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便問:“若我嫁了他,卻依然堅持自己的主見,不知會落到怎樣的下場?”


    宋與泓不敢答。


    他們那個溫和寬容的兄長,可以不動聲色陷害堂弟,可以悄無聲息欺騙愛人,誰知道他還會有多少出人意料的行止?


    朝顏忍不住落淚。


    她哭著問宋與泓:“為什麽我們沒變,他卻變了?”


    宋與泓一言不發地攬她靠住自己的肩,卻也抓過了酒,痛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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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數日,朝顏在宮中遇到了尹如薇。


    尹如薇剛從東宮過來,臉色很不好看。


    朝顏知她外柔內剛,每每因朝顏才情容貌勝過她不悅,近來更因朝顏和宋與泓走得近而心存芥蒂,也隻跟她淡淡地打了招呼,便待轉身離去。


    這時,尹如薇卻喚住了她,“朝顏妹妹,太子病重如斯,你不打算去看看?”


    彼時朝顏心氣亦高,一言不合,遂冷笑道:“我去不去探望,好像跟如薇姐姐無關吧?”


    隻是朝顏在瓊華園借酒銷愁,宋與泓必定會在她身邊陪伴安慰,尹如薇想見她的心上人,便不大容易了。


    尹如薇覺出她眼底嘲諷之意,忍了又忍,終於忍耐不住,說道:“朝顏,我勸你還是回到太子身邊的好。紙終究包不住火,有些事一旦鬧開來,除了太子,沒人救得了你!”


    朝顏喝了不少酒,卻覺得尹如薇才是真的醉了。


    她笑道:“尹如薇,若說除了泓,沒人救得了你,我倒還有幾分相信!我也想勸你一句,姻緣天定,強扭的瓜不甜,非要吊在一棵樹上,浪費了大好年華還得被人說三道四,委屈的是自己。”


    尹如薇比朝顏還大一歲,無人不知她戀著宋與泓。


    明知宋與泓一顆癡心都放在朝顏郡主身上,她卻始終不曾放棄。


    如今耽誤到十九歲猶未出閣,的確頗有些人暗中議論。


    尹如薇被她嘲諷得大怒,冷笑道:“敢情你真以為自己是什麽金枝玉葉的郡主,上天注定的好命好運,叫你把什麽好事兒都占全了?朝顏,我勸你別太張狂了!說到底,你一生不過一場笑話而已,若非酈清江袒護隱瞞,憑你的出身,如今還不知在哪裏為奴為婢呢!”


    她拂袖而去,留了朝顏驚疑不定怔在當場。


    尹如薇父母早亡,依傍在姨母雲皇後跟前長大,自小見慣深宮裏種種波詭雲譎,深諳人情世故,不會無緣無故說出那樣的話來。


    朝顏年紀稍長時便聽人提起,她並非尋常棄嬰,而是酈清江的親生女兒,才被雲皇後格外看重,視同親生。


    朝顏也曾向師父求證,酈清江卻隻淡淡笑言,若她將他當作生父,也無不可。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酈清江是默認了這件事,朝顏也不再問起,且不認為有必要問起。


    她的生母從未出現過,她的生父精心教養她成才,她還有疼愛她的養父母,何必再追究那許多?


    回去後,朝顏跟路過、齊小觀商議,讓他們暗中調查自己身世。


    師兄弟們都覺得她多此一舉。


    有酈清江那樣多才多藝的父親就夠了,若不慎找出個卑微無良的生母來,不是給她自己添堵?


    ***


    宋與詢的病情時有反複,一直服藥調理,但還不至於危及性命。


    顏對他的欺騙深惡痛絕,每每覺出自己心中牽掛,便去找宋與泓飲酒取樂,雖再未涉及男女情事,看著倒似比從前更加親密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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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見!


