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官緊隨在他身側,小心答道:“我等尋常隻在外圍巡視,不許閑人進入陵內,午間聽到琴聲,才知曉有人來了。小人聽得回報,急忙要奔入看時,郡主在內大約聽到腳步聲,立時斥責我等,不許入內……”


    宋與泓問:“她是怎麽說的?”


    守陵官遲疑了下,方道:“她說,‘站住,別過來驚擾我和詢哥哥說話!’小人已聽出是郡主聲音,卻有些不敢相信,便又問道,‘姑娘莫非是寧獻太子親故?’郡主答我,‘你新來的?怎不到近前來問我?’”


    他學得並不怎麽像,最後一句更是邊學邊打哆嗦,一臉的敬懼惶恐,可以想見那女子清冷淡然卻殺氣凜冽的氣勢。


    無論是當年動怒的朝顏郡主,還是如今動怒的十一,似乎都不那麽溫柔和善。


    所以,守陵官戰戰兢兢地繼續道:“小人聽郡主口聲不對,便答說,小人在外替她把守便是,然後便急急派人快馬通知殿下。郡主在內便繼續彈琴,彈得……很好聽。後來旁邊有人推我,我才知殿下到了,所以趕緊出來相迎。”


    韓天遙眸光閃動,“所以,朝顏郡主還未離開?”


    守陵官道:“琴音還在,郡主……就不知道了!”


    一行人已進入陵內,耳邊隻聞得遠遠近近的鳥鳴,還有哪裏的一線瀑布衝刷下來潺湲的水聲,哪裏有什麽琴聲?


    跟著宋與泓來的隨從裏,已經有兩三個用見鬼般的神情看向守陵官。


    守陵官卻喃喃道:“對,琴聲還在的,就像……就像太子落葬那晚……”


    說話間已越過一處漢白玉牌坊,上麵紋龍雕鳳,刻工考究;牌坊上寫著“寧獻墓”三字,旁邊還書了一副對聯,讚美太子賢德仁愛,竟是楚帝宋括親筆。


    寧獻太子之受寵,由此可見一斑。


    牌坊內便是寧獻太子埋骨之所。


    眾隨從和尋常守陵士兵未得吩咐,也不敢跟進去,都立於牌坊外守候,


    韓天遙遲疑了下,便和守陵官一起跟在宋與泓身後走了進去。


    台基之上,墓碑亦是整塊的漢白玉琢就,下方放了一碗醋魚,一碗蟹羹,一碗蓴菜湯,一碟桂花糕。墓前有燃盡的紙錢灰,插著的三炷香也快燃到盡頭,墓前煙氣縈繞,散著芳鬱的香氣。


    而守陵官口中的彈琴女子早已不見蹤影。


    守陵官苦著臉在掏耳朵。


    韓天遙問:“你還聽得到琴聲?”


    守陵官低聲答道:“那是自然……太子落葬那晚也是這樣。我們因郡主當時還留在墓前,都不敢回去,全立在牌坊外候命,便聽那琴聲一直在響著。後來路大公子、齊三公子帶著鳳衛一群人奔入陵園,我們便緊隨著奔進來時,才發現郡主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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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陵舊夢輪回(三)


    “可我等卻直到清晨都聽得到那琴聲,再找不出來源。後來還有人在猜疑,應該是寧獻太子留戀塵世,在彈他的太古遺音……”


    旁邊宋與泓驀地喝道:“胡說八道!太古遺音又沒陪葬,一直都在朝顏那裏……不過是她彈的《醉生夢死》迷了你們心竅罷了,何必大驚小怪?”


