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道:“在京城喝夠了,去湖州就別喝了。聽說那邊為你預備的宅第比京城的還要大,也不會有京城這麽多的破事兒,得空兒遊覽遊覽山水風光,豈不落得悠閑?”


    宋與泓眸光忽地一閃,“隻是不能動其他念頭,不能插手朝中事務?”


    十一取過他手中的酒壺飲著,淡淡道:“泓,該避嫌時,必須避嫌。你我同在這皇宮長大,成王敗寇的道理,你該懂。”


    以宋與泓尷尬的“皇兄”身份,能重獲自由並保住爵位富貴,已然十分不易。若再有饞謗襲來,連雲太後都起了疑心時,隻怕誰也救不了他。尹如薇堅持要原來濟王府的高手相隨,雖會引來些疑心,可也不是沒有道理。


    宋與泓卻已無聲握住拳,問道:“眼看奸臣為眼前富貴犧牲大楚的長治久安,眼看忠臣受排擠,權相愈發坐大,漸漸將大楚天下收歸囊中,我什麽也不能做嗎?”


    “不能!”十一斬釘截鐵,“你什麽都不許做!不然我第一個取你項上人頭!”


    “……”


    宋與泓瞪她,眼底似簇簇火焰跳動,似怒不可遏;可怒意下層疊的,分明是波瀾洶湧的委屈無言。


    十一的眼圈便紅了。


    可她飲著酒,還是那樣漫不經心般道:“你什麽都不許做,我來做。我跟施老兒的鬥法,才剛開始!”


    “你……怎麽做?”


    “施氏並不是鐵板一塊,而我也有鳳衛,有母後和皇上的信任,誰勝誰負,一切都是未知之數。但至少我們還占著一個大便宜。我們還年輕,而施銘遠已經一日比一日老,且後續無人。我們……耗得起!”


    她側頭向他笑,聲音便柔緩下來,“若杭都安定下來,我到湖州去找你,一起遊山玩水,悠閑度日,可好?”


    宋與泓尚未答話,身後已傳來一聲冷笑,“不好!湖州再怎麽山明水秀,又怎抵得上杭都繁華富麗?”


    宋與泓站起身,皺眉道:“如薇!”


    尹如薇白著臉站在他們身後,一雙秋水明眸莫名多了幾分陰戾之氣,冷冷地看他們。


    十一便笑起來,“如薇,等我去找你們時,隻怕你們孩子都有幾個了吧?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倆逍遙江湖時,莫忘了把這件大事給辦了!”


    尹如薇怔了怔,轉臉看向宋與泓,“與泓,再不走,天都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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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0 別,故人難聚(四)


    宋與泓“哦”了一聲,從十一懷裏取過酒壺又喝了兩口,蓋上塞子擲回給她。


    “我得走了!可惜不能陪你過生辰了……我在湖州等你!我們……的確還年輕!”


    十一含笑道:“放心!燔”


    尹如薇扶著宋與泓的手向車馬邊走去,卻道:“皇上大約不肯放朝顏去湖州的吧?窠”


    宋與泓卻似輕鬆了許多,不以為然道:“朝顏郡主去哪裏,天底下還有人能攔得住?”


    尹如薇不答,轉頭又向十一看了一眼,眉眼間終於不再那麽冷若冰霜。


    先帝詔書曾當眾宣讀,朝野內外知道的人不少。


    可宋與泓今日才得自由,身邊之人多知曉他對朝顏郡主的感情,誰又敢告訴他,若郡主到六月十八尚未婚配,就必須入宮為妃?


    本來,她應該是宋與泓的妃子……


    可也許,她會在這兩天內決定另嫁他人吧?


    雖然失落的新帝很可能因此與她生隙,甚至因愛生恨,連她擇的夫婿一起打壓,可至少如韓天遙這樣的,應該還是敢娶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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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沒有遠送,隻站在原處,目送生命裏最親近的兄弟兼最看重的摯友在馬蹄聲聲中遠去,才懶懶坐下.身來,搖了搖壺中的酒,然後打開塞子,向湖邊初綻的荷花舉了舉,“來,一醉方休!”


    荷花隨風輕搖,如出浴的美人點頭應和,連旁邊的小舟都在晃著,吱嘎輕響。


    一氣飲盡,十一滿足地歎了口氣。


    我嘲笑花開短暫,花笑我虛度流年。忘了閑愁,迎來落寞,無非是蕭索。錯過不是過錯,失去終是失去。人生趁意能幾時?何妨醉裏隨緣度春秋!


