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當日聶聽嵐嫁入施家,那段年少時的情.事便注定不得不就此割裂。


    休養五年後,他身邊多了十一;並且,他想留住十一,永永遠遠地留住十一。


    他從不是拖泥帶水的人。


    一個是過去,一個是未來,這抉擇並不艱難;想起十一在側,他的確得以用最合宜的姿態與聶聽嵐相會,疏離卻不失禮數地將她順利送走。


    可十一不留餘地,一針見血,紮得人實在太疼!太疼!


    若非聶聽嵐最後所說的關於朝顏郡主的事實在讓他太過震驚,他怎會摒開小瓏兒,意圖上前安慰詢問?


    韓天遙在屋外呼吸著夜間冰冷的空氣,好容易平定心神,才想起一件事。


    十一夾槍帶棒,連損帶貶,活生生把他給氣了出來。


    於是,他想安慰的,他想詢問的,她一個字也不用聽了。


    韓天遙轉過臉,再看一眼十一所住的客房,黑眸裏已怒氣全無。


    太子死後,無人再能保住她。


    也就是說,包括濟王宋與泓,包括她的師兄弟,包括鳳衛,以及……她在大楚至尊無上的父皇和母後,都已無力保她,或不想保她……


    她失去的,可能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多,更多……


    ***


    第二日,一行人繼續乘車前行,十一已經神色如常。


    她打著嗬欠向韓天遙索要她的兵器,“下午應該可以抵京了!你那對手強悍,難保不再生事。若我有兵器在手,便是護不了你,至少還能護住我自己周全。”


    韓天遙瞅她一眼,將包裹好的純鈞寶劍和幾柄小巧飛刀一並遞了過去,順手又遞給她一隻映青酒壺。


    足足比這幾天用的酒壺大三四倍。


    十一搖頭,“不用了,今天是九月二十。”


    九月二十,是寧獻太子的死忌。


    韓天遙問:“寧獻太子不喜歡你喝酒?”


    十一道:“從前我隨師父學藝,偶爾回宮,最喜歡跟他討酒喝。他變著法兒替我覓各種各樣的好酒。”


    “他……喜歡你喝酒?”


    並且,是宋與詢一手培養出了這麽個女酒鬼?


    十一把.玩著手中的純鈞劍,低低道:“哦……後來應該很不喜歡吧?我喝醉後便罵他,罵得他狗血淋頭……他打也打不過我,罵也罵不出口,每次都被我氣走……再後來,我連罵都懶得罵他了……我覺得我這輩子從沒這樣討厭過一個人,討厭到罵都懶得罵。”


    “討厭……寧獻太子?”


    韓天遙凝視著十一沾了露珠般的濕.潤眼睫,實在看不出一絲她對那位逝去太子的厭惡來。


    十一素來冷淡的眉眼間飄浮著淺淺的溫柔和苦澀,慢慢道:“對!他設謀試探我,還設計陷害泓,阻攔我和泓的親事,被泓一氣之下推落湖水。他被救上來後便病了,卻一個字也不敢告訴皇上。不久,我正好聽說一些別的事,氣頭上又衝入東宮將他罵了一頓,收回我送給他的純鈞寶劍,跟他斷袍絕交。他本來已經有些好了,那一夜後病情急轉直下,病勢越來越重……”


    她拔.出純鈞寶劍,顫抖的指尖慢慢地在雪亮的劍身撫過,“你認得純鈞寶劍,應當聽說過,純鈞曾為寧獻太子所有吧?是我給他的。我師父留給我風佩和純鈞兩把寶劍,風佩劍自用,純鈞劍則讓我送給我未來的夫婿。剛回到京城那年,我十五歲,就把純鈞送給了他。他其實沒學過武,更不懂劍法,但自我送他的那一天起,他這把純鈞劍就從未離身……”


    她的手忽然一顫,便見一溜鮮血自她食指飛快滑落。


    竟是不經意間,被自己鍾愛的寶劍深深割傷。


    韓天遙抬手,取過純鈞劍,握住她手腕,取出傷藥輕輕灑上,抽.出帕子替她包紮那傷處。


    十一也不掙紮,由著他層層包著,卻別過了臉,淚水竟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簌簌滾落。


    小瓏兒坐在一側怔怔地聽著,竟也在不斷地擦著淚。


    韓天遙便問:“你聽懂了多少?哭什麽?”