    他一邊說著,一邊卻似克製不住,目光在四周逡巡著,仔細地打量著,忽高聲叫道:“朝顏,你給我出來!死丫頭,給我滾出來!一去兩年無聲無息,你倒對得起我!別等我找到你……找到你我非打掉你的大門牙不可!你……你這沒良心的死丫頭!郎”


    他這般高喝著,聲音卻越來越沙啞,有分明的哽咽凝於喉嗓間。


    再回首,他的眼圈已經通紅,“都還在看什麽!趕緊給我找!把她給我找出來!鐦”


    ***


    宋與泓的侍從再加上守陵的那一小支官兵,人手雖不少,但找不到似乎才是意料中事。


    宋與泓亦親身在四處尋覓好久,終究還是回到了陵墓前。


    秋風蕭蕭,已將紙錢灰卷得不見蹤影,香早已燃到了盡頭,原來芳鬱的氣息已然消逝無蹤。倒是墳前的那幾樣祭口還散發著淡淡的飯菜香氣。


    宋與泓跌坐在墓前,撫著墓碑低低歎道:“與詢哥哥,若今日換了你,你又當如何?論起為人處世,你強我百倍,或許還有法子化解他們心結。我寧願當日早逝的是我,而不是你。那麽,他們大約也走不到這一步吧?”


    他的聲音沮喪傷感,不勝淒涼,全無午時與韓天遙指點江山時的英武霸氣。


    十一說過,宋與詢曾因諫阻宋與泓和十一的婚事,而被宋與泓推下水,並由此染病。


    但宋與詢並未揭穿宋與泓,此時宋與泓的悲傷也絲毫不似作偽,可見兄弟間感情相當不錯。


    韓天遙再猜不出兩年前的大楚皇宮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那些事斷送了太子的性命,將張揚剛烈的朝顏郡主變成了冷情淡漠的十一,隻怕也沒那麽容易追尋出答案。


    他立於陵墓前,許久,才問向守陵官:“現在你還能聽到那琴音嗎?”


    守陵官肯定地點頭,“能!隻是聽來比原先遙遠許多,有時便聽不到。”


    韓天遙歎道:“餘音繞梁,三日不絕。天下竟真有這等琴技!”


    宋與泓聽聞,才覺這半日委實冷落了韓天遙,遂振足精神,答道:“除了琴技,還有琴和琴曲的緣故。”


    “琴?琴曲?”


    “用的是最好的古琴,太古遺音琴,彈的是《醉生夢死》。《醉生夢死》本就有移人心魄的效果,如美酒、美夢般令人沉溺其中,難以自拔。若彈奏之人琴技絕佳,的確可以讓人許久都無法自琴音中脫出。”


    “其實,美酒,美夢,都是幻覺?”


    “對。彈奏之人的幻覺,聽琴之人的幻覺。”


    宋與泓看著墓碑上的名字,惆悵道,“那曲子是朝顏的師父所創,後來又為寧獻太子所改。我不知道朝顏是什麽時候學的,但寧獻太子落葬那晚,朝顏彈的必定就是《醉生夢死》。就如今日一般,她依然做著琴瑟和諧、一世和樂的美夢。”


    ***


    韓天遙回到澄碧堂時,天已經黑了。


    料得來不及入城,小瓏兒和隨侍已在那邊安放行李,預備借住一晚。


    西子湖雖在城外,卻緊連杭都,沿湖樓閣林立,園林眾多,所謂“一色樓台三十裏,不知何處覓孤山”,其繁華盛麗,由此可見一斑。


    問起十一時,小瓏兒茫然道:“十一姐姐上午和咱們分開,便再也沒見呢!她不是說有點事出去下,稍後就回,怎會一去這麽久?”


    她頓了頓,神色有幾分驚慌,“姐姐不會不回來了吧?”


    旁邊狸花貓還在,趴在牆邊守著半條清蒸鱸魚,正是午間他們席上吃剩的。


    但現在連狸花貓都不能讓他們安心了。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十一在想什麽,似乎沒人捉摸得透。


    韓天遙沉默片刻,轉身走了出去。


    山影送斜輝,波光迎素月。月影入湖,隨波**明滅,夾在遠近畫舫的燈光裏,連秋夜都是如此的明媚瀲灩。這裏那裏,不時傳出笙歌隱隱。


    邊境告急,歲貢沉重,都打斷不了這山外青山樓外樓的歌舞通宵達旦。


    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都作故都,誰還記得徽景之變後,中京那些被靺鞨人投擲於汙渠水溝裏的祖宗牌位?誰還記得在蠻荒之地受盡屈辱死於異鄉的楚懷宗,以及那些淪為靺鞨人身下玩.物的楚國後妃公主?誰又想得到中原多少百姓還在異族人的鐵騎下輾轉掙紮,在歧視的目光裏悲慘求生?


