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飲了一大口酒,緩緩拔出純鈞寶劍,說道:“一。”


    施銘遠道:“且慢,容我細問是何人下的毒!”


    純鈞劍出鞘,月下的劍芒光華燦熠,嫵媚得近乎妖異。


    “二。”


    十一的聲線仿佛並無變化,卻似沾了劍鋒的殺機,一絲一絲如冰針般紮入人的骨髓。


    施銘遠看著那屋頂凜冽逼人的劍芒,吸了口氣,高叫道:“是誰下的毒?快將解藥取來!”


    人群死寂裏,十一的劍鋒抬起,“三!”


    施浩初驚怖的慘叫聲裏,施銘遠失聲道:“誰知道解藥去向,本相重重有賞!”


    那邊終於有人高聲道:“相爺,齊小觀中的好像是寥七的毒,寥七已被殺,不過身邊應該有解藥!”


    施銘遠忙道:“快取解藥來!”


    已有他身邊的近衛匆匆奔過去找尋,不過片刻便在同伴的幫助下找了一小瓶藥丸來,飛快送到韓天遙跟前。


    扶著齊小觀的鳳衛接過那藥瓶正遲疑時,齊小觀已取過,倒了兩粒先服下,方笑道:“我若死了,師姐必將把老賊兒孫削成肉片燉湯!”


    眾人為之側目。


    齊小觀恍若未睹,自顧盤膝坐下運功摧化藥力。


    施銘遠便道:“郡主,齊小觀已服解藥,你該把小兒放下了吧?”


    十一散漫笑道:“相爺想多了!我怎會因小觀服了解藥就放了施家兄弟?好歹請相爺把我路師兄交出來,讓我鳳衛的兄弟們好端端將他護送出來再談別的吧!”


    施銘遠歎道:“郡主也想多了!此地不過用來誘擒相救之人而已,哪會真把路公子關來?何況放不放路公子,也不是下官說了算。”


    十一坐於屋脊,一腳踩於瓦櫳,一腳踩在施浩初身上,瀟灑晃動酒壺,慢悠悠道:“施相手眼通天,別謙虛了!隻要在這大楚天下,你想放誰還不都是一句話的事兒?”


    施銘遠目中蘊火,兀自帶著謙恭笑意,說道:“郡主言重了!下官身為臣子,凡事都按皇上、皇後旨意而行,哪敢肆意妄為?真要放路過,至少得入宮請旨吧!可郡主你看,現在是什麽時辰,能去驚擾宮中二聖嗎?”


    十一無視他麵上的憂慮無奈,淡淡道:“那都是你的事!我隻知道,半個時辰內我要帶路過和鳳衛離開。若是耽誤了……施家兄弟倒是不妨,可施相的兩個小孫子可能有點麻煩。我先前便和我那些弟兄說了,天明前回不來,可就拿他們開刀了!”


    她用腳搖了搖被捆縛得跟死狗似的施浩初,說道:“兄弟,剛小觀說削肉片……太殘忍了對不對?喂野狼吧!把你兒子關籠子裏,先拽出手來給餓狼啃,再拽出腳來啃……說不定啃到晚上你的兒子們還活著呢!”


    施浩初驚得魂飛魄散,叫道:“你這毒婦!毒婦!你敢!”


    十一“啪”的又一腳,將他腦袋打在瓦上,笑道:“我一向毒,瞧你鈍的,怎麽像今天才聽說似的?記得你們父子倆一大一小兩朵白蓮花,一邊把為國為民的戲唱得有聲有色,一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坑害忠良毫不手軟……我向來謙虛好學,難得遇到比我毒的,當然要學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才能叫你們刮目相看,對不對?”


    她隨意出腳,看似用力不大,眉眼散漫嘻笑間全不見惱怒驚恨,但施浩初呻.吟著,分明痛苦之極,竟再無力痛罵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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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謀長纓在手(二)


    瓦櫳間有碎片滾落,嗒嗒嗒的聲音如敲擊在誰的心頭,然後悄無聲息地跌落於地麵草叢。


    施銘遠盯著屋頂上那個悠然自在的女子,長吸了口氣,轉頭問向宋與泓:“殿下與朝顏郡主同來,不知認為此事如何處置才妥?”