    空空如也的酒壺被她擲出,“篤”的一聲敲在那小舟蘆葦編的小艙上,然後“咚”地跌落湖水,一時也不曾下沉,隻在湖麵奮力地起伏,便如旁邊的小舟忽然受驚般晃動。


    十一盯著那小舟,忽輕輕地笑起來,“師兄,他們去湖州了,你這是打算跟著去湖州嗎?”


    小舟猛然一側,船舷碰著湖麵,差點傾覆。


    但小小船艙一動,已鑽出一名男子。


    中等身材,麥色皮膚,濃眉大眼,神色間有些驚慌狼狽,卻很快沉靜下來,一躍身已飛至岸上。


    正是失蹤數月的路過。


    “郡主!”


    他喚了一聲,站在十一那個位置看向自己藏身過的小舟,卻怎麽也想不出,她是從哪裏看出他藏於其中。


    十一道:“你曾在舟中拭劍,我從湖水的倒影裏看到了劍鋒的反光。”


    路過的劍也非凡品,十一對劍氣的感覺又極敏銳,相處十餘年,憑一抹反光認出路過的劍並不難。


    何況,路過能為尹如薇付出那麽多,如今尹如薇第一次離開京城,路過送行或跟去都是意料中事。


    路過也知再難逃過這個自幼慧黠的師妹的耳目,低著眉在她跟前站了片刻,說道:“郡主,重傷南安侯並嫁禍段清揚的事,是我自己做的,與濟王或濟王妃都沒關係。”


    十一歎道:“你便說是他們指使的,我又能怎樣?是罵他們,還是打他們?我雖不喜歡尹如薇,但好歹是自幼一起長大的,何況又已是泓的妻子。如今……其實不用任何懲罰,已經夠他們受的了!”


    路過神色越發黯淡,低低道:“終究是我的錯,我的錯……”


    十一道:“你的錯?師兄,你當真曉得你錯在哪裏?於尹如薇,你最大的錯,隻怕是向韓天遙下手時沒能一舉成功,弄巧成拙反給濟王多樹了一個厲害的仇人吧?”


    路過已紅了眼圈,“郡主,對不起。我隻是想著你和南安侯越走越近,隻怕很快會談婚論嫁……你原來願意維護濟王,隱瞞花濃別院之事;可若與南安侯成親,勢必比濟王更親近,到時未必還會幫濟王隱瞞,便是不留心說出口來,也是不妙。濟王妃也憂心著,所以……是我主動提出除掉南安侯,再不料因此差點害你們丟了命……我悄悄回瓊華園看過,瞧見小觀失了右臂,著實沒臉再見你們……我欠你們太多,更欠小觀一條右臂。”


    他忽拔.出劍來,擲交左


    手,一劍便砍向自己右臂。


    他的聲音急促而堅決,砍過去的寶劍更是快捷無比。但隻聞得“丁”一聲,那劍竟沒能砍下去。


    幾乎沒看到十一動作,畫影劍便已出鞘,閃電般地擋在路過的寶劍跟前,保住了他的右臂。


    路過吸了口氣,目光裏有鹹澀的悲哀,重複道:“我欠小觀一條右臂!”


    他雖是十一和齊小觀的師兄,卻比他們年長好幾歲,被酈清江收作徒弟時已經懂事,深知這師妹與眾不同,素來隻稱以郡主,並不敢以師兄自居。


    十一與齊小觀自幼打鬧慣了,親密無間,說笑間全無顧忌,對這溫厚沉穩的師兄卻一向敬重,再未料有一日會走到這樣的境地。


    她的眼眶發澀,抬劍將路過的劍撥開,才道:“砍了右臂隻是你也少了條右臂而已,小觀又沒多出來,怎能算你還了他右臂?”


