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青冥深杳(九)


    “嗬!”


    齊小觀鼻子裏笑了一聲,顯然不以為然,卻很快轉開話題,“韓兄,你怎會和施銘遠結下那麽深的仇恨?我瞧來瞧去,他雖厭惡韓家,似乎還沒到要把韓家斬盡殺絕的地步。這次花濃別院的事,我總覺得透著一股子詭異。”


    韓天遙黑眸沉暗下去,瞥向外麵濃鬱得仿若化不開的夜色,低低道:“也不算……詭異吧?樹欲靜而風不止,韓家想隱退,原就該看看人家讓不讓你隱,容不容你退……”


    齊小觀便道,“也是。魯州那支兵馬明明和韓家沒什麽關係,偏偏時時處處打著韓家的名號,朝中那些鑽營得連爹娘都認不出的貨,能忘了你才怪!而且那施家……”


    他忽然笑得詭異,“聽說施家那位聶少夫人,原來是韓兄心上人?”


    聞彥看向韓天遙,幹咳了兩聲,再也笑不出來。


    韓天遙眉目不動,將指間酒盞撚了兩撚,抬臂飲盡盞中美酒,方道:“聶聽嵐,是我幼年的玩伴。後來嫁給了施相的長公子,施浩初。”


    說得簡潔淡然,聽來仿佛聶聽嵐就是幼年認識的一個小夥伴而已。隻是這個小夥伴運氣不錯,高嫁了宰相門第,聊天時才值得特地一提。


    齊小觀也不以為意,笑道:“玩伴便玩伴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是怎麽回事便成!”


    他說得直白爽快,韓天遙雖沉默依舊,聞彥已忍不住問道:“三公子……知道怎麽回事?”


    路過、齊小觀率鳳衛離京,算來應該已經有兩年沒回去了。便是暗中還關注著朝中大事,也不可能細致到去研究施家少夫人和其他男子的糾葛。


    齊小觀打量著韓天遙,坦然道:“別的事我未必知道,這事兒我還真的清清楚楚。聶聽嵐的確是韓兄玩伴,那幾年老祈王在世,有時帶韓兄在京城暫住,恰與聶家比鄰而居。韓兄身手高明,十二三歲便能逾牆而入,常到後院伴聶大小.姐玩耍。聶子明聶大人雖欣賞韓兄,但文人講究禮節,講究內外之分、男女之別,還是到老祈王那裏告了一狀。等韓兄被打了二十鞭臥在床上,聶子明又帶了聶大小.姐親去探望,聶大小.姐趁人不注意時,悄悄將一隻繡了**花的荷包壓在了韓兄枕下,並在荷包中的絲帕上留字,要韓兄切記彼時情義,莫因此事心生嫌隙,更道‘二八年華,盼君迎歸’……”


    “啪”地一聲,韓天遙手中酒盞忽然碎了,酒水淋漓滿袖。


    如劍濃眉下,一雙黑眸已牢牢盯向齊小觀,灼亮如兩團幽焰閃爍。


    聞彥與韓天遙自幼相識,雖知韓天遙和聶聽嵐之情,也從不知這些細節,更別說絲帕上的密約言句了。


    鵬青冥深杳(十)


    那絲帕出聶聽嵐之筆,到韓天遙之手,想來二人都會密密收藏,輕易不會道與第三人知,又怎會從這個從前素未謀麵的齊三公子口中說出?


    聞彥忍不住問向韓天遙:“公子,那絲帕……你是不是不慎遺落了?”


    韓天遙拍下手中碎裂的酒盞,向聞彥慍怒而視。


    齊小觀已笑道:“應該沒有吧?後來聶家落難,聶子明入獄,聶聽嵐向韓兄求救無果,遂向他索回荷包,當場燒毀,隨即入了施府。第二天,施相求旨赦了聶子明,施浩初、聶聽嵐親去獄中迎出聶子明,不久便在雙方父母見證下成親。韓兄在聶聽嵐出嫁那日連納六妾,終博得一片**名聲。”


    韓天遙終於道:“韓某一介山野之人,倒不知幾時博得鳳衛如此青目,連這些瑣事都查得清清楚楚!”


    齊小觀晃著杯中美酒,搖頭歎道:“山野之人?若真是山野之人,也不至於有今日之禍吧?而我師姐也不至於大費周折去調查你。”


    韓天遙眯眼,“朝顏郡主?調查我?”


    齊小觀道:“師姐雖是女兒身,平生最是豪氣幹雲,也最佩服祈王、嶽王等驅除靺鞨人的英雄豪傑,故而幾次聞得濟王激讚韓兄,便遣我到越山查過韓兄家世性情,至於韓兄和聶大小.姐的交往細節,則是師姐自己查來告訴我的。”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揚眉,笑容依然明朗如陽光,卻可惡得讓韓天遙有一拳打過去的衝動。他道:“我猜,就是韓兄身上有幾顆痣,一天吃幾頓飯,大約都沒有師姐不知道的!”