    悔以死換生(二)


    雲皇後疼惜宋與詢,也清楚宋與詢對朝顏的心思,聽得朝顏不聞不問,著實責怪了朝顏幾句。


    朝顏無奈,隻得勉強過去看了兩次,卻再不肯多待片刻,完全無視宋與詢的挽留和欲言又止。


    隨後發生的,便是當日在京畿驛館,聶聽嵐所敘說的事儼。


    毫無戒心的朝顏被雲皇後傳召,前往屏山園賞荷。未至水榭,朝顏察覺氣氛異常,想退出時已經來不及。兩名侍兒被殺,她自己被十餘名高手重重圍困,逼入水榭之內,才發現那裏早為她挖好了陷阱。


    她落入了水榭下方的密室,然後見到了密室外的施銘遠稔。


    “郡主不能怪臣,也別怪皇後,怪隻怪,酈清江太過惡毒,竟把你這麽個孽種送到皇後身邊!這是想斷送大楚的基業,還是想斷送皇後的性命?”


    奪命的毒煙慢慢吹入密室,施銘遠的聲音依然隔著煙氣如千萬根針刺般不急不緩紮向耳膜。


    “皇後素來信任酈清江,她又怎能料到,酈清江抱給她的嬰兒,根本不是他的女兒,而是柳翰舟的遺腹女!”


    “柳翰舟身為一國宰輔,剛愎自用,陷兩國於戰火,陷黎民於兵災,難道不該死?可惜皇上還念著當年柳皇後的舊情,遲遲不肯動手,我等代勞又有何錯?可笑皇上被柳家兄妹迷了心竅,柳翰舟在這屏山園伏法好幾天後,皇上還不相信他的柳相已經死了!後來雖依著我等進諫處置柳家,竟暗中送出了懷孕的柳夫人,讓她在酈清江的保護下順利生下你這孽種!”


    “柳夫人生下你後便懸了梁,可惡酈清江竟能如此卑鄙,趁著小皇子夭折將你送.入宮中,遂一舉奪得皇後歡心,反讓你成了金枝玉葉的郡主,還由你將鳳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郡主莫怪皇後心狠,也莫怪本相手辣!鳳衛最近一直暗訪此事,你的好師兄好師弟應該已經查出眉目,隻是證據未全,一直沒敢告訴你。若你知曉身世,先下手為強的,便該是郡主你了吧?”


    朝顏開始尚能屏住呼吸努力尋找出路,聽得施銘遠的話,到底忍不住欲開口辯駁,卻已吸入毒煙,到口的話語轉作陣陣嗆咳。


    毒煙入肺,她方知施銘遠刻意取她性命,毒性極劇,不過片刻間便已手足綿軟,呼吸困難。


    神智恍惚間,施銘遠的聲音時遠時近地飄動,“郡主在此處歸天,真是再合適不過。若柳相魂魄未散,十八年後,他就可等來親生女兒泉下相聚了!”


    朝顏用力最後的力氣,將風佩寶劍擲向施銘遠的方向。


    可惜,四麵是石壁。


    天羅地網,本就為她這樣不馴的高手所設。


    她不僅是郡主,更是鳳衛之首,武藝高強,還和帝後那般親近,決計留她不得……


    “當”的一聲,是帶著破裂音的脆響。


    鋒利不輸於純鈞的風佩劍,竟然斷了……


    劍斷人亡,便是她這一世的結局?


    她還想掙紮,卻已一絲力氣都沒有。她的喉嚨似已被死神緊緊攥住,努力地伸長脖頸妄圖呼吸到一絲清新的空氣,卻隻聽到自己喉嗓間最後的呻.吟。


    而她的身體已迅速地沉了下去。


    像一腳踏空跌落絕崖,墜入深淵,那樣的迅猛和黑暗,偏又莫名的輕盈。


    那種垂死的飛翔般的輕盈裏,她似聽到了宋與詢的聲音。


    依然那樣清醇好聽的聲音,聲聲地喚著朝顏,朝顏……


    這個金玉其表的騙子,為何還有著這麽真摯動聽的呼喚,甚至跑到她的夢裏來繼續哄騙她。


    她仿佛又置身於書香竹香盈溢的東宮,看他修長白晰的手指搭於弦上,一雙如珠黑眸溫溫潤潤,倒映的全是她的容顏。


    他道:“朝顏,朝顏,縱世情紛煩,人心叵測,尚有太古遺音,送我們一曲《醉生夢死》。”


