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飯畢又去瞧小瓏兒,依然昏迷不醒,高燒不退。


    十一焦灼,也顧不得宮裏的美酒已經送來,先去看小瓏兒的藥,又坐在齊小觀跟前陪伴。


    齊小觀見宋昀始終守在屋中,明知他不舍師姐,遂打起精神道:“時辰不早,師姐不如護送皇上先回宮吧!”


    十一道:“不急。我尚有些事需處置,今晚便住在這邊。皇上要回去時,還怕沒人護送?你臉色不好,不如先去那邊榻上休息休息,待小瓏兒醒了,我再喚你。”


    齊小觀搖頭,凝視著小瓏兒,輕聲道:“師姐,我要陪著她。她等了我那麽久,必定不肯錯過一刻和我相處的時候。不過……”


    他揉搓.著幹涸的眼睛,居然笑了笑,“也許也不必太計較。人間也好,地獄也罷,橫豎我都會陪著她,再也不離開她。”


    十一喉間哽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床榻上的小瓏兒似乎低低呢喃了一句什麽,十一等忙看時,卻依然闔著眼,隻是眼皮下似乎見得眼珠轉了兩轉,然後便再沒有動靜。


    李藤過來診脈,又紮了十餘針,總算沒讓他們預備棺木衝喜,十一才算稍稍鬆了口氣。


    一時又有鳳衛請出十一有事商議,十一去了許久方回,見宋昀尚未離去,便問道:“阿昀,若有人希望我改回柳姓,你覺得如何?”


    宋昀一怔,“似乎有點麻煩。”


    十一道:“太礙眼總會有人想著搬開。隻是為這個被人搬開,本就不曾安息的亡者再被驚擾,我終究不太甘心。”


    宋昀沉吟,“看來,我是得回宮了……”


    他忽抬眼看向十一,似笑非笑,“介不介意使些權宜之計?”


    “嗯?”


    “沒什麽。”


    ------------------------


    不但宋昀得回宮,第二日一早,即便小瓏兒還是不見起色,十一也不得不回宮了。


    相府和瓊華園本就是針尖麥芒,彼此視若仇讎,待新帝登基,瓊華園幾乎被滅,朝中重臣無人不知內情。


    隻是此時連本該是大楚天子的宋與泓都快要保不住,誰又顧得上朝顏郡主?誰又有能耐保全朝顏郡主?


    至於後來朝顏郡主能活著歸來,並被新帝旗幟鮮明地置於翼護之下,著實出人意料。


    這場生死大劫沒能送了朝顏郡主的命,容貌被毀似乎也沒能消除她對宋昀的影響力,若有機會,難免再施展些別的主意。


    十一匆匆趕回宮時,大臣們正齊集選德殿議事,彼此爭執不休。


    老太監郭原早在殿外候著,一邊親領她從側門繞到珠簾後去見雲太後,一邊給她說著殿內之事。


    原來這日施銘遠上表,竟將朝顏郡主身世公之於眾,直指當年酈清江偷梁換柱,將罪臣柳翰舟的女兒充作己女送給喪子的雲太後,罪犯欺君,居心叵測。


    這對於朝中許多大臣是秘密,但對於帝後和十一來說,此事在三年前便鬧出來了,且鬧得夠大,施銘遠本人便是其中的直接參與者。但去年十一回歸,此事等於已經完結。——帝後都不願追究,願意繼續將十一當女兒看待,哪輪得到外人置喙?


    十一歎道:“那老兒怎不鬧些新鮮的出來?”


    郭原愁眉苦臉道:“誰說沒鬧出新鮮的來?在說郡主居心叵測,謀害忠良,想要顛覆大楚江山哪!”


    十一摸.摸自己臉上的傷疤,“謀害忠良……有點意思!”


