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麵喧囂未息,賓客未去,韓天遙已借口傷勢未痊,先行離開。


    愈是笑顏相迎,愈是滿懷蕭索。


    往日的山間,他也曾擁有那未必開懷卻簡單浮華的熱鬧。


    如今也隻剩了寥寥的兩個人,一隻貓。


    原來隻見過一麵的小瓏兒,還有,見過很多麵曾從來不曾多看一眼的十一。


    但這僅剩的人,也已讓他心頭難安。


    來到十一所住的客房時,正見十一在打她的貓。


    她幾乎無奈地在敲著狸花貓的頭,“讓你吃!讓你吃!吃到撐,吃到吐……這可好,死胖貓,褡褳都塞不下你了!”


    韓天遙步入,掃過她疊在一邊的幾件舊衣,以及舊衣上用錦袋細細包好的純鈞寶劍,唇角柔和地向上彎了彎,“十一,紹城距杭都並不遠,咱們帶著花花乘馬車過去,一路慢慢行著,頂多三四天也便到了。衣衫行李什麽的,你愛帶就帶,不帶時,咱們重新置辦也方便。”


    他這般說著時,黑眸緊緊盯著十一,語氣並不那麽確定。


    聞家曾受過韓家大恩,彼此交誼深厚,見十一衣衫落拓,自然早備下更換新衣及各色簪釵珠飾。可十一這些日子穿的依然是她那幾件舊衣,頭上剛包著塊不知哪裏撿來的半舊頭巾。


    十一揉著狸花貓的腦袋,看向韓天遙的眼睛,果然安靜下來。


    然後,她淡淡一笑,“韓天遙,你雙眼複明,又在朝中尋得有力臂助,從此報仇雪恨也罷,安享富貴也罷,怎樣走下去,想必都有你的考慮。”


    韓天遙凝神與她對視,“十一,我是有我的考慮。但我的考慮裏,必定會有你的考慮。——前提是,你得告訴我,你的考慮是什麽。”


    十一頓了片刻,慢慢將收好的衣物塞往褡褳裏,“我的考慮就是,我懶得和你共富貴,也不會和你共進退。既然你沒事了,在你家借住兩年的恩義我也算報了,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你未來的渾水,我不會陪你趟。”


    韓天遙的麵色在昏暗的燭光和墨青衣衫的映襯下愈發地白。


    他低低道:“你竟……真打算離開我!”


    十一難得那樣柔和地笑了起來,“你既這樣說,自然也是早有預料。你雖聲聲喚我十一,應該早就發現,我不過暫時棲身花濃別院,絕不可能真是韓家小妾,也沒人有資格納我為妾。到了我該離去時,也沒有人能留得住我!”


    鵬青冥深杳(六)


    輕柔悅耳,卻字字鑽心。


    隻有狸花貓從被打的鬱悶,漸漸轉到被撫摸的欣喜。


    聽著主人安慰般的聲調,它受寵若驚地在主人手上蹭著,喉間發出呼嚕嚕的親熱聲響。


    韓天遙卻扶著桌,一晃身坐了下來。


    許久,他低低道:“十一,我從未問過你來曆,也從未刻意去打聽你的來曆。”


    十一輕歎:“韓天遙,你一直是個聰明人。”


    若問得多了,疑得多了,她早已離開。


    但韓天遙卻道:“我不問,不打聽,並不是不好奇。我隻是覺得,對於我,你是你,你是我眼前的十一,便已夠了。我希望留住並永遠相伴的人,就是眼前的你。至於你是誰,原來是什麽人,都沒有關係。”


    十一的眉峰微微一動,青玉般的指尖流轉著的光澤清潤恬淡,慢慢在狸花貓油滑的皮毛在撫過。


    韓天遙繼續道:“你可以和我共富貴,也可以和從前一樣,選擇在那些浮華的富貴裏保一方天地,繼續你的清靜安樂。我不需要你和我共進退。若有一日,我退無可退,無法再給你原有的安寧,我會告訴你,讓你安然離去。”