    他道:“朝顏,朝顏,若有一日我不是太子,你不是郡主,我們依然是彼此的醉生夢死。”


    他道:“朝顏,朝顏,若我走在你前麵,你萬萬不可輕生。便是我死了,我的朝顏也得好好活著,開心地活著。”


    “我要我的朝顏妹妹,那樣放肆、大膽、無拘無束地活下去,長命百歲……”


    ---------便是我死了,你也得好好活著---------


    瓊華園,十二歲的朝顏將純鈞寶劍送給心上人的那個假山涼亭裏,天已黑,物是人非。


    十一沒有再喝酒,卻也無法再講完她的故事。


    她身上披著韓天遙的外袍,卻似全然未覺外界的溫熱寒涼,隻是抱著頭,像所有痛失心上人的女子,用極低極壓抑的聲音淒慘地抽泣。


    韓天遙輕拍著她的背,小心地為她拭淚。


    狸花貓老半天沒聞見魚腥了。


    但見到了主人,脖子上的繩索也被解開,它便很有些心滿意足,坐在十一腳下,不屑地聽著那些凡人的悲歡離合,懶洋洋地舔著爪子和皮毛,開始打起盹來。


    明月已升,天清似水,明淨的月光像誰溫柔含情的目光,盈盈籠了下來。


    韓天遙的衣袖和手掌間都是十一的熱淚。他由著十一痛哭著,許久才道:“其實,那些呼喚不是夢。寧獻太子……真的去救你了?”


    十一道:“是,他來了。”


    -------------來了,以死換卿生----------


    聶聽嵐和朝顏一直暗有來往,察覺施銘遠父子動靜,曾派人去瓊華園通知朝顏,卻發現朝顏已經奉皇後懿旨前去赴宴。


    眼見路過、齊小觀不在瓊華園,聶聽嵐趕忙又覓人通知了宋與詢。


    病臥在床的年輕太子聞得消息,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披衣而起,乘輦趕往屏山園,以前所未有的強硬,逼迫施銘遠及設伏之人打開密室,衝進去將朝顏抱了出來。


    他明明病成那樣,明明連自己都站立不穩,偏硬生生將垂死的朝顏從密室中搶了出來。


    “朝顏,朝顏……”


    他聲聲喚著,又逼施銘遠交出解藥。


    施銘遠原想拖宕片刻,隻待朝顏毒入心肺,藥石無醫,給了解藥也不妨。


    這時宋與詢忽自己衝入密室,深深呼吸數下,人已一頭栽了下去。


    施銘遠大驚,這才趕緊尋出解藥時,宋與詢強撐著給朝顏服下藥,便倒了下去。


    朝顏昏迷間恍惚聽到他在喚:“朝顏,朝顏!”


    其實她一直不能確定宋與詢究竟有沒有喚她。據後來太子從人說,宋與詢遞過藥的那一刻便已倒下。


    但朝顏堅信他一定喚過。


    那是她聽到的他最後的聲音。


    他喚了她,她一定要聽到,她一定不能辜負他的呼喚。


    所以她醒了,拖著虛弱的身體守在昏迷的宋與詢跟前,整整守了三天三夜,看著他在病情和毒素的雙重摧殘下,如一株翠色盈盈的新竹,在短短的時日內枝黃,葉落,枯萎,死去。


    也許在奔往屏山園相救的那一個時辰,他已耗盡了生命裏所有的氣力。


    這三天三夜,他再沒能睜開眼看她一眼,更沒能牽她的手,低低地喚她朝顏。


    直到他死去,他都沒能再和她說一句話。


    不論是愛,是恨,是抱怨,還是委屈。


    一句也沒有。


    毒傷未痊的朝顏傻傻地看著他死去,看著他被盛入棺槨,看著他被浩浩蕩蕩的送葬人群簇擁著,送向另一個冰冷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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