    說話間,已行至簾後的雲太後跟前。雲太後正皺眉凝望著簾外的爭執,見十一過來行禮,才舒展了眉峰,牽過她立於身側,低聲道:“莫要擔心,昀兒剛悄悄跟我說,他已有所準備,不必著急。隻是我想著你沒在宮裏,身邊未必有多少鳳衛隨著,身子又沒養好,怕你再被


    人算計,所以先把你召回宮裏才放心。”


    十一才知雲太後怕她再在宮外被相府暗算,心下已是一暖,隻輕笑道:“光天化日,他想動手也需多掂量。不過宮禁都在他掌控下,內外消息傳遞多逃不過他的眼睛,一旦有所變故,的確頭疼。”


    雲太後低歎一聲,眉峰蹙得愈緊,眼角的皺眉便層層地浮了上來。


    十一也不再說話,立到她身後,為她輕輕地揉.捏肩背。


    她是習武之人,於血氣運行之道了若指掌,那力道也便用得恰到好處,雲太後不由地鬆馳了肩背,隻是盯著外麵說話的那人,神色間依然難掩惱怒煩憂。


    顯然,今日施銘遠的行止,又不曾與她商議過。


    扶立新君後,施銘遠越發不把她和宋昀放在眼裏。朝堂之上,輔政丞相已成為真正的主政者,上麵的兩位,不論珠簾之後還是龍椅之上,都不過是披著錦繡華衣的傀儡罷了。


    簾外,施銘遠似已從喪子之痛中走出,目光炯炯,神清氣爽,呈上證物時更是掃了簾後一眼,分明已經知曉十一到來。


    如此勝券在握……


    是打算當眾便定下十一的罪名,讓她再難翻身麽?


    宋昀從內侍手中接過呈上之物,卻是兩封書信。


    隻看了一眼那信封上的字跡,他便已皺眉,急取出其中信箋匆匆覽過,便依舊交在托盤中,令內侍遞予簾後的雲太後。


    雲太後取過那兩封信,卻見下方尚有一頁小小紙箋,忙打開看時,卻是宋昀親筆,不知何時用蠅頭小楷寫了一行字:“母後可傳濟王妃前來質證。”


    雲太後略一沉吟,便令郭原去傳尹如薇。


    而下方大殿上,施銘遠已朗聲道:“聽聞先前南安侯與朝顏郡主相交甚深,但此次帶傷歸來,卻和郡主形同陌路。算來南安侯衝鋒陷陣,頗有斬獲,卻不曾聽聞受傷之事。究其原因,大約也可從這信函中窺出一二吧!”


    宋昀道:“既如此,何不請出南安侯,一問便知?”


    施銘遠搖頭道:“南安侯為人忠義,乃是性情中人,又念著朝顏郡主相救之情,隻怕不肯指證郡主。何況,聽聞南安侯近日病得不輕,恐怕不宜驚動。但臣已找到參與此事的濟王府侍從……”


    話未了,卻聽那邊通傳道:“回稟皇上,南安侯在殿外求見!”


    宋昀唇角微勾,擺手道:“有請南安侯!”


    施銘遠微微皺眉,側身看時,韓天遙已經踏入殿中,如儀見駕。


    他的臉色並不好,連唇邊都沒什麽血色,一身素色官袍披於高頎的身軀,愈發顯得瘦削如竹。


    施銘遠歎道:“南安侯忠貞為國,傷病在身,何不多休息些日子?”


    韓天遙瞥過他,淡淡道:“聽說宮中有事,連病中的朝顏郡主都已驚動,我也很好奇究竟出了什麽事。”


    施銘遠才知他是聽說十一匆匆入宮方才緊隨而至,不覺搖頭道:“南安侯果然是至情至性之人,明知當日路過乃是受郡主之命刺殺於你,令你重傷在身,命懸一線,至今傷勢未痊,卻還是打算維護郡主到底嗎?”