    宋與泓苦笑道:“我好端端睡在府裏,卻被郡主喚起,也是叫我主持公道……母後再三要我凡事多向施相求教,不知施相認為此事如何處置才算妥當?郎”


    踢過去的石頭被無聲踢了回來,竟是同樣的謙遜好學鐦。


    施銘遠歎道:“殿下,皇後若知此事,隻怕又會傷心許久。”


    宋與泓道:“施相雄才大略,必定可以悄悄平息此事,不致令母後傷心!”


    他走到施銘遠身畔,無奈般歎息一聲,低聲道:“無論如何,如今還是趕緊把浩初和兩位小公子救下要緊。隻要施相能平息此事,縱然跑了個把人犯,出了點意外,母後那邊我都會設法開解寬慰,想來母親必不會追究此事。”


    他言語裏處處在為施銘遠考慮,言外之意,卻分明是讓他盡快交出路過,放走這一幹人,將今夜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施銘遠明知其意,抬眼看向屋脊上那個清美得近乎妖異的女子,負手道:“如此,便請郡主稍待,下官這便叫人去提路公子。”


    依然一派的鎮靜雍容,不失宰執風範。


    十一在上清淺而笑,“給你一炷香時間交出路過,不然我會自己去找人。自然,我不會帶著施家兄弟找人……也太累贅了,對不對?”


    累贅自然得割了,丟了。


    於她不過是手一抖、劍一劃的小事,那邊想把腦袋續回兒子脖子上可就比登天還難了。


    當年幾番交手,施銘遠就深知這女子手段狠烈;隔了兩年,彼此仇隙更深。稍有不慎,斷子絕孫可能就在今日,且連報仇都不容易,——以這位的身手和才智,以及在朝野內外的影響力,便是他布下天羅地網,隻怕也不容易追捕到她。


    萬沒料到她居然有勇氣重回京城,且公然與他作對。


    若引回朝顏郡主,抓路過這步棋,走得實在有點爛。


    施銘遠皺眉,卻再不敢激怒這膽大妄為的女子,轉頭喚人吩咐幾句,果然便見施銘遠兩名親信隨侍向後麵一排房屋奔去。


    宋與泓、齊小觀等得來的消息果然沒錯,路過的確是被囚在小隱園。


    危急之時推出人質相脅,原也不是十一獨創。若前來救人的隻是齊小觀和鳳衛,必要時推出路過,顯然於瓦解鳳衛心誌大有好處。


    但現在鳳衛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個衣袂飄飄坐於屋脊旁若無人品飲美酒的女子。


    她兀自踩著施浩初,像踩著墊腳的石頭般愈發閑適安然。施浩初握緊拳頭,卻再不敢掙紮,一動不動地由她踩著,仿佛已與青色的瓦櫳融作一處。


    韓天遙靜默遙望著她,眼底仿佛也浮上了淺淡溫柔的月影,剛硬冷峻的輪廓莫名柔和了許多。她若不曾來,今日中伏,前路必定艱險難測;她若來了,縱得一時無恙,未來也難料吉凶。所幸者,不論吉凶或險阻,她做回了曾經張揚的她,而且她不會孤單。再多的困厄,他們會並肩而行。


    默算著前去帶出路過可能的時間,韓天遙忽道:“郡主,小心身後。”


    竹樓依山而建,前麵臨著園子,後麵卻都是黑鴉鴉山林。施銘遠身邊不乏高手,不想受挾製,很可能背後下手。


    十一聽得他話語間關切之意,漫聲應了,垂眸向他注目之際,卻觸到了旁邊另一雙明亮的眼睛。


    關係兒孫性命,施銘遠那邊的人果然不敢在解藥上動手腳,齊小觀已然站起身來,雖然依然麵色不佳,但已無明顯中毒的模樣。見十一望向他,他頓時一笑,奔向前迅速拔地躍起,竟也飛上屋脊。


    “師姐!”


    齊小觀隻喚了一聲,喉嗓間便已堵住,紅了眼圈含笑看她。


    十一彎了彎唇角,將自己的酒壺遞了過去。


    齊小觀也不客氣,伸手接過,看也不看便仰脖飲了一大口,讚道:“好酒!”


    十一瞧著他朝氣依舊的麵龐,輕笑道:“這酒不是師姐釀的,也不是貢酒,其實尋常得很。”


    齊小觀微笑,“隻要是師姐給的酒,都香醇得很!”


