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鳳衛加上濟王的實力,隻要去找,總會找到理由為路過開脫。


    路過是為濟王出手,濟王不會見死不救,十一看來也不打算就這麽交出師兄……


    韓天遙濃眉微擰,隨即散淡地舒開,在眉心留下兩三道淺淺的細紋。


    他若無其事地笑道:“所幸,我到底沒死;而你……到底還在我身邊。”


    十一凝視著他,試圖從他神情間找出些什麽。可韓天遙眸色幽深卻平靜,再不見任何鋒芒。


    門口已傳來宋與泓懶懶的笑意,“擾著你們了?”


    二人轉頭看時,宋與泓抱肩倚立於門邊,唇邊含一抹不改明煦的笑容,正靜靜地瞧著他們,烏黑的眸心看不出任何情緒,隻覺比平時暗沉了好些。


    十一再不知他站在外麵多久了,也覺有些尷尬,站起身笑道:“泓,有事?”


    宋與泓點頭,緩步走了進來,沉吟片刻,才道:“段清揚正輾轉趕回京城,剛剛傳來消息,說路過背叛郡主,將他帶的人殺了一大半。”


    他邊說著,邊將一封密箋遞給十一。


    十一展開看時,卻是匆匆而寫,簡略敘明路過引開他,並命濟王府部屬除掉南安侯從人,趁機汙陷他謀害南安侯,並斷言南安侯很可能已被路過謀害雲雲。


    他自己負傷逃走,從者死傷大半,當日又曾得命唯路過馬首是瞻,再不知何去何從,遂一邊寫信稟知濟王,一邊緩緩往京城方向撤退,希望能收到濟王回複,才好決定下一步行動。


    算來段清揚的信函到京城時,宋與泓正好已經追隨十一趕往棗陽。能這麽快把消息傳到他們剛落腳的安縣,已經很不容易了。


    宋與泓走到桌邊替自己倒為盞茶,也坐到榻邊,自在地伸腿擱在那邊椅子上,邊飲著茶邊道:“若不是已經找到天遙,段清揚跑來這麽跟我說,大約連我也不肯相信他的話。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濟王府的人,能和鳳衛的人互相殘殺……”


    十一默默扶額,“嗯,若段清揚跟我說,我八成會先砍了段清揚。”


    韓天遙目光將二人緩緩掃過,“若我死去,恐怕段清揚再也洗不清冤屈。沒人相信路過會向我動手,連剩餘的鳳衛都會受他蠱惑,一致指認是段清揚出的手……”


    “若段清揚害了你,何止他有理說不清,便是我也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吧?”宋與泓歎息,似笑非笑地看向十一,“朝顏,你說,路過他是存的什麽心?讓你惱我一輩子?”


    十一道:“若路過已經投了我們哪位對手,自然盼著我們心生嫌隙。”


    韓天遙掩著傷處低低咳了兩聲,方道:“即便坐實了是段清揚暗算於我,憑殿下與郡主自小的情分,隻要說開去,哪有解不開的嫌隙?最終還不過段清揚有口難辯,當了替罪羊而已!”


    若他死去,段清揚是替罪羊,路過依然是朝顏郡主敬重的師兄,暗中替濟王做事,心安理得地換取後半世的尊榮富貴。


    若他活著,則路過不得不背起這罪名,而段清揚洗清自己,順帶也將濟王洗得一幹二淨,——是朝顏郡主的師兄出手,濟王部屬都受了栽汙,又與濟王何幹?


    總之,韓天遙怎麽也不會疑心到宋與泓身上,更不曾想到,這一切竟會與當日的花濃別院覆滅之事相關。


    便是死,也不過是個百思不得其解的糊塗鬼。


    十一瞥向韓天遙沉靜得幾乎看不到波瀾的麵龐,心下莫名有些不安,便不肯再糾纏此事,轉而問向宋與泓,“如今南安侯無恙,你也該回京了吧?父皇病勢不輕,何況施家……指不定還會鬧出點什麽事兒……”


    宋與泓點頭,“也要看你們安頓下來,我才能安心回京。”


    十一“噗”地笑了,“說的好像你不在這裏,我便護不了天遙周全似的。”


    宋與泓輕笑,“你便是能護得了天下人周全,不在我跟前,我總是不放心。”


    他頓了頓,目光在十一和韓天遙麵上逡巡,然後自嘲地又笑起來,“自然,其實是我自己多心。兩年不在我跟前,你不是也過來了?以後……大約更不需要我費心。”


    十一慵懶地拂著零落飄下的幾綹散發,“眼下你跟前多少的國事政事家事,處處煩難,本就不該為我費心。”


    宋與泓苦笑著搖一搖頭,飲盡盞中茶水,站起身舒展了下手腳,“罷了,我也不想討你嫌,明日一早便動身回京。你且在這邊陪天遙幾日,待他好些再回京吧!”


    他看向韓天遙,目光不掩欣賞和期望,“靺鞨人近來雖吃了些虧,可沒那麽容易善罷幹休。待南安侯傷愈,還需繼續沙場辛苦!”


    韓天遙雖未下榻,卻也側身一禮,“本是份內之事,臣必定竭力而為!”


