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恢複本來麵目,並換了遠比平時精致的穿戴,自然是想悄無聲息地去見一個很熟識的故人……


    韓天遙闔了闔眼,隨手熄了銀燭,取過隨身寶劍,縱身飛出府去,沿著禦街一路向南方奔去。


    ***


    曆代皇城,大多北宮南市,或宮城處於都城中間,四周散布民居。


    但當年高宗南渡,皇宮擇在了地勢較高的鳳凰山麓,杭都便形成了罕見的南宮北市格局。


    朝天門以北,多為民居、市集;朝天門以南,則包括了宮城和太廟、三省六部等朝政要地。


    而宋與泓身為皇子,所住的濟王府就在皇宮北門附近。


    十一平時並不出門,卻在見宋與泓一麵後突然夜間離去,韓天遙便不得不和宋與泓聯係在一起。


    可她若想見宋與泓,想與宋與泓談點什麽,以目前三人的關係,韓天遙完全可以在府中悄悄安排,絕不會驚動外人。或許,有些事她根本不願讓韓天遙知曉?


    西風正冷,呼吸間肺腑便因那寒意微微地抽疼。


    流瀉的月光籠著濟王府重重樓宇,卻和別處一樣沉寂黑暗,燈籠都看不到幾盞。


    杭都向來有夜市,但僅限於北麵市集,何況此時已近子時,夜市早已散了。朝天門以南更是安靜,一隊巡邏的官兵走過後,禦街連落葉飄下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韓天遙縱身在一株高樹上觀察半晌,掠身飛入了濟王府。


    宋與泓與王妃尹如薇不睦,不會住在後院正房,也不可能在姬妾房裏與十一相見,故而他隻奔向前院還亮著燈的屋宇。


    眼見那邊房屋整齊峻麗,似有人正走動,韓天遙正要靠近細察時,冷不丁那邊晃身飛來一黑影,差點和他在瓦櫳上相撞。


    二人都是一驚,各自挺劍而出,竟在黑暗中靜默地飛快對了幾招,才有機會定睛看向對方。


    然後,是彼此驚呼。


    “韓兄!”


    “齊兄!”


    下麵已聽得動靜,高喝道:“什麽人?”


    韓天遙、齊小觀對視一眼,已是心有靈犀,齊齊向府外飛去。


    二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片刻後便已離開濟王府,同行至太廟後的一處山坡上,正將夜間的皇城盡收眼底。


    隱隱聽得濟王府那邊喧鬧一陣,很快安靜下來,並未見有人出府尋覓追擊。


    韓天遙見齊小觀眉眼鬱鬱,往日明朗通透的氣息都蒙上了一層陰霾,遂道:“齊兄,我因有高手潛入府中,一路追蹤到附近失了蹤影,所以正在四處尋覓。不知齊兄怎會在此?”


    齊小觀找平坦處坐了,歎道:“我找濟王有事。不過他不在府中。”


    韓天遙挑眉,“不在府中?”


    齊小觀愁道:“嗯,我問了他的愛妾姬煙,說回來後就跟王妃吵了一架,當即帶了兩名心腹侍從離府,也不知去哪裏了。這兩年他為氣他那個王妃,損事兒做得不少,指不定又歇在哪一處瓦舍了!”


    時下雜劇、滑稽戲盛行,瓦舍內所設的勾欄,便是用於表演這些戲目的場所。


    瓦舍者,取“來時瓦合,去時瓦解’,易聚易散之意。


    杭都城內,設有多個勾欄的瓦舍足有二十多個,還不包括隻設有單個勾攔的。


    尹如薇想從中找出夫婿來估計不容易;而齊小觀更是沒法找了。


    齊小觀望向韓天遙,“夜探韓府的人,應該不會是濟王府上的。能從韓兄手下逃脫,身手必定高明。濟王身邊應該隻有段清揚和塗風可能做到,但我剛才在府裏轉了幾圈,連他們都沒看到,想來應該是隨濟王出府了!施銘遠奸詐多智,韓兄需多加留心,別被有心之人挑撥離間。”


    韓天遙原是編出個夜行人,好為自己前來濟王府找個借口,此時聽齊小觀認真解釋,且提起施銘遠時不掩恨怒,像是認定夜行人是施銘遠所派,刻意引他進濟王府,好令他與宋與泓心生嫌隙。


    他沉吟片刻,答道:“嗯,皇宮附近藏龍臥虎,誰家不養著幾名高手?興許是別的府裏的。”


    齊小觀點頭,“鳳衛開京後,宮中應該也會另調高手。你既與濟王聯手,有人盯住你也是意料中事。”


    韓天遙心念一動,“皇後?”


    齊小觀在腰間摸了摸,竟也摸出個酒袋來,飲了兩口,隨手遞給韓天遙,說道:“別小看她。巾幗更勝男兒的,當年有你祖母梁夫人,如今更有雲皇後一手遮天,為所欲為!”