    他這麽說著時,卻已連忙別過臉去,借著拂拭灰塵,悄悄擦去眼底濕.潤,依然滿麵陽光燦爛,將酒遞還給十一,然後目光掃向竹樓另一麵的山林。


    毒傷未愈他便匆匆上去與十一會合,顯然是因為韓天遙的話,生恐有人背後下手,對師姐不利。


    十一指尖挑起一柄小小飛刀把玩著,泰然自若地飲酒,笑道:“小觀,別擔心。這裏沒人的手有師姐的飛刀快!”


    月光下,她容色絕美,足以顛倒眾生;可飛刀鋒芒凜若寒霜,隱透的一星兩星鋒芒,冷銳得仿若能直透人心。


    不論朝顏郡主消失多久,隱匿多久,這一刻素衣簡飾出現在人們眼前的,絕對還是那個名動天下的三千鳳衛之首。


    施銘遠盯了她許久,慢慢轉過了臉。


    麵對這樣的女子,憑他怎樣老謀深算,也不敢拿兒孫性命作賭注去搏。


    濟王宋與泓則始終看向十一,目光裏有不加掩飾的欣賞。


    人人都知道他喜歡朝顏郡主,也唯有他始終沒有放棄過尋找朝顏郡主,他對她的愛慕是如此的光明正大,眾所周知……


    韓天遙將手抵住額,無聲皺眉。


    他的十一,的確太招人。


    卻不知從今以後,她會不會依舊隻是他的十一;又或者,一切將天翻地覆,連同他籌劃好的未來,都不得不因為今晚而全部推倒。


    從前無聲而去的朝顏,以這種方式轟轟烈烈地回來,縱然再次絕塵而去,帶給韓天遙、宋與泓、齊小觀,以及宮中帝後的影響,都將無從估量。


    ***


    小隱園內外幾乎已被鳳衛完全控製。除了竹樓內的那處秘道,施銘遠的人連隻鳥都別想放出去。


    可那處秘道豈是尋常人可以進出的?


    即便安排宮中禁衛通過,也是提前做了種種防備,真正明了進出口具體位置的,隻有晉王世子宋昀和楚帝安排給他的兩名心腹隨侍。


    明知救兵難至,親人又被挾製,施銘遠一時無可奈何,那邊磨蹭許久,到底將路過帶了出來。


    路過發髻有些淩亂,半新不舊的煙黃衣衫頗多褶皺,看來並未受刑。但他眉眼疲倦,手足無力,被人半扶半拉地扯了出來。


    齊小觀遠遠瞧見,已喚道:“師兄!”


    人已在鳳衛的歡呼喜躍中飛身而下,直奔路過跟前。


    路過神智尚清,低低道:“小觀!”


    齊小觀忙將他從對方手中扶過,帶到自己身畔,急急打量著,問道:“師兄,你怎麽樣?”


    路過道:“我沒事。一時不慎,累你們費心了……”


    他抬眼看向竹樓頂部的十一,原本黯淡的眸子頓時一亮,“郡主她……”


    十一揚唇而笑,將酒壺向路過揚了揚。


    然後便忽見她迅速旋過身去,右手寶劍揚起,竹樓上方恍有一道銀河搖動,星光璀璨間聽得連聲慘叫,竟是有人從另一麵跌落下去。


    路過被放出,師兄弟相見,正是防守最鬆懈的時候。可惜這偷襲明顯不成功。


    施銘遠皺眉道:“郡主,下官已經放了令師兄,可否也請郡主也放了小兒?”


    十一持著純鈞劍,看著劍尖血珠滴滴滾落,難得溫柔地笑了笑,“俗話說,薑是老的辣!相爺的手段奴家可畏懼得很,自然還要麻煩施家兄弟送一程呢!”


    她難得用妾或奴家這類女子謙稱,聽得韓天遙麵皮緊了緊,看向十一的目光便有些怪異。


    施銘遠更是不由地黑了黑臉,才道:“如今郡主想走,隻怕誰也攔不住!”


    此處鳳衛人數已遠超施銘遠帶來的禁軍。何況以朝顏郡主的身份,加上皇子宋與泓在此坐鎮,若無帝後旨意,再無人敢輕易與她有所衝突。


    十一便道:“哦,施相說得有理。如此看來……這施家兄弟留著的確沒什麽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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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見!


    謀長纓在手(三)


    她忽衝韓天遙奇異笑了笑,忽將捆縛得緊緊的施浩初拎起,自屋頂擲下。


    眾人驚呼聲裏,韓天遙已躍身而起,恰將十一擲下的施浩初接過,然後盯著手中滿頭滿臉都是鮮血的男子皺眉,再不知十一是何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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