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尖厲,施銘遠雖遠遠站在安全距離,竟也聽到,立刻喝命道:“韓天遙身為朝廷命官,竟鼓動鳳衛聚眾謀反,罪在不赦,所有人當場斬殺,不許留一個活口!”


    下方禁衛軍齊齊應諾,本來尚在留幾分餘地的刀槍立刻凶狠,招招致命。


    韓天遙他們所帶勇士雖經精挑細選,但敵我懸殊得太厲害,且宮中禁衛身手矯健,也非尋常禁軍可比。


    火把下,原本一鼓氣奮力突圍到假山前的鳳衛接連被傷,即便留在園外的武士冒死接應,也被逼得連連後退,四處都聽到以命相搏時的嘶吼和慘叫,眼見得倒下的人越來越多,當真可能被一網打盡於此了。


    施銘遠一手拈須,一手負於身後,細長的眼睛已向上揚起,顯然對這樣的結果很滿意。


    齊小觀到底是當年酈清江的弟子,鳳衛更是雲皇後曾經的親信衛隊,施銘遠便是有心將他們連根拔起,也得顧及雲皇後那份舊情,至少得稍作表示,他是有心放他們生路,是齊小觀冥頑不靈,他才被迫格殺。


    可如果是韓天遙,那似乎便沒什麽情麵好講了。


    於公於私,他都是一個絕對的禍害。


    大楚曆代君王講究以仁治國,罕有誅殺大臣之事,但謀反顯然不在此列。鳳衛矯旨救人尚情有可原,韓天遙與路過毫無關聯,完全可以說成謀反。


    若鳳衛受他蠱惑,那麽,誅殺齊小觀和鳳衛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韓天遙明知今日敗局已定,暗自歎息一聲,低聲道:“小觀,抓穩我!”


    竟仗著一身輕功躍身而起,欲破開敵手重圍,先帶齊小觀離開。


    那邊他們部屬瞧見,更是排作人牆,奮力抵擋厲奇人等高手。


    齊小觀伏於韓天遙背上,聽得慘叫聲起,竟是心痛如絞,邊握劍對敵,邊啞聲道:“韓兄,你放下我!我不會離開我弟兄!”


    韓天遙道:“與其一起死,不如保住自己為他們報仇!”


    齊小觀神智便有些迷離,“哦,從前好像有誰跟我說過這話……”


    ***


    依稀,又是年少氣盛時。


    師父酈清江帶他們離開京畿,一路往北。


    站在高高的峰頂,他指點給他們看,那邊,那邊,還有那邊,原先都是他們大楚的國土。先帝駕崩,數月後才傳至江北,依然家家嚎泣。


    不為別的,就為骨血裏流傳了多少代的漢家血統,就為靺鞨人鐵蹄下曾蜿蜒無盡的鮮血,以及靺鞨人看待漢人看待俘虜或牲畜般的歧視目光。


    朝顏和齊小觀都親眼看到了魏國兵馬對北境百姓的滋擾,甚至屠殺。


    他們僥幸救出一名少年時,那少年依然要撲向自己燃燒的家園,以及火中的親人。


    那時,是十四五歲的朝顏惡狠狠地拉住了那少年。


    她的聲音鏗鏘有力,宛若刀鋒淩銳,“與其一起死,不如保住自己為他們報仇!”


    ***


    那夜的月亮很紅,紅得像在淌血。


    今晚的月色卻還瑩澈,美麗得像師姐清澈的微笑。


    可不知哪裏的鮮血飛來,恰濺上眼睫,那月亮便也紅了起來。


    韓天遙再度躍起時,身體沉了一沉,分明被人阻截住。


    重重圍困,加上暗伏高手,韓天遙想帶著傷重的齊小觀突圍難如登天。


    齊小觀便歎道:“韓兄,放下我吧,設法替我報仇便是。”


    與其一起死,不如保住自己為他們報仇,這話應該還給韓天遙。


    放下他,以韓天遙的身手,加上部屬的掩護,並不是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


    韓天遙淡淡地應了一聲,卻絲毫沒有放下他的意思,龍淵劍再度化作雪瀑,激射向追襲而至的一名高手,自己則趁刀劍交激時的反彈的力道飛身掠了出去,縱身躍上假山。


    他正待奔向那邊小亭,尋敵人稀少處突圍,冷不防假山內亦鑽出一名高手,揚手向他飛出一刀。


    韓天遙急忙閃躲之際,腳下山石陡峭,再也無從立足,立時和齊小觀一起摔落在地。


    眼見下方敵人重重圍至,他再不及背起齊小觀,隻單膝跪地連連運招,才勉強將齊小觀護住。


    他們部下被分割圍困於內外兩處,一時根本不及救護,他以一己之力與數十人交鋒,且其中不乏高手,頓時芨芨可危。


    這時,外麵忽傳來一陣喧嘩,竟是外麵的宮廷禁衛紛紛向內撤來,原先被圍困的鳳衛部屬卻在遲疑之後快步向外奔去,卻未奔出園門。


    外麵已見火把衝天,快將半邊天空燎亮,伴著誰聲如洪鍾的通報:“濟王殿下到!朝顏郡主到!”