    韓天遙深吸了一口氣,才能平靜舒緩地答道:“哦,果然是我魯鈍,被人這樣細查居然毫無所覺……不過朝顏郡主似乎從未派人找過我。”


    齊小觀怔了怔,然後舉筷夾菜,笑道:“來,吃菜吃菜!這醬鴨倒是煮得入味……”


    韓天遙忽伸筷,正將他夾下的筷格住。


    齊小觀連變幾招,均被韓天遙迅捷擋住,便縮了筷,苦笑道:“韓兄這又為何?”


    韓天遙道:“有些話聽一半,聽不到謎底,就和想吃的東西就在跟前,卻夾不到口中一樣不適。”


    齊小觀便搖頭,“如果謎底不好聽,難道你還要聽?”


    韓天遙道:“要聽。”


    齊小觀道:“真不好聽。我師姐嘴有點毒。她說,她希望韓天遙是和他父祖一樣的英雄豪傑,原來就是這麽個負情薄幸無能之輩。若為保自家平安,連妻子兒女都不顧,還能指望他保家衛國?若換了是她,早已縱馬橫槍掃出,劫了新娘、震住施氏,回頭再入宮請罪,至少還見得一個男人的擔當!既是這樣的人,就該留他在山間一世苟活,何必收攬?正經送他幾身女人裙裳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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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韓還在猜人家是何方神聖,人家在三年前就把他麵子裏子都扒了,就差沒扒內~褲了……欲知小韓作何反應,十一是否離去,請聽明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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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隨願溺心(一)


    他也不理韓天遙泛白的麵龐和聞彥驚愕的神情,顧自掰著手指算著,低歎道:“算來,這也不過是三年前的事。那時候師姐意氣風發,敢愛敢恨……一轉眼……”


    朝顏郡主的失蹤始終是宮中一樁懸案。聞彥再不忍看向韓天遙,急急轉開話頭,“話說,朝顏郡主到底去哪裏了?怎麽就平白無故地失了蹤影?郎”


    齊小觀冷笑道:“這世間哪有什麽平白無故的事?左不過有人不希望她再出現罷了!可我師姐是什麽人?隻要她願意出現,誰也攔不住她!若有人敢攔,管他天王老子,小爺我橫刀立馬,替她開道!”


    果然酒迷人心。


    這三十年的女兒飲下,幾人像都有些醉了鐦。


    韓天遙格外的靜默,淡色的唇抿起,如薄薄的一線鋒刃;齊小觀卻似有些不能自已,明明那般明朗溫暖的少年,亦似開始散發出刀劍的淩銳光芒。


    ***


    屋外,牆角,桂影深處。


    十一緊倚著牆,雙手抱著肩,似冷得哆嗦,眼底卻有滾熱的液體不受控製地滾落麵頰。


    “師姐,師姐,等等我啊!”


    記憶裏,齊小觀邁著肥嘟嘟的小短腿,總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後。


    七八歲上,朝顏頑劣,仗著身手輕捷,帶他在窄窄的石橋上練劍,害他笨拙地摔下了小溪,她驚嚇中試圖相救,竟也掉落水中。


    可原來笨拙的小觀師弟並不像想象中笨拙。


    他居然會點三腳貓的泳技,在溪水中央撲騰著,一次又一次地拽起正向深水裏沉去的小師姐,直到師父等趕來相救……


    雖隻比朝顏小幾個月,漸漸長高的他,依然被視作沒長大的無知少年;而他似乎也樂意一直處於那樣的閑散快活裏,高興時笑,難過時惱,跟師兄開開玩笑,替師姐跑跑腿.兒。


    他明了那個中秋雲皇後賞下太古遺音琴和水晶蓮花的特別含義,很是惆悵,卻高聲告訴師姐,即便她嫁了人,依然是他的師姐,不論是太子宋與詢,還是晉王世子宋與泓,誰也搶不走。


    後來,朝顏收下了水晶蓮花;後來的後來,朝顏不時和宋與詢起衝突。她似乎越來越尖銳,越來越刻薄……


    齊小觀始終站在師姐身邊。


    隻要是師姐說的,一定是正確的;隻要是師姐做的,一定是對的。


    當他發現那些漩渦就要將師姐吞噬時,他是第二個奮不顧身想將她拉出來的人。


    第一個,是宋與詢……


    ***


    十一終於忍耐不住,抱著肩哭出了聲。


    “誰!”


    第一個回過神來的齊小觀在呼喝。


    十一按住狸花貓在褡褳裏不安聳動的腦袋,拔地而起,迅速越過高牆,奔向府外。


    狸花貓經不住這突兀而來的動作,含糊地“喵嗚”了一聲,卻已隨十一去得遠了。


    幾乎同時,那邊有人奔入屋中,回稟道:“回侯爺、二爺,十一夫人不見了!”