    他的聲音並不那麽柔和,語調一如既往的平淡沉著,仿佛根本不是在向她求懇,求懇她繼續留下。


    可十一卻聽得清晰,他是如此認真地在許諾著他所能許諾的全部。


    哪怕她的性子如此的暴烈不馴,哪怕她的劍再狠,嘴再毒。


    他願意繼續聽到她桀傲無禮的嘲諷和譏笑。


    十一的眼底有些潮熱,卻仰起臉來,笑著答道:“可是,韓天遙,我不想回京。”


    韓天遙黑眸中有一抹銳利的芒彩閃動,唇角動了動,一時沒有說話。


    而十一的話出口,指尖也僵了僵。


    她說,她不想回京,無異於在說,她正是來自京城,來自杭都。


    外麵忽有侍者急急稟道:“侯爺,我家二爺請侯爺去前廳,說來了位貴客拜會。”


    韓天遙側頭問:“哪位貴客?”


    紹城上下的官員,得消息早的都過來拜望過了;得消息晚的,大約也不會不知道韓天遙已經告病謝客,怎麽著也得等來日再說。


    外麵侍者已答道:“小人不知,隻聽說姓齊,二爺稱之為齊三公子。”


    齊三公子……齊小觀!


    前次正是他應下濟王囑托,派人救了韓天遙和十一。即便不看他身後威名赫赫的鳳衛,此人也不能怠慢。


    韓天遙不過略一躊躇,吩咐道:“請齊三公子稍等,我稍候即至。”


    十一低著眼睫坐在桌邊,懶洋洋地將手指搭於狸花貓腦袋上。狸花貓便柔軟而親昵地在她的手指上蹭著癢,正掩去主人指間的僵硬。


    韓天遙靜默地凝視片刻,忽伸手,將寬大的手掌覆於她的手背。


    鵬青冥深杳(七)


    十一皺眉,卻未抽手,隻抬眼看他,眼底的光芒尖銳如獵豹。


    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威壓之勢迫下,狸花貓終於覺出不對,猛一矮身,自榻上竄下,扭動著肥胖的身軀奮力奔出十餘步,方不解地回頭張望。


    韓天遙的手,便輕輕.握住十一懸於空中的手掌,感受她僵硬的骨骼和冰涼的掌心,輕聲道:“你不想回京,是為京城有不想見到的人,還是有不想麵對的事?若有不想見到的人,我幫你擋著,絕不讓你見到;若有不想麵對的事,也有我在你前麵,並不用你去麵對。”


    他日漸康複,手掌寬大溫熱,無聲地浸.潤向十一。十一並未抽回她的手,也未掙紮,隻是在低眸片刻,抬眼向他一笑。


    “韓天遙,你這算是……在表白著什麽嗎?”


    韓天遙手上緊了一緊,卻很快答道:“你若覺得是,那便是;你若想嘲笑,也盡管嘲笑。十一,我想留下你。”


    十一笑道:“聽起來你很認真。”


    韓天遙歎道:“十一,縱然從前我們相交無多,你也該聽說,我從不開玩笑。”


    十一笑得露齒,毫無淑女風度,“不開玩笑的人其實很無趣。”


    韓天遙道:“無趣的人也有好處,至少不會欺騙你。”


    十一左手在他手背輕輕一擊,“好,我信你。像你這樣的人,能說出這麽有趣的話來,也真不容易!你不準備去見齊三公子了嗎?”


    韓天遙終於收回握住她的手,再深深看她一眼,“當然要去。你等我,待我回來再商議去杭都之事。”


    十一含笑,“好,我等著!”


    韓天遙一直沉凝的眉眼終於鬆了鬆,唇角微微一揚,竟極柔軟地笑了笑。


    他轉身向外走去。


    臨到門檻,他不放心般,又向後看了一眼。


    十一倚在榻上,容色平淡,雙眸清瑩,正是一慣的憊懶散漫。


    他似乎多心了。


    這麽懶散的女子,若還有一分不必挪窩的指望,大約都不會想著離開。他需要做的,就是必須讓她相信,他有足夠的能耐為她撐起那樣的天地,讓她繼續懶散下去。


    當然,她不該再在醉鄉裏混沌度日。


    酒多傷身。


    ***


    韓天遙的身影剛消失,十一便讓小瓏兒近前,幫她提著酒袋,照舊將兩隻酒袋灌滿。


    小瓏兒照辦了,看著十一利索地將酒袋塞入褡褳,束緊總是鬆鬆的衣帶,又喚過狸花貓,努力將它往褡褳裏塞,這才回過神來,忙叫道:“十一夫人,你……你這是打算走嗎?”