    那聲音極具穿透力,在月夜的山間久久回響,那人卻惟恐旁人聽不到,又在重複高叫道:“朝顏郡主到!朝顏郡主……帶鳳衛回京了!”


    最後一句話嗓音有些沙啞,卻足以震憾得讓兩邊的人一齊呆住。


    鳳衛,三千鳳衛回京了!


    這兩年鳳衛雖散居各地,卻從未解散。路過出事,齊小觀即刻分頭通知各路鳳衛趕到京畿商議救人之事。但真要說起到小隱園救人,到底不敢用這三千鳳衛強攻。雲皇後對鳳衛一向寬容,可真要有這麽大的動作,憑他怎樣心胸寬廣的帝王,隻怕也忍受不了。


    可如今帶三千鳳衛出現在這裏的,不是與皇家關係不大的齊小觀,而是皇後的義女朝顏郡主,以及當今的皇子濟王宋與泓。


    即便施銘遠一手遮天,權傾朝野,也無法將帝後兩名至親都說成意圖謀反,——朝顏郡主雖然失蹤兩年,但除了極少數的幾個要緊人物,有誰知道內情?


    眾人眼裏,她依然曾有過救駕之功的天之驕女,大楚郡主,鳳衛之首。


    更別說宋與泓當今皇嗣,地位與太子無異。


    韓天遙早已趁勢掃開敵手刀鋒,站直了身,卻也不由驚駭。


    他的十一,曾經的朝顏郡主,當真可以卷入此事嗎?


    齊小觀傷勢不算重,但中毒已深,本已四肢無力,神智昏沉,此時聽得通報,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從地上爬起,扶了韓天遙的手臂站穩,高聲喚道:“師姐!師姐!”


    眼底竟有淚水滾了下來。


    ***


    四周已安靜下來,外麵緩緩分開一條道,便見身著素藍鎧甲的一隊鳳衛奔入園中,當行一人騎著錦衣駿馬,容貌俊秀,英氣勃勃,正是濟王宋與泓。


    他神色凝重,卻在見到被人簇擁出的施銘遠時璨然而笑,“大半夜的,沒想到這麽偏僻的小隱園還能如此熱鬧!”


    施銘遠已上前見禮,“微臣奉旨在此誘捕賊人,卻不知殿下何以深夜到此?”


    宋與泓笑道:“郡主歸來,說請孤到這邊看熱鬧,孤自然不得不來!”


    施銘遠目光掃過宋與泓的身後,便已看出其中隻有兩名是宋與泓親信隨侍,其他竟都是鳳衛。


    未必三千鳳衛全至,但此時鳳衛人數顯然已經控製局麵,且由濟王領來,宮中禁衛誰還敢動手?


    周圍一時靜寂如死,偶有一兩聲傷者的呻.吟傳出,哆嗦如風中落葉。


    但施銘遠更顧忌著另一個人。他找了半日不見身影,遂問道:“朝顏郡主……何在?”


    話音剛落,便見那邊高樓上有人懶懶道:“我兩年沒在朝中,施相這是掛念得厲害了?”


    高樓之內,有人如受電擊,猛從椅子上站起,看向屋頂。


    黑暗裏,連藻井天花都看不清晰,更別說屋頂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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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讀愉快!明天見!


    謀長纓在手(一)


    碧綠琉璃瓦簇出的屋脊之上,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一名女子。


    雨過天青色襦裙,淺緋色披帛,簡潔卻精致的靈蛇髻上單單隻簪一根碧玉蘭花簪,清素到極致,卻在那張如玉容顏的映照下,意外地張揚著不動聲色的奢華。


    銀白月光染著裙裳,夜風高高拂起衣袂披帛,都成了她最天然大氣的點綴。


    韓天遙一雙黑眸不由地燦亮異常,連原先冷肅緊抿的唇角都已溫柔揚起鐦。


    出府與十相別前,他曾道:“我想看看你穿著雨過天青色襦裙,淺緋色披帛,盤著靈蛇髻,單單隻簪一根碧玉蘭花簪,便已清豔逼人的模樣。”


    如今,他的十一果然這樣的裝束出現在所有人跟前,居高臨下提劍立於整座小隱園的最高處,長發飛揚,倨傲地俯視眾人。


    施銘遠看著那消失兩年卻張狂依舊的女子,卻有些透不過氣,高聲道:“郡主既然久不在朝中,必定不知朝中之事。如今韓天遙、齊小觀聚眾謀反,證據確鑿,微臣奉旨抓人,還請郡主不要幹涉!”


