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說著,手中卻一刻不停,亮晶晶的龍眼小雪球似的滾在明豔豔的瑪瑙盤裏,越積越多。


    朝顏無所顧忌地取食著,笑道:“若不吃完,豈不辜負了詢哥哥一片心意?”


    話未了,門外有人稟道:“郡主,晉王世子來了!”


    朝顏立起身時,那邊已見宋與泓大步行來,後麵小太監快步隨著,手中正托著一大盤的龍眼。


    “朝顏,我來了!”


    他大笑著走進來……


    一隻剝了一半的龍眼從宋與詢手上跌落,滴溜溜滾在他象牙白的錦袍下擺邊……


    ***


    十一的眼睛忽然間潮.濕.了。


    她抬手,摘了一顆極大的紅棗,向宋昀擲了過去。


    宋昀忙張開衣襟去接時,那顆紅棗居然沒擲準,擦著他的臂膀跌落,正落於他月白色的素裳下擺邊……


    他怔了怔,彎腰欲去撿時,那廂十一又連擲幾顆紅棗過來,他身形一時轉不過來,腳一錯已坐倒在地上,滿襟的紅棗滴溜溜滾了一地。


    “對不起!”


    宋昀一呆,忙彎腰去一一撿拾。


    十一已飛身落到他身畔,一邊去撿紅棗,一邊看向他,極淺地笑了笑,“沒事,橫豎要洗的。”


    再未想到慌亂之際居然在她跟前出醜,宋昀尷尬得耳朵根子都泛起了紅。他那濃黑的眼睫低垂,斂住眼底明珠般的瀲灩輝光,反將那張俊秀麵龐襯得愈發溫潤柔和,泉水般幹淨明澈。


    那眉眼,那神色,仿佛與記憶中的另一人交錯著,重疊著,漸漸糾纏得五髒六腑都在擰絞般疼痛。


    “宋……昀!”


    十一忽低低喚了一聲,竟是無限悵惘。


    宋昀側臉回眸,正與十一近在咫尺。


    十一的麵龐依然粗糙黑黃,不複初次見麵的清美奪目,一雙眼睛卻似蘊了瑩亮的星光,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視。


    宋昀連忙低下頭撿紅棗,輕聲道:“姑娘有何吩咐?”


    十一捏了一顆紅棗在掌中,定了定神,方道:“你在紹城居住,認識的人不少吧?”


    宋昀道:“還好。我舅父素來好客,家中走動的人不少。”


    十一道:“那能不能麻煩你,替我把這所院子給賣了?”


    宋昀微愕,“賣了?”


    十一歎道:“睹物思人,不如賣了幹淨。”


    宋昀撿起最後一顆紅棗,柔聲道:“好,我叫人打聽下,盡快替你辦妥。”


    不遠處,韓天遙正臥於軟榻之上。


    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扇打在他麵龐,輪廓鮮明如刻,卻蒼白沉靜,仿佛根本不曾發現窗外那些無聲流轉的曖.昧和溫柔。


    棗似曾相識(九)


    宋昀吃過飯,才帶了十一相贈的那一大包紅棗回去。十一送到門外,約了明日相見,看他上了馬,走得不見蹤影,方才返身回屋,懶懶地取了酒袋喝酒。


    韓天遙的午飯依然是清粥。他高大強.健,如今身體漸複,食量也漸複。而芳菲院裏的用具對他而言也太過小巧了些。如冰似玉的青白瓷碗雖然清雅潤澤,盛粥卻盛不了幾口,十一遂讓小瓏兒盛了一大缽過去,由他自己摸索著慢慢舀來吃……


    韓天遙卻恍若未覺,安安靜靜地吃他的寡淡白粥,然後喝著小瓏兒送來的白開水。


    是的,白開水。


    雁詞是個雅人,此處自然有茶具。宋昀有心之人,昨晚叫人送來的菜蔬中,便有一包上好的茶葉。


    小瓏兒洗了茶具,十一卻叫她裝上白開水送給韓天遙。


    小瓏兒不敢言,更不敢怒。


    韓天遙卻平靜地喝著水,聽得十一回屋飲酒,方才問道:“十一,為什麽賣掉這屋子?”


    十一半睜醉眼斜睨著他,“你聽到了?睹物思人,傷心無限啊!”


    韓天遙徐徐道:“扯淡!”


    “嗯?”


    “雁詞逝後,你在秋雁閣一住年餘,把她留下的釵環首飾大半換了酒,也是因為睹物思人,傷心無限?若秋雁閣能賣,你也早就賣了吧?還有花花,可惜換不了酒……”


    “喵——”


    狸花貓在外應和般叫了一聲,抬頭看看棗樹上快活蹦跳的一對黃雀,晃了晃塞滿魚的肚子,決定暫時放它們一馬,繼續傲慢地趴到廊下曬太陽。


    是不是花濃別院無所謂了,重要的是跟著十一,有魚吃。


    它是一隻聰明有骨氣的貓,不能再被拴著,所以還是別亂跑、別闖禍,維持住優良的貓的風度才好。


    十一嘖了一聲,才道:“花花換不了酒,可花花要吃魚……還有,你買藥費錢,我喝酒也不便宜。我銀子不夠花了,賣了房子賃一處小院子住,豈不兩全?”