    宋與泓點頭,轉身行向門外。


    待跨出門檻,他又向十一看了一眼,“若南安侯返回北境,不論路過有沒有消息,你都盡快回京才好。待邊疆平靜,有的是相聚的時候。你須知……我並不是那器量狹窄之人。”


    他不是器量狹窄之人,所以若她幸福時,他不會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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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惱將離未離(三)


    不論當年她撇開他和寧獻太子在一起,還是如今她和韓天遙或宋昀在一起,他都不曾流露絲毫不滿。


    剖開外表的張揚貴氣,他依然是當年那個任性簡單的少時玩伴。


    十一眼眶微微泛酸,卻微笑道:“放心!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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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與泓第二日一早便帶著他自己的人快馬回京,十一則留在安縣,一邊留意韓天遙傷勢,一邊繼續安排人手尋找路過等人。


    棗陽城內的隨州製置使趙訪和聞博所領的忠勇軍終於聯係上韓天遙,並將近期軍情傳遞過來。


    安縣距離棗陽並不遠,故而將路線時間安排妥當後,快馬一日夜便可來回,韓天遙在傷重之餘,倒也能對著輿圖研究布置,將自己對戰局的走向分析傳過去,繼續指揮忠勇軍的行動。


    如今北境兩路激戰正酣,四處有敵人哨探的騎兵出沒,消息傳遞極不通暢,能順利將前線軍情傳回已是不易,想要在兵荒馬亂間找人著實困難。韓天遙不過被一尋常村民救下藏起,南楚、北魏各出兵馬,一邊彼此猜忌打鬥,一邊搜尋了好些日子都找不出來,便可見得兵亂之時尋人何等艱難。


    若路過聽聞韓天遙未死,刻意躲避追尋,勢必更難找尋。


    十一為路過之事耿耿於懷,見韓天遙一日好似一日,漸漸能照常理事,也放心不少,便打算親身出去找尋路過。


    這日韓天遙正在臥房內研究輿圖,見她過來,便招手喚道:“十一,你過來瞧!此處名回馬嶺,倚江而立,地勢險峻,下方山穀形如簸箕,前次咱們就在這裏和趙訪裏應外合,大破棗陽軍隊,魏兵吃過大虧,輕易不肯再往這邊去。我準備讓聞博將兵馬暫駐於回馬嶺,與棗陽城的隨州兵馬成犄角之勢,佯作誘敵之計,伺機從這裏奔襲敵軍,如何?”


    他正在養傷期間,且在外不便,不過家常的棉質衣衫,卻是輕袍緩帶,眉宇間的冷肅都因緩緩走近的女子衝淡不少,愈顯得意態舒閑,倒似誰家貴公子偷得浮生半日閑,在偏僻卻幽雅的山野修心養性。


    但他指點輿圖之際,偏有種揮斥方遒的淩雲傲氣衝出,黑眸裏立時積聚了武將的冷銳和豪情。


    不必親臨前線,指尖的方寸之地就是他縱馬馳騁的戰場;當眼前的漫漫江山路被大楚的鐵騎踏遍,便是一雪前恥、金甌永固的時刻。


    十一素來清冷,但此時仰視他的目光卻也不禁染了烈意,鬢邊隨手簪的新摘芍藥亦將她襯得愈發耀眼。


    她微微笑著,由衷道:“有你韓家在,誠大楚之幸!幸虧你未在山林間終老一生,否則當真是暴殄天物,枉負了上天賜你的這身才識天賦。”


    人的才識本領,原是五分靠努力,五分靠天分。


    那種與生俱來的敏銳,並不是每個人都具備,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出世後獲得良好的機遇得以發揮出來。


    比如十一頗有習武彈琴天賦,再遇到酈清江這樣的師父精心傳授,遂能成就驚才絕豔的朝顏郡主;但如果論起學遊泳之類的,天生便比常人魯鈍些,再怎麽努力都是三腳貓了。


    而論起沙場征戰,縱然也曾把兵書閱遍,真到行軍打仗真刀實槍之際,總不如韓天遙這等先天後天占盡優勢的將門之後。


    韓天遙覺出她毫不掩飾的欣賞,尚有些蒼白的麵容便不覺浮上些淺紅,偏頭瞧著她,黑眸逆著窗外投射的陽光,奇異地燦亮著,連折射.出的光芒都似帶了棱角。


    他輕歎道:“若我沒這行軍打仗的能耐,忠勇軍未必肯禮讓於我;若忠勇軍不肯禮讓於我,勢必為他人所用。那時,大約無人記得起山間還有個韓氏子弟避世而居,也便無人會記著取我性命,取花濃別院上百無辜者性命了吧?”


    十一心頭突地一跳,避開他的目光看向桌上輿圖,口中已閑閑道:“說到這個,還真得感謝施相。若非他逼出你真性情,我便一輩子見不著韓將軍英武神勇的模樣了!”


    韓天遙喉間恍若有輕笑聲滾過,黑眸依然緊緊凝視於她的姣美麵容,“當我家破人亡,雙目失明,被一群山匪逼.迫得走投無路,還有半點英武神勇的模樣嗎?”