    十一已坐到屋脊之上,隨手提起手中酒壺飲了一口,聽他說完了,才嘲諷道:“施銘遠,你老糊塗了吧?哪有人聚眾造反跑這荒山野嶺來造反的?還奉旨抓人?聖旨何在,你倒是給一份我看看!”


    施銘遠笑道:“微臣奉的是皇後口諭……郡主若是不信,隨微臣入宮一問便知!”


    十一笑道:“我若要回宮見我父皇母後,還需隨你入宮?也忒給自己臉了!當你的宰相管好你份內的朝政之事便罷了,什麽時候手這麽長,連皇上家事也要管?”


    施銘遠負手道:“郡主當真確定,你的事是皇上家事?柳……郡主!”


    韓天遙眸光一閃。


    十一的確說過她姓柳,宋昀方才一直喚她“柳姑娘”。


    十一當年被迫離宮,顯然得算上施銘遠一份。


    十一殊不介意,“好吧,不算皇上家事。但路過、齊小觀卻是我的家人。施銘遠,你管了我的家事。”


    施銘遠掃過占了絕對優勢的鳳衛,“於是,你打算重整旗鼓,用皇後曾經最依賴的鳳衛,斬殺奉旨前來拿賊的宮中禁衛?”


    十一繼續飲酒,微颺眉眼似微有醉意,愈發笑得瑰姿豔逸,“我斬殺皇家禁衛,坐實領著鳳衛造反的罪名嗎?不好意思,你太高看我,借我兩個膽子,我也不敢謀反啊,我頂多……”


    她忽抬手,竟從屋脊的另一麵拎上一個被捆縛得結結實實的人來,悠悠說道:“你管我的家事,所以我也順路管了管你的家事。我說施家兄弟,有沒有什麽要跟你爹交待的?”


    那人嘴裏塞的破布被取出,立時嘶聲叫道:“爹,殺了這妖女……”


    話未了,十一隨手抓過他的發髻,將他的腦袋在屋脊上一磕,便聽慘叫聲立時堵住了他後麵的詛咒和毒罵。


    十一眼都沒眨,提著他的發,逼著他的臉對著下方的施銘遠,讓施銘遠看到兒子瞬間爬了滿臉的鮮血,若無其事地問:“施相爺,你看如何?”


    施銘遠怒道:“你……你竟敢抓朝廷命官!”


    十一道:“為何不敢?你敢抓我的人,我就敢抓你的人!何況本郡主親自抓他,已經給他天大的臉了!你敢……給臉不要臉?”


    “啪”的又一聲,伴著施浩初的慘叫,竟是十一再次將他的頭重重磕向屋脊。


    又快又狠,全無半分遲疑。


    施銘遠駭然,叫道:“朝顏郡主,你先放開小兒,其他的事,待微臣請示過皇上,必會給郡主一個交待!”


    韓天遙見齊小觀愈發不支,一時再顧不得其他,向上喚道:“郡主,小觀中毒了,毒勢不輕!”


    下方火把通明,十一早已察覺齊小觀似乎受傷,此時聽得韓天遙說起,如畫秀眉微微一挑,便看向施銘遠,“我數到三,不交出解藥我割了令郎的腦袋!”


    施銘遠怒道:“你敢!”


    十一將純鈞劍持於手中,對著月光細細欣賞,散漫道:“我敢不敢,你心裏大約很清楚。我脾氣一向不好,對你更犯不著裝什麽賢德扮什麽善良。你兒子隻是順手抓來而已,砍了他腦袋還有你兒媳和你兩個庶孫可以慢慢砍呢,隻是嫌他們吵,一時沒帶這邊來。我們慢慢玩,不急。”


    “你……”施銘遠大駭,再不想十一竟早有準備,趁著他不在府中時,不知用什麽法子把兒孫盡數抓了,一時再不敢觸怒於她,隻得忍下口氣道,“齊小觀並非我所傷,我哪來的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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