    韓天遙冷淡道:“於是,你認為,隻有賣房子一條途徑了?”


    十一漫不經心道:“還有什麽?難道賣了你?若眼沒瞎,大約還能值點兒錢。”


    韓天遙差點喝水都嗆著。他將茶盞在桌麵一磕,說道:“你怎不說賣了你更值錢?”


    十一微笑,“我太貴了,沒人買得起!”


    她忽看向韓天遙,“何況,你有我的賣.身契?”


    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隻是隨意地開著玩笑,韓天遙的唇角卻不由抿緊。


    如果是妻,有媒妁之言,有眾人見證,當然賣不得;如果是賤妾,賣.身契在主人手上,主人便是再寵,地位也比奴婢高不了多少。朋友多看幾眼,可能轉送朋友;覺得手邊緊張,亦可隨手發賣……


    棗似曾相識(十)


    這類事情比比皆是。


    十一其實就是在告訴韓天遙,她這個所謂的韓家之妾,其實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房子既是她當年買給雁詞的,房契必定還在她手上,若她執意賣掉,同樣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十一……”


    韓天遙站起身來,剛恢複幾分血色的麵龐又有些蒼白。


    但他到底什麽都沒說,摸索著走入自己臥房,“砰”地一聲,重重帶上了門。


    他素來沉靜,哪怕遇到這樣的滅門慘痛,都未曾在他們跟前露出一絲憤恨惱怒來。


    但此時,他分明已經恚怒之極。


    十一愕然,“喲,看來那毒不隻毒瞎了眼睛,還毒壞了腦子!”


    小瓏兒戰戰兢兢道:“公子不高興,很不高興……”


    很不高興,卻一直壓抑著,不肯流露半點。他像一頭身受重傷的狼王,一邊舔.舐傷口,一邊隱忍地警戒著敵人,不料同伴也上來踩他一腳……


    小瓏兒形容不出那感覺。


    而十一更是懶得多想。


    他高不高興,與她何幹?


    ***


    這時,院門外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十一眸光閃了閃,眼底有些微柔和浮動。


    她笑問小瓏兒,“宋公子是不是有什麽遺落在這裏了?”


    他們剛到此處落腳,知道的人並不多。紹城繁華富庶,也不抵山間冷清,便是有對手發現行蹤,也不至於敢大白天的就掩殺過來。


    這時,韓天遙那邊剛剛關上的房門忽又被拉開。


    韓天遙披著衣衫步出,卻已神色如常,淡淡地說道:“去請他們進來!”


    小瓏兒一愣,忙飛奔過去開門時,正見四五名風塵仆仆的男子站於門外。當先那男人不過三十出頭,濃眉大眼,英氣勃勃,一見小瓏兒,便急問道:“公子可安好?”


    小瓏兒有些懵,卻也曉得指的必是韓天遙,忙道:“公子還好,正在內候著呢!”


    數人奔進去時,十一也不覺頓住酒袋,清瑩的目光散漫地在他們和韓天遙之間掃過。


    算時間,這些人應該沒有經過宋家,直接便找到了此處。韓天遙這兩日都和他們在一處,卻不知他是用什麽辦法暗中通知了他們。


    好吧,名將之後,到底不凡。她似乎因著他近日的狼狽,有些看輕他了。


    領頭之人顯然就是聞彥。


    他帶人上前行禮之時,喉間已然哽咽,“公子,我等來晚了!”


    韓天遙坐於榻上,眉目平靜,緩緩道:“不晚!不晚!一切,剛剛開始!”


    哪裏傳來一聲悶雷的隆隆聲,低卻沉,驚出了誰的一身冷汗。


    ***


    聞彥之意,要即刻請韓天遙去聞府,到時婢仆眾多,延醫配藥也方便。


    韓天遙便問向十一她們,“你們認為呢?”


    十一淡淡道:“人多事多,我當不慣客人,就留在這裏吧!”


    棗似曾相識(十一)


    小瓏兒本來正留戀地看著自己好容易收拾出來的小院,做好去聞府的準備了,聞言不由叫起來,“可……可十一夫人,你得給公子治眼睛啊!”


    十一道:“還有四貼藥,和昨天一樣內服外敷就行了,很簡單的。但我的藥不傳之秘,可不許拿走。小瓏兒,你叫人每日一次過來拿煎過的藥和磨好的藥粉,自己動手為公子敷上藥粉就行。”


    小瓏兒想起昨日敷藥情形,渾身汗毛驚得根根立起,忙擺手叫道:“不……不行!”


    她慌忙向韓天遙道:“公子,不然……不然我們等你複明後再搬過去好不好?”


    “這……”


    聞彥打量著站了七八個人便顯得逼仄的屋子,顯然不認為這裏真的適合韓天遙居住,——哪怕隻是暫住。


    不過,韓天遙顯然很看重這兩名女子的意見。可小瓏兒玲瓏嬌俏,到底年幼了些;另一位蓬頭粗服,容色平平,當真會是十一夫人?


    韓天遙靜默片刻,卻明明白白地答道:“既然如此,便在此處再住幾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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