    韓天遙接過酒袋亦飲了口酒,笑道:“你似乎忘了還有一位朝顏郡主。”


    齊小觀搖頭,“哎,寧獻太子一死,這世上應該就沒有朝顏郡主了!”


    韓天遙側臉向他笑了笑,“我聽得倒是越來越好奇了!朝顏郡主比寧獻太子入宮還早吧?聽聞還是皇後當成親生的親自撫育過的。”


    二人都是少年英傑,雖相識未久,但彼此意氣相投,一見如故。齊小觀頓了片刻,到底答道:“是我師父跟皇後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在皇後寒微時便與皇後相識,二人感情極好,所以皇後通往中宮的道路上,師父不遺餘力相助。但後來還是有了些分歧,師父便很少入宮了,皇後為此很難過。所以後來師父將師姐抱去,聲稱是自己一時荒唐和侍兒生下的女兒,皇後立刻就抱了去,當作親生女兒撫養著。我和大師兄也一直以為師姐就是師父的女兒。”


    “其實……不是?”


    “不是。師姐全家都被雲皇後、施相給害了,或被殺,或流放,一個沒留。師姐的父親死得很慘,至今屍骨不全,身首異處……師姐的母親產下師姐的當夜便懸了梁。”齊小觀拿過韓天遙手中的酒袋,一氣飲了數口,才歎道,“我不明白師父到底在鬧哪樣。如果他還活著,能給皇後一個解釋,也許師姐還有一條後路。可師父已經逝去,加上寧獻太子的死……師姐離開時應該已經完全崩潰……”


    齊小觀仰脖將酒袋裏的酒水飲盡,向韓天遙笑了笑。那樣陽光般明朗的少年,笑容竟是慘淡得無以複加。


    “我和師兄知道會出事,所以寧獻太子下葬那晚,我們都在太子陵附近守著,一直聽到太古遺音的琴聲。我們以為她還在,但原來竟是幻音。等我們找過去時,師姐已經不見了。我們隻找到了皇後預伏的殺手。他們也為琴聲所惑,以為師姐還沒走。我不知道皇後有沒有繼續追殺師姐,也不知道師姐後來去了哪裏。以師姐的身手,脫身應該不困難。可問題是,從寧獻太子病重垂危開始,師姐就快崩潰了。她已經支持不下去,當麵退了和濟王的親事。濟王那麽驕傲的一個人,看著她神色,連半個不字都沒敢說,還在幫著四處覓醫救人。如果太子能救活,也許還有希望,可是……”


    齊小觀將頭埋到臂腕,竟是無聲痛哭。


    ==============================


    當年多少事,欲訴淚痕深。那苦痛刻得深了,連淚水都已奢侈。


    明天見。


    箋西風驚夜(三)


    好一會兒,他才道:“你不知道我師姐是多要強的一個人。容貌又美,武藝又高,才氣見識遠勝須眉,皇上、皇後還有師父,一向把她當心坎上的寶貝似的捧著,我和師兄也處處聽她的,鳳衛更是敬她如神明。忽然有一天,她發現她的養父母竟是害死她全家的仇人,她當作生.母般孝順的母後不惜手段置她於死地,她原來的堅持和驕傲不過一場笑話,最後連他最喜歡的男子也為她而死,而她的母後還在追殺她……”


    月光下,他抬起通紅的眼看向韓天遙,“你說,換了你,你受得住嗎?”


    韓天遙眼前恍惚又是那個衣著邋遢的女子,在金桂如雨裏懶懶舉起酒壺,朦朧著醉眼向他散漫而笑,“來,再來一壺醉生夢死……郎”


    深黑的眸宛如此刻的夜,他焦灼地眺著遠方,尋覓著那不可能在此時此刻出現的身影,低低道:“嗯,受不住。即便是男人,也受不住。鐦”


    花濃別院被夷滅,遇害的雖有妾室和同族親友,他尚悲恨相繼,一改素日主張,決定出仕並設法報仇。十一卻是比他更尊貴更驕傲的女子,麵對的那一切更要沉重百倍……


    真不明白她師父酈清江將她冒充自己女兒送入宮中時,到底在想什麽。


    他忽然還覺得自己當日硬逼著十一戒酒真的很殘忍。


    如果這兩年十一不曾在酒鄉裏醉生夢死,借著醉酒去尋求一時的解脫,她還能掙紮著活下來嗎?


    韓天遙不敢細想下去,轉而問向齊小觀:“齊兄這時候入濟王府,是有急事?”


    齊小觀眉峰皺起,“施銘遠那老兒……把我師兄給抓了!”


    “就是你和朝顏郡主的師兄,路過?你們已經離開杭都,他抓你做什麽?”