    小瓏兒紅著眼圈道:“我什麽都聽不懂……可我聽姐姐這麽說話,就好像聽得心都要碎了一樣,隻覺得一陣陣地心酸……”


    十一匆匆擦去淚水,若無其事地又笑起來,“哪有什麽心碎?又有什麽好心酸的?其實他可惡得很,若還活著,我必定還是憎惡他。”


    帕子已裹緊傷處,在她手上係了一個細巧的結。


    韓天遙道:“濟王已派人傳來口訊,午時會在西子湖畔的澄碧堂與我相見,但不會和我一起進京。一則不想招人眼目,二則……他應該打算下午去太子陵墓祭拜吧?若你午時前去,應該不會遇到他。”


    濟王宋與泓雖已娶了雲皇後的姨侄女尹如薇為王妃,卻始終在尋找著朝顏郡主。十一始終避而不出,顯然是不打算和他相見了。


    聽韓天遙說得妥貼周到,十一將麵龐埋入掌間揉了片刻,答道:“好!”


    ***


    韓天遙的車駕剛到西子湖畔,便見那邊有人相迎,“車內可是南安侯?濟王殿下已恭候多時!”


    韓天遙瞥向身畔已經空了的座位,低聲向小瓏兒道:“記得,莫向旁人提起你姐姐的事兒!”


    小瓏兒連忙點頭。


    韓天遙這才緩步下車,便見前方七八騎眾星捧月般拱衛著一年輕男子,正緩緩迎上前來。


    那年輕男子衣著鮮明,眉目俊朗,舉手投足有種天然的英氣和貴氣,見韓天遙下車,漂亮的眼睛頓時一亮,縱身躍下馬來,快步走向韓天遙。


    正是當今唯一的皇子,濟王宋與泓。


    臨到近前,韓天遙正要行禮,宋與泓已走到他跟前,笑意明朗如天空晴好,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擊。


    “南安侯,我等你很久了!”


    他張臂將韓天遙擁住。


    ====================================


    宋與泓:朝顏啊,我隻是抱了抱他,沒別的意思,表誤會哈!


    韓天遙:十一啊,是他抱我,我沒抱他哈!要誤會請誤會他!


    陵舊夢輪回(二)


    坦白,帥氣,一語雙關的話語,恰到好處的親密,宛如久別重逢的故人,同仇敵愾的戰友,令人滿心溫暖郎。


    韓天遙也不由回擁了下,低聲道:“殿下,我早該來了!”


    宋與泓笑著將他放開,“於你,的確晚了些;於我,倒還不算太遲。南安侯,這天下,正等著我們一起舒展拳腳!”


    韓天遙待要重新見禮時,宋與泓已拉過他道:“何必計較那些虛禮?咱們且去澄碧堂喝酒敘話要緊!”


    ***


    年輕的濟王胸懷天下,事實也是楚帝唯一的皇子,這大楚天下未來的繼承者鐦。


    他勁健豪爽,英姿勃勃,論起天下大局亦是慷慨激昂,毫不掩飾的熱血雄心。


    韓天遙聽他論起江南江北戰局,有滿心讚成的,也有心存異議的。


    但凡韓天遙略顯出沉吟之色,宋與泓都能察覺,立時細心詢問。韓天遙將自己意見略略提起,宋與泓亦聽得極認真,直待韓天遙說完,方才與他詳加討論,既不固執己見,也不隨聲附和,顯然關心時局,熟知兵法,頗有自己見地。


    於是酒未三巡,二人已自惺惺相惜,頗有一見如故之感。


    待得提到施銘遠,宋與泓有片刻的沉默,隨即道:“他有母後撐腰,一時動他不得。但你放心,早晚……早晚會有那麽一天,他會付出代價!”


    一直明朗的麵容浮起陰霾,沉沉若拂不開的灰塵,“天遙,他不隻是你的敵人,更是我的敵人,大楚的敵人!”


    韓天遙試探著問道:“皇上、皇後……便這麽寵信他?”


