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摸著那發髻,卻覺比自己綰的還要結實些,不由看向他寬大的手,“給多少人綰過發?”


    韓天遙微笑,“不少。以前沒人管束,的確**了些。以後不會了。”


    明明就是一貫清寡如水的聲調,平平的,仿佛不帶任何情緒。


    若這算是情話,簡直是天底下最無趣的情話。可入耳之際,偏又誠摯得令人心跳驟停,手足綿.軟。


    十一懷疑自己是不是酒量變小了。


    中午喝了那麽點兒酒,此時怎會有微醺的感覺?


    她站起身來,整理著滾出褶皺的衣裙,若無其事地笑,“你找到可以管束你的人了?恭喜!希望那醋勁兒小些,別擠占了我和花花的口糧!”


    韓天遙站在她身前,看她手忙腳亂地扣著鬆散衣帶,卻伸出手來,替她捋平衣帶,在腰間纏了一圈,整整齊齊地扣了一個漂亮的衣結,方道:“我的確有心儀的女子。我跟她表白了很多次,她都裝作聽不懂。或許是我太隱晦了。可我怕說得太明白,會把她嚇走。十一,我很難過。”


    十一低頭瞧著那衣結,腰間似還有他隔著衣傳來的觸感。


    再抬起頭時,正見韓天遙深深凝注的眼,幽潭般映著她麵容,似要將她生生地吸入其中。


    十一很高挑,但韓天遙比她還要高不少。


    十一莫名地覺得一陣壓迫,不由地退了一步,才笑道:“韓天遙,你既然知道我是誰,也該清楚我和哪些人有著糾葛。旁的不說,現在醉倒在你府上的那位,他知道你有這樣的心思,也不會太高興吧?”


    韓天遙薄唇微微一揚,“十一,你並不喜歡他,至少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他會計較,


    箋西風驚夜(一)


    她的聲音沙啞,有些變調。


    但睡夢裏的宋與泓竟似聽到了,睜開了那醉意朦朧的眼睛,癡癡看了十一兩眼,便笑了起來,“朝顏,你看,我又夢到你了!我又夢到你了!可惜我總是留不住你,追不到你,可惡的丫頭啊……”


    他展臂,竟抱住了十一的腰。


    十一一拍他的手,欲將他推開,宋與泓卻已將她抱得更緊,喃喃喚道:“朝顏,你不許走!欺負我那麽久,怎能說走就走……你可知……你喜歡與詢哥哥多久,我便喜歡了你多久!鐦”


    十一忽然間便再推不開他,伸手攬住他,竟是失聲痛哭。


    “泓,泓,對不起……”


    宋與泓喉間便亦聞得哽咽。他將頭枕在十一腿上,本已潮.濕的眼睫凝了淚珠,慢慢順著年輕的麵龐滑下。


    韓天遙在門檻前看了片刻,悄然退了開去,隻在門外候著。


    他與十一相識已久,近月患難與共,也曾彼此相偎。但每次,似乎都是他在靠近她,努力拉近著他們間的距離;而她始終有一份疏離,就連那些謎一般的過去,也需他去慢慢設法揭開。


    泓,泓,隻一字相呼,卻親密盡顯。


    什麽時候,她亦能喚他“遙”,而不是打趣意味的“小遙”或“大遙”?


    午後陽光正好,明金的光芒投於他身上,卻照不亮一身玄衣如墨,反將他的麵龐顯出幾分蒼白黯淡。


    他再不知,在他走出門外不久,宋與泓悄無聲息地握住了十一的手。


    然後,將小小一頁折好的紙箋塞入十一的掌心。


    十一愕然,捏住掌心的字條,低眸看向被自己抱在腕間的男子。


    宋與泓正仰麵看著她,唇角笑意微微,漂亮的眼睛裏有驚喜,有怨恨,有傷心,竟是……如此的清明!


    “宋與泓,你!”


    十一猛地將他擲回床榻,轉身就走。


    聞得十一怒斥,外麵的韓天遙一驚,忙走過去瞧時,正見十一滿麵通紅踏出門檻,甩開他意圖攔她的手臂,轉瞬奔得無影無蹤。


    韓天遙怔了怔,再踏入書房看時,宋與泓趴在床榻上,一條手臂半耷下床沿,腦袋擱在手臂上,口中兀自含糊地咕噥不已,分明還是大醉的模樣。


    莫非酣醉中失了分寸,曾對十一無禮?