    若韓天遙能見到兩年前的朝顏,應該也會萬分激賞吧?


    那樣遠勝男兒的勇烈果敢,足以破開朝廷上下散發陳腐氣息的裹足不前,喚他們睜開眼來,以更高遠的目光去瞻望前方,而不是滿足於以仁愛為名的偷安。


    如果不是花濃別院的火光和殺戮,他應該也還隻是明哲保身的那些人中的一員。


    偶來杭都,他也該隨波**於這些畫舫之上,賞歌舞,聽絲弦,興致來時,也不會推卻秋娘的投懷送抱。


    那樣的韓天遙,正是當年的朝顏郡主萬分看不上的。


    哪怕他才識再好,武藝再好,都是她眼底的薄德之人。


    如今的他,終於被血與火逼出本性,卻不知在她眼底又會是怎樣的人。


    韓天遙沿著澄碧堂後的堤岸向前走著,忽然間就有了種感覺。


    感覺若十一就這麽一去不回,或許他會和濟王一樣,數年如一日苦苦尋覓,隨時會為她的消息方寸大亂,無頭蒼蠅般失態地奔跑於山野湖泊間……


    他終於忍不住,高聲喚道:“十一!十一!”


    杭都有她很多所謂的親友。


    但她從前不肯去找,如今剛從太子陵歸來,更不可能去找。


    如今她不是朝顏郡主。


    她隻是他的十一。


    “十一!十一!”


    他的聲音不若往日冷靜自持,卷在秋夜的冷風裏,醇厚裏略帶沙啞,卷在遠遠近近的笙歌笑語裏,有掩飾不住的微微焦灼。


    她是他的十一,他必須將她找回來。


    這念頭在她上次離開尚有些模糊,他隻是憑著本能去尋她;但這一刻,這念頭隨著他心意的清晰愈發堅定。


    有細微的“嗡”的琴音,越過清冷的霜氣低低傳來。


    很輕的一聲,卻像有什麽東西無聲地叩在韓天遙心頭。


    他猛地頓住聲,漆黑的眸子逡巡於岸邊的垂柳和桃李間,然後踏入那些枯黃的草叢間,一路向前尋覓,然後頓住。


    那邊粗大的老柳下,有素衣女子抱著一把琴,安靜地坐在地上,惘然地眺望著韓天遙方才眺望過的湖麵和船舫。


    她似乎很冷,身體蜷作一團,微微地顫抖著,看著有些陌生。


    淡漠冷情的十一,不該有這般脆弱如琉璃般的時刻。


    並且,素衣女子的麵容亦如琉璃,——如琉璃般光潔無瑕,剔透瑩澈,美麗嬌妍得令人轉不開眼睛,偏偏又似琉璃般易碎,叫人惶惑心疼,不知該如何去嗬護愛惜。


    哪怕月色再朦朧,韓天遙都能看出,眼前是個天下罕有所匹的絕色.女子,傾國傾城,迥然不同於容貌粗陋的十一。


    可這絕色.女子卻長著和十一一模一樣的眼睛,雖不如以往璀璨,卻依舊淺淡,清澈,有著星子般深杳的碎芒。


    她膝上的琴為桐木所斫,黑漆朱髹,觀其形製,正與傳說中的太古遺音琴相符。


    她的手輕搭於弦上,並不曾彈奏;但方才韓天遙所聽到的那聲琴音清微淡遠,與眾不同,隻能來自她的指尖。


    韓天遙黑眸漸暖。


    他蹲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


    素手冰涼,仿若沁了霜雪的寒意,卻還十分柔軟。


    韓天遙低眸,用自己寬大溫暖的手掌替她**.著,努力將她潤暖。


    被觸碰到的琴弦便回旋起低低的嗡聲,輕柔如誰在耳邊溫柔絮語。


    十一終於抬眸,眼底漸恢複原先的燦亮清瑩。她淡淡地笑著,說道:“韓天遙,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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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美貌的十一。明天見!


    陵舊夢輪回(四)


    那抹笑意漾於精致無瑕的麵龐,她清美宛若誤墮人間的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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