    朝臣已然大嘩。


    經了三年前的事,對大臣們來說,雖有太多宮廷秘聞不得予聞,卻無人不知相府與瓊華園仇隙極深,如今見施銘遠拿朝顏郡主的身世大作文章,左不過是兩人又鬥上,為的又是皇家秘事,隻要不至於讓大楚傷筋動骨,大可置身事外,看太後、新帝是怎樣的態度再作打算。


    但如果十一謀害征戰中的主將南安侯,當真稱得居心叵測,說她妄圖顛覆大楚江山並不為過。


    韓天遙目光掠過簾內那個清素.人影,已輕笑道:“施相遠在京城,尚關心韓某在北境安危,著實感激不盡!隻是我與郡主雖有些不愉快,卻絕不可能刀兵相向。天下誰不知朝顏郡主最厭魏人占我大楚河山,忠心為國,又怎會在我出征之時暗算於我?施相多心了吧?”


    ================================


    明天見!


    213 詔,莫誤花期(一)


    施銘遠歎道:“南安侯果然和寧獻太子一般,是個癡心之人……可我這邊尚有當日和路過同行的濟王府侍從,曾親眼目睹路過將你刺成重傷,踹下山崖呢!”


    韓天遙唇角微勾,“施相,若如此說,撇開追隨郡主的侍從不談,我還可以安縣找出一群人來證實是郡主護送我前去養傷呢!”


    施銘遠便笑起來,“若是郡主對南安侯如此好意,不知南安侯為何令人送信給聞博,說你為路過所傷,讓聞博提防郡主和濟王?後來為何又密令聞博在回馬嶺設計,要活捉朝顏郡主,將她和鳳衛一起囚禁?燔”


    韓天遙不覺黑眸一暗,舉目看向簾內。


    簾內那那年輕女子已將兩封信函仔仔細細看了幾遍,依然放回太監所持托盤上,一雙清眸冷若幽潭,淡淡地轉向他窠。


    施銘遠正繼續笑道:“郡主無情,南安侯卻還念著舊情,隻想囚住想害自己的郡主再作打算,不料郡主逃脫,又遇匪人截殺,差點送命,南安侯便心懷愧疚,哪怕明知郡主想害的是你,甚至是這大楚江山,也一心打算不辨是非袒護著了?可惜南安侯那兩封親筆信已將前後之事說得明白,恐怕南安侯也袒護不了吧?”


    親筆信……


    韓天遙九死一生逃得性命,卻在嶽王廟發現她正冷眼看他奉仇人為主,讓聶聽嵐持龍淵劍,帶他的親筆信找聞博,的確提過路過相害,以及濟王、鳳衛不可信任之事。


    聞得先帝病重,他起程回京,的確又另給聞博送去密信,安排暗算幽囚十一和她的鳳衛……


    他忽然想起聶聽嵐離開後,趙池幾乎失控地指責他薄情,因為絕望的聶聽嵐回相府送死去了……


    原來,隻是想著如何將旁人送往死路!


    他心地冰寒,已來不及去感受這其中的荒謬感,隻向上行了一禮,說道:“回太後、皇上,因為臣和朝顏郡主有所誤會,的確曾在與部屬來往私信有所抱怨,甚至心存報複。信中所言郡主或路過相害之事,俱是無中生有,憑空捏造,隻為讓部屬甘心領命。不想卻引施相誤會,玷汙郡主清譽。此事臣有罪,臣願領罰!”


    “……”


    施銘遠、宋昀等齊齊向他注目,卻已忍不住地驚訝。


    明知親筆信抵賴不過去,他居然一口認下,順路認下是自己栽汙郡主,那麽所謂的證物證據,都已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再難成立。


    旁邊已有素日與韓家交好的大臣忍不住提醒道:“南安侯,攀汙郡主,你可知是何等罪名?”