    路過怔了怔。


    十一已退後一步,若無其事地笑笑,“把劍收起來吧!師父總就我們三個弟子,若兩個男弟子都成了獨臂俠,傳出去真能讓人笑掉大牙,想來師父在九泉之下也難以安息。”


    路過垂下劍,低低道:“對不起……我一直在想著如何彌補,可我想不出。”


    十一道:“若非你及時尋來解藥,我根本回不了京。何況我聽雁山說,我被囚禁那些日子,你也曾四處打聽,設法相救。”


    路過道:“對,晉王世子……咳,皇上令鳳衛隱藏自己,不要為人所用,所以我也調不了人幫忙。南安侯那陣子也瘋了,半個多月幾乎沒怎麽回府,還曾闖過幾次相府,始終不得其法。我猜著皇上應該知道一二,實在沒法時,曾潛入皇宮去見濟王,濟王說他會求見皇上問明情況,隔一日便聽說你被救出來了,看來皇上的確早已知情,到底擔心你遇險,立刻設法把你救出來了……”


    他頓了頓,輕聲道:“先帝詔書的事,我聽說了。皇上……是個聰明人,很聰明。”


    十一道:“是,很聰明。”


    路過又道:“韓天遙……其實人不錯。那日離開天鏡湖,我發現你們沒回京,反而往北行,心下疑惑,便遠遠跑著你們也去了回馬嶺,隻是到的太晚了,你們已經出了事……聽聞博和施少夫人口氣,南安侯本意似乎隻是不想你卷入他和濟王的爭鬥,免得為難,絕無傷你之意,隻是施少夫人一心想害死你。還好聽到了施浩初提起你中的什麽毒,趕過去找到了解藥。”


    十一早知回馬嶺之事是聶聽嵐所為,猜到施浩初多半也死在她手上,卻始終知之不詳,聞言遂問了詳細,沉吟片刻方道:“倒要查查她到底編了些什麽話,居然能讓施銘遠相信了她,把這殺子仇人留在了府裏……”


    路過道:“這施少夫人委實狠毒,連自己親夫都能下手,完了南安侯不領情,又將她趕逐出府,隻怕她不肯甘心。”


    自然不甘心。


    交出韓天遙給聞博的兩封密信想扳倒十一,結果又沒成功,想來更不甘心。


    十一搖了搖頭,說道:“且不用理她,京城這邊,我來應付。我其實放心不下濟王他們。”


    路過頓時呼吸急促,“郡主是說,還有人會對付濟王和濟王妃?聽說太後對他們還算疼惜,皇上也寬仁得很。”


    “寬仁……若濟王毫無機會東山再起,皇上會寬仁。”


    十一眸光映著湖水,清明得出奇,“可皇上尋機會要走了濟王府的那些高手,濟王妃居然以公布先帝詔書作為條件,又跟皇上要了回去!但願她隻是為了自保,我也會盡量打消皇上疑心。我隻盼有個可靠的人能去湖州守著,別讓人挑唆濟王或濟王妃做出點什麽事來。”


    “郡主不是一直希望濟王繼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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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1 念,花明如繡(一)


    “可宋昀已經繼位且詔告天下!縱然泓才是先帝指定的儲君,也已無法改變這事實!縱然有人願意幫泓奪回皇位,我也不會同意!靺鞨人被胡人所逼,已經窮困潦倒,仗著兵馬強壯正虎視眈眈想著從大楚找補……內亂一起,正給外敵可趁之機!”


    十一歎息,“而且支持濟王的多為文臣,並不掌握兵權,一旦內亂,濟王必敗!我不想看到同室操戈,更不想看到他身首異處!若濟王敗亡,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濟王妃又能有什麽好結果?燔”


    路過打了個寒噤,立時道:“我追隨他們去湖州!若有所動靜,立刻通知郡主!”


    十一笑了笑,“好。還有……”


    路過已舉步欲行,聞言頓下.身。


    十一道:“你需記得……她是濟王妃!窠”


    “妃”字咬得很重。


    濟王妃,已為人妻,且身份尊貴。


    哪怕不被宋與泓真心相待,哪怕已隨宋與泓出居湖州,都不該是別的男子可以肖想的。


    路過麵龍驀地通紅,眸光卻黯淡下去,低低答道:“嗯,我知道,——一直知道。”


    他匆匆而去,步履明顯有些散亂。


    “多情自古空餘恨,何處得覓有情天?到底,都在追逐些什麽呢?”


    十一搖頭嘖嘖,不知在笑人,還是笑己,手已忍不住又摸向腰間,才記起酒已飲完,連酒壺都已扔了。


    待回城後,需得痛飲一番。


    芳菲易老,故人難聚。


    或許隻有美酒澆得滅這愁腸離恨。


    可惜再割不斷那漫無邊際的情天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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