    十一將褡褳負在肩上,不滿地拍著狸花狸掙動著的肥碩身軀,隨口答道:“哦,東西都收拾好了,難道還有假?”


    小瓏兒叫道:“可是……可是你剛才明明答應了公子,會等他回來再商議!”


    十一敲她光潔的額,“小傻.子,我跟他開玩笑呢!這人連玩笑都不會開,太無趣。我離開前教教他怎麽開玩笑,也算不負共了這場患難!”


    “玩……玩笑……”


    鵬青冥深杳(八)


    “玩……玩笑……”


    小瓏兒張口結舌,再想不出怎會有這樣的人,開出這樣的玩笑。


    眼見十一拍拍沉重的褡褳,真的準備離開,小瓏兒忙要上前阻攔時,十一指間輕彈,也不見如何出招,小瓏兒便已一晃身倒了下去。


    十一扶她睡到榻上,拉過毯子替她蓋上,順手捏捏她稚氣尚存的小.臉,方舉步而出,輕鬆越上牆頭,再不回顧。


    隻是,看向前院燈火通明的幾間屋宇,她到底有些猶豫,淺淡的眸心甚至閃過淒涼。


    有時候,人的一生就是一場玩笑。自以為認真的步步為營,隨便在哪裏轉個方向,所有的堅持和努力,便瞬間成了天大的玩笑,讓你哭不得,笑不得,進不得,退不得。即便背上行囊遠走他方,偶爾想起這玩笑,也能笑著笑著落下淚來。


    十一抬頭看看星子明滅的夜空,眼底真的酸了,堪堪地便要落下淚來。


    她終於下了決心,借了夜色的掩護,悄悄奔向前廳。


    她一定要再看看他們,再看看他們英氣的模樣,特別那張總是灑滿陽光、卻因她一再陷入沉沉陰霾的年輕麵龐。


    ***


    前來道賀的賓客,因韓天遙不適退席,此刻都已辭去。但那邊花廳裏尚單單設了一席,為的是鳳衛首領齊三公子。


    從人皆已屏去,花廳裏僅餘了齊小觀、韓天遙,和作陪的聞彥。


    飲的酒極好,好到十一悄悄潛到窗下,借了婆娑桂影剛剛掩藏住身形,便不由地咽了下口水。若不是想起宋昀那裏尚有一壇剛開的五十年女兒紅,隻怕她真會垂涎三尺。


    齊小觀白天去逍遙酒莊的目的,此時也已一目了然。他同樣以他齊三公子的氣魄,也逼得主人家破例,奉上了一壇至少陳了三十年的女兒紅,然後帶到這裏來作為韓天遙封侯的賀禮。


    齊小觀笑道:“其實我原來不喝酒。不過我師姐當年頗貪杯中物,師兄不肯陪她胡鬧,她便總是抓我一起品酒。日子久了,我也愛上了美酒。”


    韓天遙微微挑眉,“令師姐……朝顏郡主?”


    齊小觀黑亮的眼睛便浮上一層淺淺嵐靄,低低歎息一聲,說道:“自然是她。”


    聞彥微詫,“聽說濟王殿下已經苦苦尋找了兩年,一無所得。難道連鳳衛也始終沒有音訊?”


    齊小觀搖頭,“沒有。我曾覺得她可能已經被人害死了,但近來忽然覺得,她也許就在我們身邊。”


    他飲盡盞中美酒,無奈地搖頭,“我這師姐向來這樣頑劣,說不準正是以這樣的法子惡整我們,好讓我們為她傷心難過,她卻躲在暗處偷著樂。”


    聞彥笑道:“倒未聽過朝顏郡主任性。不過三公子也不用太過憂心,以朝顏郡主的出身和才識,誰敢害她?誰又害得了她?”


    “嗬!”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酌風流,江山誰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寂月皎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寂月皎皎並收藏酌風流,江山誰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