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天遙扶了扶額,唇邊已彎卻一抹溫淡笑弧,“嗯,我承認你取我性命易如反掌。”


    十一望著眼前這個比上回見麵更清減幾分的男子,眼底似有熱流湧動,卻淡淡道:“不過你認定,我必不會殺你,對不對?”


    韓天遙道:“對!”


    十一的畫影劍向前一分,劍鋒便已輕鬆紮入他皮膚,血跡頓時蜿蜒而下,瞬間濡.濕他衣衫。


    韓天遙眉眼不動,緩緩道:“若和議未成,魏人必不甘心,戰爭定然延續;若和議結成,以郡主深謀遠慮,必會想到日後魏人恢複國力,以其狼子野心必會繼續窺伺江南富庶之地。沒人知道那會是什麽時候,哪一年。但我尚年輕,便是二十年、三十年後,尚可與魏人一戰。如今奸臣當道,隻顧謀求眼前私利,苟安畏死,能戰之臣一再被排擠,而我手中尚有些兵馬,於新帝又有擁立之功,大約一時還動不到我頭上……若我也死了,郡主隻怕也會憾恨終生!”


    十一劍尖一晃,畫影劍已無聲抽回,睨著他輕笑道:“有道理!”


    韓天遙便側頭瞧他,唇邊也有隱隱笑意,“我便知道,縱你私心恨不得將我一劍刺死,為著你心裏的家國天下,必定不肯殺我。”


    十一收了劍,隨手摘了麵紗,從腰間取過酒壺飲了一大口,才嘲諷地看向他,“所以,你連大夫都懶得去找,由著自己毒性蔓延,病到連我三招都接不下來?”


    以韓天遙平時實力,自然不可能如此輕易便被十一將寶劍架到脖子上。


    借著暮色,韓天遙仔細看著她麵上傷痕,眸光卻愈發柔和,全不見往日冷峻。


    “我雖被路過重傷,但你更因我吃盡苦頭,連那些鳳衛的死,小觀的傷,算來……總是我錯了。要打要殺要罰,我都由你處置,如何?”


    十一漫聲道:“韓天遙,你方才剛說料定我不肯殺你的,這會兒又說要打要殺由我處置,不覺得太過矯情?”


    韓天遙唇角輕輕彎了彎,“我怕我不矯情,便再沒有了機會。十一,我給聞博的密信你已瞧見,我真的不是有意傷你,隻是有小人從中作祟而已;小瓏兒也不是我所傷。”


    十一道:“我知道。阿昀曾代你的解釋過,你並非和施老兒合作,隻是想阻攔濟王登基,所以暗中聯絡了他,並試圖引開我。”


    阿昀……


    韓天遙胸口悶疼,竟比毒性發作時還要難受幾分。


    宋昀已是楚帝,天下敢這樣親昵稱呼他的人,隻怕數不出幾個了。


    他不知道,在他缺席她生活的這段時間,他到底失去了多少。


    他終究道:“對不起,我欺瞞了你。但你也不該試圖讓我稱臣於仇人膝下。”


    十一便問:“如今你再不用向他稱臣了。滿朝文武,連同母後和新帝,都得看著施相的臉色,你滿意了?”


    韓天遙沉默片刻,才道:“我會努力相助皇上擺脫權臣鉗製。相信你也會。”


    十一道:“那也得他願意試圖去擺脫鉗製才行


    。”


    韓天遙道:“施銘遠雖執掌政事,又控製京城衛戍,但依我朝祖製,大部禁軍隻受皇上調派。諸將常在邊陲,如忠勇軍之屬更是難於掌控,他能攏絡的將領有限。想挾天子以令諸侯,也需天子庸懦,甘心受他挾製才可。我不覺得當今皇上當真那麽庸懦。”


    十一遙望已經燈火通明的皇宮,懶懶道:“他不庸懦,隻是在朝中根基太淺,且並未親政,不論是文臣還是武將,他都無法真正調撥。施銘遠不需掌握全部禁軍,隻需掌握他就夠了!中宮皇後是謝璃華,隻要謝璃華受寵,施銘遠就不必擔心施家富貴而冒險圖謀其他;皇上則不必擔心施銘遠太過打壓,凡事便願諸多退讓。二者聯合無疑於雙方更有益,至少都能保住各自已經得到的一切。”


    她飲酒,仰起的脖頸如精雕的白玉,在沉沉暮色裏散著潔淨清冷的光暈。


    當她低頭歎息時,那縈在酒氣間的光暈仿佛還晃在誰的眼前,“得過且過,苟且偷安,從來就是大楚朝廷無法振作的痼疾。”


    韓天遙呼吸忽然一頓,“你想說什麽?你又想……做什麽?”