    路過誠如其名,雖是大師兄,一身武藝不弱,可在鳳衛裏還不如活躍俊氣的齊小觀有存在感。


    他敦厚溫和,好像曾在很多人的生命裏路過,卻很少能在人心裏留下痕跡。但他當年能約束住找皇後理論的師弟,並帶著鳳衛全身而退,足見得絕非尋常庸碌之人。


    齊小觀已在苦笑,“大約是那日我和你在聞家飲酒,被厲奇人發現了吧?那老兒抓不著我,竟讓施浩初設計抓了師兄!”


    韓天遙立時悟出,鳳衛竟因相助他而惹禍上身。


    鳳衛雖因朝顏郡主之事離京,但原來到底是皇後嫡係,又是酈清江所留,雲皇後必定希望他們繼續為自己所用,尚有籠絡之意。齊小觀自己也很小心,那夜在芳菲院雖派人出手相救,卻絲毫不肯暴露鳳衛身份,發現襲擊的黑衣人竟與官府有關,也即刻收手而去。後來去拜會韓天遙,他也是在諸官離開後才悄然到訪,可惜已經落於厲奇人眼裏。


    施銘遠眼見韓天遙全身而退,且與濟王、鳳衛聯手,焉能不急?


    濟王宋與泓表麵跟施家一團和氣,何況又是皇子,施銘遠奈何不得,遂找上了鳳衛的晦氣。


    齊小觀得知師兄出事,明知與此事有關,擔心白天拜訪濟王會引來更多猜忌,才會夜探濟王府,不料恰好遇上韓天遙。


    韓天遙並未遲疑,立刻道:“齊兄,此事由我而起,我當全力相助!”


    ***


    “月上中天,金雁湖,芙蓉畔,舊日畫舫,候卿至。不見不歸。”


    十一抓過腰間小小的映青酒壺,想飲酒,又悄然放下。


    她已顯出本來麵目,眸似明星,鼻如瓊瑤,唇似紅櫻,襯著煙紫色的襖裙,整齊綰起的雲髻,愈發顯得明月般皎潔無雙。


    金雁湖畔舊芙蓉,年年花開,年年花謝,算來十一也見過幾回了。


    可這時節委實太冷了,憑怎樣拒傲清霜的花木,此時也已萎黃凋謝。


    十一拈過一片殘留的花瓣,默默地看著,依稀還記得當年花香鳥喧陽光明燦的光景,隻是相見相隨的那些身影,連同那些溫潤明亮的笑容,似已隔了三生三世,遙不可及。


    兩年,酒水泡得一顆心鬆散如沙,攏不起,抓不住。


    她便獨自深陷於那荒涼的沙漠裏,專注地跋涉向沒有目標的前方,仿佛刻入骨髓的前塵往事真的隻是屬於朝顏郡主,而與韓家那個人人可欺辱可嘲笑的第十一房小妾無關。


    夜半涼意深,哪裏一縷簫聲清越含愁,吹裂晚雲天;又有哪裏有人哽咽輕吟,其聲幽幽。


    “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朝顏,我當這一生一世,再也等不到你。”


    十一忽然間再也忍耐不住,一垂頭,淚落如雨。


    柳下有兒郎次第跪迎,段清揚恭謹上前叩首,“郡主,殿下等候多時!”


    十一抬袖拭去淚水,若無其事道:“前麵帶路!”


    ***


    眺台盡處,果然有畫舫依舊。


    曆了兩年風雨,雕欄瑣窗都已褪去原來的鮮明色彩,化作淺淡的檀紅,如被抽去精氣神的落瓣顏色。


    畫舫簷角挑著燈籠,一對鳳凰形狀的“鳳”字鮮豔如昨,似隨時能帶出那個歡脫明媚的少女,以更勝男兒的盛氣在指點江山,笑傲眾生。


    十一定定神,緩步踏了進去。


    宋與泓坐於艙內,慢慢擱下手中白玉簫,通紅著眼圈看著她,忽而一笑,“我不敢去迎你。我怕我見了你便控製不住,跟你抱頭痛哭。”


    他這樣說著,人卻已站起,張臂將十一擁入懷中,大顆的淚已滾落下來。


    十一張口,竟也一個字說不出,隻伸出手回擁住他,默然將下頷靠在他肩上,剛勉強克製住的淚水無聲滑落。


    雖然過得渾沌,她比兩年前居然又長高了些;而他肩膀也比先前寬厚好多,分明已任性妄為的熱血少年長成了有城府有主見的剛毅男子。


    盡管,一眼看去,他依然是那個豪爽義氣仗義執言的宋與泓。


    十一的心冷了冷,終於推開了他。


    宋與泓微微一愕,攜她到案前坐了,替她倒剛泡好的茶。


    “這是你最愛的雀舌,香幽味甘,頗耐回味,嚐嚐。”


    十一接過茶,卻道:“兩年不曾好好喝過茶,這味覺都麻木了,哪還能品得出原來的味道來?又或許……是因為一切都不再是原來的模樣?”


    她品茶,目光卻已尖銳,釘子般釘向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酌風流,江山誰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寂月皎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寂月皎皎並收藏酌風流,江山誰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