    ***


    聞府近來戒備頗嚴,卻完全攔不住十一那樣的高手。


    十一很輕易地躍身飛出聞府,甚至不用刻意避讓,便已將那些被驚動的聞府侍從遠遠撇下。


    但身後始終有一個人影不遠不近地跟著,形跡恍若鬼魅,一時竟擺脫不下。


    十一冷眼看著,隻在拐彎的瞬間,人如一縷輕煙飄蕩,飛快逝於誰家後園的重重花木暗影間。


    追蹤的那人奔至,果然彷徨四顧,然後躍至牆頭,小心打量。


    竟不是韓天遙或齊小觀,而是個蒙著麵的黑衣人,舉目時隱見白發白眉,卻疾步健行,毫無垂老之人的遲鈍緩慢。


    十一定睛看清,再不容讓,落地時已撿了一截粗.硬的樹枝在手,身形一閃便劈麵襲向那人。


    那人急急避過,連忙舉刀相迎時,十一依然執樹枝在手,竟以棍法與之相鬥,但見騰挪處見樹影如山,出擊處似長虹飲澗,間或以石子暗襲,竟絲毫不落下風。


    相持片刻,十一忽喝道:“厲奇人!”


    黑衣人驟然被她喚出姓名,不覺身形一滯,十一當頭一棍擊下,正中其肩膀。


    黑衣人吃痛,再不曉得哪裏跑出來的女子,竟然如此厲害。他本不過奉命前來暗察韓天遙這裏的情形,忽見另有高手竊聽並形跡可疑,方才跟過來查探,不料反被十一纏住,一時脫身不開。


    他驚怒之際,長劍奮力一擊,仗著自己強.健有力,生生將十一逼得退開兩步,然後便聽得有貓兒的驚恐地“喵”叫一聲,一物猛從十一懷中竄下,不知鑽到哪裏去了。


    十一著忙,急喚道:“花花!”


    卻是狸花貓窺著主人後退,再也沒有勇氣在殺機縱橫裏保持貓的驕傲風度,終於逃之夭夭。


    這兩年十一刻意避世隱居,滿腹心事開始還有個雁詞可說上幾句,後來便隻能說給她的貓聽了。此刻見花花驚嚇逃去,又已猜到跟蹤之人身份,她也無意再教訓他,握緊褡褳以樹枝防身,一雙清瑩眼眸不耐煩地瞪著他。


    黑衣人這才看清她的模樣,一時也看不出有何特別,再猜不出她的身份,猶疑著也沒有動手。


    這時,不遠處忽傳來男子的呼喝聲:“就在前麵!”


    黑衣人聽出是齊小觀聲音,不覺變色,連忙要躲避時,十一指間連彈,七八顆碎石流星般飛了過去。


    黑衣人急忙閃避之時,十一身形躍起,幾個縱落便已消失在夜色裏。


    與此同時,齊小觀、韓天遙都已趕至。


    韓天遙遠遠見到那黑衣人,手中寶劍已然出鞘,徑襲了過去;齊小觀卻衝著十一的方向追了幾步,方才轉過身來,神色間若驚若疑。


    韓天遙已在轉瞬間與黑衣人交手數招,再看那人形容,已是一縷怒意直衝上來。他冷冷喝道:“你是厲奇人?這鬼鬼祟祟的勾當,堂堂當朝宰相,居然玩得沒完沒了?”


    黑衣人歎道:“施相隻想看看,齊三公子在玩什麽把戲!”


    這話竟完全撇開韓天遙,隻將矛頭轉到了齊小觀身上。


    厲奇人,宰相施銘遠的身邊常跟隨的數名高手之一,自幼白發白眉白須,被人當作怪物側目而視;待受施相看重,一朝身為人上人,遂被稱作“奇人”,久而久之,真名無人記得,隻記是得他是厲奇人了。


    齊小觀和他的鳳衛曾久在京中,能認出厲奇人原不奇怪;但此時齊小觀未曾開口,卻被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和眼前不問政事的韓天遙先後道破.身份,厲奇人不由有些驚詫,目光隻在韓天遙和齊小觀身上轉來轉去。


    齊小觀回過神來,抱劍在手,懶懶道:“咦,這麽說來,閣下屈尊夜探,竟是為了區區在下?我在紹城可有些日子了,真被你盯上那麽久還察覺不了,也該回家織布喂孩子了!”


    他答得漫不經心,卻已說得分明,厲奇人身手雖高,他齊小觀也不是吃素的。厲奇人並不是盯著齊小觀而來,那麽一直留意著的,隻能是聞府和韓天遙了……


    韓天遙明知厲奇人心存挑撥,也隻淡淡笑道:“或許,施相是覺得,我最該在家織布喂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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