    宋昀不由回過頭,看向十一。


    珠簾光影交錯,泠泠如水紋晃動。十一沉靜立於雲太後身畔,宛若雲中皓月,瞧不見其形其狀,但覺其風采峻傲,光華逼人。他再無法看清她眼底是怎樣的情愫。


    韓天遙麵色似比先前更蒼白了些,但神情越發平靜如水,“當日臣與郡主有些私怨,隻是一時私念想略施薄懲,絕無害其性命之意。給部屬的也不過私人信函,背地議論而已,倒也沒覺得是攀汙。臣一介武夫,不如施相清高,天天盯著朝中大臣不說,還得日日盯著出征將相,做些雞鳴狗盜的勾當,著實辛苦!”


    施銘遠不覺變色。


    相府煊赫,無人不知。


    尤其操縱新帝廢立之事,雖有雲太後拿先帝遺旨壓著,可宋與泓做了三年的皇子,大臣多將其作為未來國君看待,事先也絲毫未見先帝有另立太子之意,縱然沒法在朝堂之上當著新帝和太後的麵質疑,背後議論紛紛則是難免之事。


    施銘遠心中有鬼,的確格外留意朝臣動靜,眼線遍布京城,此時被韓天遙提及,早有不少大臣向他看去,神色各異。


    旁邊端明殿學士薛及已忍不住喝道:“大膽!你攀汙郡主不算,還打算攀汙施相嗎?”


    “是攀汙麽?臣未聽說屬將把臣的私人信函交予旁人,若非*狗盜,難道施相會召喚術,生生將這信函從北境守將那裏召喚到了京城?”


    韓天遙一拂袖,笑意絲毫不掩譏刺鄙夷,“臣讀書少,薛學士多編些故事糊弄臣不妨,可別把滿朝文武都當成了傻.子!”


    聶聽嵐私逃出府去尋韓天遙,本是相府一樁大醜事,此時縱然回府,施銘遠也沒法說出這信函乃聶聽嵐所盜。


    如果聲明是他兒媳盜了南安侯給部屬的密信,必定牽扯到聶聽嵐和韓天遙的關係;她一介弱女子,能從武藝高強的韓天遙或忠勇軍部將那裏盜來密信,若


    說她和韓天遙沒那麽點不可告人之事,隻怕鬼都不信。


    施銘遠丟不起這個臉,便不得不承認是自己處心積慮得來的信函,便免不了雞鳴狗盜的帽子,連韓天遙所說監視群臣的惡名也難免被扣上一扣……


    施銘遠到底是臣子,不是君王。


    這專權跋扈的聲名見長,可不是什麽好事。


    本是施銘遠在彈劾十一乃是罪臣之女,謀害忠良,居心叵測,可他口中的“忠良”韓天遙一來,三言兩語便將矛頭指向了他。


    雲太後在簾後聽著,已禁不住向十一道:“這孩子看著不聲不響,倒也是個厲害的,怪不得你父皇看重他。居然還這麽向著你,也是難得……”


    施銘遠原得到消息,韓天遙病勢不輕,且與朝顏郡主嫌隙已深,不可能上朝議事,便是上朝也不太可能再如先前那般維護她,如今這情形自然意外之極。


    但他不過頓了片刻,便已負手笑道:“南安侯忠良傳家,卻不知是怎樣的私怨,要指使部屬關押郡主?事前南安侯被人重傷,事後又有郡主帶傷回京,一個是擔負邊境安危的主將,一個是皇家郡主千金之軀,這是何等大事?恐怕不是南安侯輕輕一句私怨便能敷衍過去的吧?”


    那廂已有許多大臣附和,監察禦史李之孝甚至道:“聞得郡主美貌無雙,見者無不傾心。莫非南安侯見色忘義,為了哄回佳人芳心,不肯計較被刺之事?那也需得想想,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她蟄居兩年,卻意外歸來,不為名不為利,分明就存著為父報仇的念頭,要害我大楚主將,毀我大楚江山!”


    群臣有沉默的,有觀望的,有暗自擔憂的,但此時發聲的,竟大多是對郡主的討.伐之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酌風流,江山誰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寂月皎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寂月皎皎並收藏酌風流,江山誰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