    十一唇角彎了彎,忽上前一步,擁住他的腰,濃黑如鴉羽的長睫輕輕一瞬,那雙眸子愈發清瑩得宛若有水銀流淌,光華璀璨,清美得動人心魄。


    她的聲音亦在他耳邊難得地柔婉著,同樣令人心旌神馳,“隻要我眼前的韓天遙英武神勇,便足夠了!”


    如此風華無雙的朝顏郡主,如此溫柔繾綣地向他示愛……


    韓天遙竟微微暈眩,臂膀已不自覺地伸出將她攬住,方才低下眸來,微帶苦澀地垂眼瞧她,卻很快彎作輕柔笑意,“你喜歡的,隻是可以保家衛國的英武將領,其實……是不是韓天遙並沒關係?”


    他說得不經意,卻已在不由得屏住呼吸,側耳等待她的回答。


    當日十一敘那往事時,他聽得清楚,她深愛寧獻太子,甚至比她自己所能想象到的還要深切許多。


    可她一心向往的,是滿腔熱血、以保疆衛國為己任的錚錚男兒。


    韓天遙雖冷峻寡言,卻從不曾掩飾他對十一的戀慕,以及想與她長相廝守的心願。


    但她最初讓他銘刻於心的相救並不單純,她對他的不假辭色也絲毫不是作偽。


    以她的尊貴和閱曆,便是再優秀的男子,她也不會輕易戀上。即便她應下跟韓天遙的親事,甚至打算以身相許,都從不曾說過喜歡他。


    她的心底……依然在哀悼已經銘刻進她骨髓的詢哥哥。


    十一被問得也有片刻惘然,卻很快笑了起來,“你倒是給我再去找一個韓天遙來!也須有你的英武神勇,有你的沉著細致,還得有你的……”


    她的眼神忽然頑劣,甚至伸出手來,將他繃緊的麵龐捏住,向上扯出一個揚起的弧度,“還得有你的俊秀好看!你弄個白胡子老頭兒,或鍾馗之流的奇醜漢子來,你瞧我願不願意多看一眼!”


    說到底,這還是個看臉的世界。


    這一點十一感慨頗深。當年的朝顏郡主脾氣大,性子壞,動不動招惹些是非,隻因一副絕美容貌,多少人捧著慣著,便是行走江湖也是人人愛重;待她成了容色粗陋的十一夫人,同樣的性情卻能引得人人憎惡。


    韓天遙被她揉.捏著麵龐,那緊繃的麵龐便不由得鬆馳下來,連許多日一直緊繃的心弦都似鬆了鬆。


    由她揉.捏夠了放開他,他才輕輕道:“十一,縱然你和花濃別院時一般的容貌粗陋,縱然你日後兩鬢蒼蒼,齒搖發落,我還是願意看你。”


    “……”


    十一忽然間說不出話。


    她默默抱緊韓天遙,許久才道:“好吧……既然你這樣說,若你變成白胡子老頭,若你變成鍾馗般的奇醜漢子,我也不嫌你就是。”


    韓天遙腕間不由收緊,靜靜瞧她片刻,俯首將她吻住。


    十一身形顫了顫,便仰起頭來,與他深深纏.綿。


    暮春的陽光有些熾.熱,階下的的芍藥搖曳風中,開得風姿綽約,送來花香淡淡,在明金的陽光裏無聲潛入,便讓靜謐的屋子裏多了幾分柔和輕暖,卻有一抹清愁在繾綣裏無聲縈出。


    許久,十一終於別過臉,將麵龐伏於他肩上,鬢發間的芍藥清香便更清晰地傳到韓天遙鼻際。


    韓天遙呼吸有些不勻,將她緊擁於懷際,親了親她滾燙的耳廓,低問:“要走?”


    芍藥,原有將離之名。暮春之際,送別之人往往折芍藥相贈。十一尋常時候穿戴簡潔素妍,不會無故簪芍藥於發間。


    十一道:“路師兄之事,不僅是你心病,也是我心病。我總要找到他,弄清緣由才好。”


    韓天遙靜默片刻,低低道:“他不會一直藏著,早晚會弄清的。我不急,你也不必急。倒是京城讓人放心不下。”


    十一道:“濟王已經回京,總不會再讓施氏對咱們不利。隻要父皇身體不妨事,我也沒什麽可擔憂的。路師兄動機不明,若有機會,未必不會再對你下手,還是盡快找到才好。我跟他相處十餘年,旁人找不出,我應該能找出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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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惱將離未離(四)4000


    韓天遙不答,黑眸默然凝視著她,武者略嫌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摩於她瑩白如玉的麵龐。


    十一踮腳,在他唇上又是一吻,才微笑道:“好吧,其實是我暫時不想回京。路師兄應該還在北境,我不會離你太遠。我會一路留下暗記,讓你隨時找到我。若是隔得近時,我們又可以再見麵。”


    戰事仍在延續,若魏兵不退,韓天遙重擔在身,勢必不能回京妲。


    十一一旦回京,成親固然遙不可及,便是再相見,也不知得隔多少個日夜窀。


    果然一切都是未知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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