玩。”


    阿沅一把把小木劍搶過來:“誰說這是給麵團玩的?明明是留夷削給我的。”


    程讓愣了下,忍不住憋笑:“嗯對,我家阿沅玩小木劍還差不多,麵團等他大點就該玩匕首了。”生了小娃娃的阿沅更孩子氣了,讓他感覺自己好像又多了個女兒,心頭止不住的發軟。


    他把小麵團抱起來,他練習了許久,如今動作已經頗為熟練,抱起來後,小麵團也隻是懶懶地看他一眼,便自顧自地吹泡泡玩,壓根不管自己在哪裏。


    “麵團今日重了點……”


    “因為我給他加了件棉襖啊。”阿沅笑嘻嘻道,“外邊還在下雪呢,當然要給他多穿點。你從外邊回來衣裳有沒有濕?要不要換一身?”


    程讓搖頭,他在外室換了衣裳又等了好一會兒才掀簾子進的內室,身上都帶著暖意才敢接近自己家兩個寶貝。


    小麵團不愛笑,被阿父阿娘兩個人輪著逗,也隻是掀了掀眼皮,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阿沅氣呼呼地戳了下他的小酒窩,不愛笑的男人長什麽酒窩,浪費!什麽小麵團,該叫小麵攤才是。


    程讓看得眼角直抽,他家大娃娃欺負小娃娃,該不該製止?


    “對了,父親過些日子要來西北。我準備讓他和大哥見一見。”


    阿沅心神瞬間從小麵團身上移開,滿目不可置信:“你說什麽?父親難道不是在駐守清州嗎?”


    這一二年間,躲去清州的秦王還算老實,程亭應當是很受陛下的器重才會被派去清州才是。怎麽秦王還沒出事,他就要來西北?守將怎麽可能擅離職守呢?


    程讓摸了摸她的頭,微微笑了下:“他上書告老了。”


    雖然過程很曲折,但結果不錯。他的父親手頭黑賬一堆,不如提早退下來,省得礙了陛下的眼,回頭拿他作筏子,可是一打一個準。


    幸好父親這兩年沒有再和秦王勾搭在一起,不然的話,在陛下那裏可真說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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