    宋與泓道:“父皇仁恕,禦下寬厚,時常擔憂百姓無法安居樂業。近年來時常禦體欠安,不得不倚賴這些重臣,便是覺出疏忽不到之處,也多不計較。”


    這話正與聶聽嵐所述相符。


    楚帝宋括安於現狀,若非迫不得已,他並不打算向北魏用兵,但也未必是對施銘遠有多滿意。宋與泓避開雲皇後不提,正說明雲皇後才是真正支持施家的那位。


    宋與泓忽笑了笑,飲盡杯中酒,說道:“天遙,你知道嗎?我原來為你請的封號,是北安侯。母後說這個封號著實令大楚麵上無光,父皇便將封號改作南安侯了……”


    韓天遙雖有父祖蔭恩,但如無濟王這樣堅實的後盾在支持並力薦,想一舉封侯也不容易。


    北安侯、南安侯,隻是一字之差,卻已見得濟王與雲皇後南轅北轍的不同政見。


    南渡之後,靺鞨人建立的北魏屢屢入侵,韓天遙父祖都力求迎頭痛擊,希望收複中原失地。


    宋與泓盼韓天遙繼承其父祖之誌,平定北方,故求封“北安侯”;而雲皇後隻希望保得目前安寧,勿動刀兵,楚帝便順了皇後心意,轉而封作“南安侯”。


    韓天遙明知宋與泓言外之意,低歎一聲,說道:“聽聞當年朝顏郡主巾幗不讓須眉,若在一旁相勸,隻怕皇上、皇後還肯聽著些。”


    宋與泓不由放下酒盞,沉默片刻,方道:“我也盼她回來。可她那樣的性子,隻怕不肯再回來了!到底女人家,萬事總看不穿。宋與詢去了,還有我宋與泓。她那樣待我,我都不跟她計較,她卻連個音訊都不肯留給我。”


    他扶著額,眼圈竟微微的紅,“其實……隻要讓我知道她還好好的就行。我就怕她會死去,或者……已經死了……”


    韓天遙薄唇動了動,默默喝酒。


    宋與泓豪爽開朗,卻自有心機。


    朝顏郡主在他心上頗重,若韓天遙繼續追問,隻怕會引他疑心。


    ***


    氣氛漸漸有些沉鬱時,那邊忽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卻是一名侍衛匆匆奔來,附耳向宋與泓說了幾句。


    宋與泓神色倏變,失聲道:“你……你說什麽?”


    卻是驚喜裏夾著悲愴。


    侍衛道:“千真萬確!那邊聽到琴聲趕過去,立刻被喝止了……負責看守陵墓的守陵官原就是咱們安排的人,一聽出是朝顏郡主的聲音,立刻飛馬奔來相告了!”


    宋與泓定定地聽著,忽“咚”地一聲,將酒盞拍在桌上,快步往澄碧堂外奔去。


    奔到門前,他才想起屋內尚有個韓天遙,略頓了身,向他說道:“我要去尋一個人。南安侯如果不急著趕往杭都,不妨一起前去。”


    他太清楚朝顏的身手,若得身手高明的韓天遙相助,攔住她的可能顯然會大很多。


    聽得一鱗半爪,韓天遙當然知曉宋與泓要去尋的是誰。


    他再不曉得十一怎會如此大意,鬧出那麽大動靜來。


    此時見宋與泓喚他,韓天遙正中下懷,忙吩咐小瓏兒和幾名隨侍在這邊候著,自己跳上馬,緊跟著宋與泓奔了出去。


    ***


    寧獻太子便葬於西子湖畔一處山障水繞的湖灣邊,同葬那裏的還有孝宗早逝的嫡長子莊文太子,故而那一處被當地百姓稱作太子灣。


    宋與泓、韓天遙策馬奔去時,那邊守陵官兵都在陵外惶恐相迎。


    宋與泓未及下馬,便已喝問:“她呢?”


    他問得沒頭沒腦,可守陵官正是濟王的人,早知其意,慌忙答道:“郡主好像已經走了……”


    宋與泓擲開馬韁,大步往陵內走著,眼底幾乎冒出火來,“什麽叫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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