    十一大醉時尚不容人占她便宜,更別說此刻頭腦清醒,惱怒起來一巴掌把宋與泓拍在地上都很有可能。


    韓天遙上前扶宋與泓躺好,替他蓋上錦衾,方才將手抵住突突疼痛的額部。


    他是不是做錯了?


    刻意安排的會麵,似乎白白引來了三個人的不快和傷懷。


    還有,似乎總有哪裏不對。


    也可能,隻要將另一個人放在心上,憑他怎樣的冷靜沉著,那顆心都會格外的沉,沉到可以輕易地將一切帶得偏離原來的方向。


    ***


    濟王臨近傍晚才略有些清醒,搖搖晃晃地起身告辭,韓天遙送出府門,看著濟王府的馬車將他接回,這才返身回去尋十一。


    天色漸晚,十一早已收拾了軟榻回到屋中。


    院子裏一排五間正房,中間為正堂,韓天遙住了西梢間,西次間設有書架,壘了滿滿的書,多是韓天遙往年在京中居住時所讀,近來十一又添了些,愈發連書案上都堆滿了。


    十一睡在東梢間的碧紗櫥裏,東次間則放了琴棋笙簫及各色茶具,設了極舒適的軟榻,正是十一最喜歡待的地方。


    天氣轉冷,四麵門窗緊閉,屋中燃著龍涎香,並用白瓷瓶供了幾盆異種菊.花,卻依然蓋不過那陣陣的酒香。


    十一雙頰微赤,看著有些薄醉,但神智倒還清醒,正饒有趣味地把.玩棋子。


    真的隻是把.玩棋子。


    她將棋罐丟在另一角的高幾上,拿棋子一顆顆往內擲。


    她最擅寶劍和飛刀,雖隔得老遠,照樣百發百中,竟無一顆跌落地上。


    韓天遙問:“怎麽突然就走了?濟王殿下欺負你了?”


    十一嗤笑,“我不欺負他,他就額手稱慶吧!還敢欺負我?你以為都是你,膽敢趁著我醉酒欺負我?”


    韓天遙靜默,然後道:“嗯,我做得不夠。日後得多向濟王殿下學學,務叫我家十一滿意。”


    十一睨他一眼,伸手又去取酒。


    韓天遙出手如電,搶先將酒壺抓到手中,說道:“再喝又要醉了!我不想一天之內伺候兩個酒鬼!走,去吃晚飯吧!”


    因母親終日禮佛茹素,並不要韓天遙相伴。韓天遙雙目複明,花濃別院的逝者也已入土為安,他便不再清粥淡飯,這些日子都是和十一、小瓏兒一處吃飯。


    十一並不挑食,但逢著愛吃的便多夾幾筷。韓天遙雖不言語,但下一餐裏十一多夾過幾筷的菜式一定會再次出現。


    十一眼見正堂那邊擺上菜來,多是自己素來愛吃的,明知韓天遙暗自留意,遂也不再介意他奪去酒壺,安靜地跟韓天遙一起用完飯,便走到那邊茶室,從錦袱裏取出太古遺音琴,細細地擦拭根本看不到的灰塵。


    能彈奏出移人心魄的琴曲,她的琴藝自然也該是絕好的。但韓天遙從沒聽她彈過琴。


    不論是室內平時放置的七弦琴,還是她珍藏著的太古遺音琴。


    正堂與東次間以落地圓光罩隔開,垂了細軟的紗帷。韓天遙隔著那水紋般的紗帷向她凝望片刻,令人撤開飯菜,讓小瓏兒帶人去喂兩隻貓,自己則回西間休息。


    共處同一屋簷下,天天相見,日日相守,他應該不難等到她完全敞開心扉的那一天。


    當他黑眸染上一抹暖色,以他一向的沉著冷靜走向臥房時,十一正悄無聲息地在掌心重新攤開那張字條。


    “顏:月上中天,金雁湖,芙蓉畔,舊日畫舫,候卿至。不見不歸。泓。”


    ***


    韓天遙夜間睡得並不好。


    楚帝、雲皇後的言行舉止,宋與泓的言行舉止,以及十一的言行舉止,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輪轉。有些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但更多的謎雲依然環繞。


    包括十一下午探望宋與泓時的那聲失態驚叫。


    他曾在宋與泓酒離開前出言試探,可惜宋與泓依然半醉半醒,答非所問,甚至拖住前來迎他的侍姬喚“朝顏”……


    那侍姬名叫姬煙,生得高挑俊美,膚白如雪,顧盼含情,眉眼間的確和十一的真容有幾分相似。


    韓天遙可以肯定宋與泓的深情,楚帝的記掛,獨雲皇後態度曖.昧,再聯係到當年齊小觀在朝顏郡主失蹤後曾怒闖皇後寢殿的傳言,隻怕皇後待十一並不是傳說中那樣宛若親生。


    皇上病弱,且性情優柔,朝政大事多由雲皇後和施銘遠掌控。若是如此,曾經名揚天下的朝顏郡主或被人陷害被母後猜忌,或的確身世有雲皇後所接受不了的瑕疵,才可能被逼離京……


    韓天遙正思忖之際,卻聽得遠遠有很輕微的窗扇被打開的聲音。


    算來已近子時,十一還未睡著?


    他沉吟片刻,披衣踱出臥房,推門走了出去。


    月華如水,清霜滿地,枯幹的枝丫縱橫著升向天空,便讓月夜多了幾許滄桑。初冬的風吹到身上,有些冷。


    韓天遙邊扣著衣帶,邊沿著回廊走向十一臥房窗下。


    這麽冷的天開窗睡覺?又或者,半夜悄悄起床喝酒,喝得熱了?


    但一眼看去時,那一排窗欞分明都關著。難道方才他聽錯了?


    他抬手,逐一推著那窗欞,很快便聽“吱呀”一聲,果然一扇窗欞正虛掩著。


    他一悸,立時向內喚道:“十一!”


    裏麵毫無動靜,隻是狸花貓在床邊的軟墊上含糊地“喵”了一聲,接著依然是它的呼嚕聲。


    韓天遙不再遲疑,飛身躍了進去,猛地掀開帳幔。


    被褥淩.亂,顯然十一曾睡過,此時卻已空無一人。


    “十一!”


    他驀地喝了一聲,飛快躍出窗扇,幾乎不等著地,便一個淩空翻躍上屋頂,四處眺望。


    更深夜靜,萬籟俱寂,遠遠近近的屋宇園林,和白天擾亂人心的富庶或貧困,欲.望或掙紮,一起靜靜地憩息於夜幕之下,並被月色披了一層淺淺的銀輝,宛若整座京城都已墮入一個輕覆薄紗的溫柔夢境。


    ========================================


    箋西風驚夜(二)


    再怎樣環顧四周,也不見十一的蹤影。


    距離先前的開窗聲雖才片刻,但十一輕功卓絕,縱然韓天遙回京後,暗中從忠勇軍和親朋故舊那邊調來不少身手矯健之人隨侍,也不可能攔得住她。


    韓天遙背脊上滲出一層冷汗,翻身又奔向屋內,點燃銀燭仔細察看。


    拈著火折子的寬大手掌竟有些顫抖,隨後被他持在手中的銀燭火焰亦在不安跳動鐦。


    十一,他以為必定會長長久久留在他身畔的十一,難道又像在聞家那次一樣,隨口敷衍他幾句,出人意料再次來個不告而別?


    仔細看時,狸花貓還在,太古遺音琴還在,連原先的酒袋和後來的映青酒壺也在,但純鈞寶劍已不見了。


    太古遺音應該被十一藏在太子陵附近的某處,前些日子去拜祭寧獻太子方才取回,算來也是極重要的寶物,若真要離去,絕不可能將它留下。


    韓天遙無聲地長吐一口氣,這才略略安心,轉而注意到放在桌上的半盆水,以及妝台前打開的鏡匣。


    水裏有很清淡的芳香,似加過什麽藥物;鏡匣裏的簪釵珠飾也動過,十一素常簪的那根素銀簪子還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酌風流,江山誰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寂月皎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寂月皎皎並收藏酌風流,江山誰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