    十一眯著眼,居高臨下看著皇宮.內外耀眼的燈火,恍若一天銀河倒映,光輝燦爛,令人心馳神往,——卻又迷幻得那般不真實。


    她的輕歎,漸如夢中呢喃,“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麽,又能做什麽。我生父為了那裏的輝煌嘔心瀝血,終落得抄家斬首,至今身首異處,死後難安;我師父同樣為了收複故土的夢想苦心孤詣,建立鳳衛,教導我們成才,卻終身孤寂,英年早逝。送我流光畫影劍的莫老先生跟我說,師父驚才絕豔,卻還不如他幸福。不如他隱居世外小島,與妻子攜手共老,看兒孫繞膝娛親,雖不曾轟轟烈烈活一世,卻也能平安喜樂過一生。”


    韓天遙黑眸不由似映了銀河漸漸璀璨,仿佛也悠然神往於青山碧水,春花秋月,“若你這樣想,待朝中安定,我們或回越山,或另覓佳處,從此相守於一處,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饑時食,困時眠,無憂無慮無掛礙……豈不絕妙?”


    十一微一恍惚,隨即站起身來,將壺中剩酒一飲而盡,用力擲出酒壺,笑道:“真能這麽一天?可真聽醉我了!好像你說一句朝中安定,這朝堂便真能遂你心願立刻安定下來似的。”


    “十一!”


    韓天遙低喚,已難掩言語間的焦灼和不安,“或許前途多艱,或許我負你良多,可我們這一生已錯過太多,可不可以別再錯過?還有兩天,便是你的生辰……我不覺得那重重宮院適合你。那裏沒有你要的青山白雲,平安喜樂。”


    十一退後一步,不以為然地笑,“韓天遙,重重宮院不適合我,難道沉溺仇恨、手握雄兵的武將那裏,就有我要的青山白雲?那你隱居十年,為何還是免不了追殺暗襲?連宋與泓那樣的性情,都容不得你樣的存在,何況別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其實你怨不得泓,若我還是當年那個朝顏郡主,動手的可能不是泓,而是我。”


    或許是高處風大,或許這些日子酗酒和毒性的摧殘,終於也令韓天遙身體大不如前。


    這樣六月裏的炎熱時光,他竟覺陣陣地發冷。


    見十一歎息著正往坡下走,他迅速一閃,已攔到她跟前,雙眸在黑暗中熠熠閃動光芒,說道:“你是第一位的。”


    十一偏頭看他,似沒聽懂他在說什麽。


    韓天遙蒼白的麵色泛起紅暈,卻一字一字說得清晰。


    “我有負你,有欺瞞你,但我立誓,從此我會把你放在第一位。你若認為我該為大楚效力,我願繼續馳騁沙場;你若想隱居山林,我會依你心意安頓好忠勇軍和朝中事務,伴你歸隱。一切……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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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章有筆誤,十一生日是六月十八。大遙想不著急也不行了!後天見!


    219 別,故人難聚(三)


    十一眼底發熱,卻大笑了起來,“願意一切聽從我的男子多著呢,不必多你一個過來空口白牙地表白!”


    韓天遙剛強高傲,其實並不遜於十一。


    回避那麽久的責任終於擔上,此刻說放下到底有多艱難,隻有天知道燔。


    他隻是曉得再不留住她,將永遠錯失他們間最後的機會。


    他隻能低入塵埃,放下所有的自尊奉到她的跟前努力挽回,哪怕被她狠狠踩下,成為畢生的笑柄窠。


    即便如此,還是換來她不以為然的嘲諷嗎?


    十一甚至撞開他,徑自繼續往坡下走著。


    “十一……”


    他最後一次低喚,喑啞得怎麽都掩不住的黯然傷魂。


    十一的淚水忽然間便怎麽也止不住。


    她也不回頭,一甩手將一物丟到他懷裏,“解藥,收著。”


    韓天遙接住,捏在掌心,啞聲道:“你以為,你還解得了我的毒嗎?”


    風吹在被她割傷的脖頸傷處,不覺得疼,卻冷得出奇。


    他的眼底有熱熱的什麽在湧動,隻能努力平抑著呼吸,用力地試圖咽下,卻怎麽也吞不下去。


    “十一……”


    他還想喚,嗓子已堵住般喚不出來。


    十一已快步走得遠了,頎長纖瘦的身影快要消融於黑暗中。


    便在即將與黑暗融於一體時,他忽然聽到她的聲音。


    她同樣喑啞地在說道:“給我兩天時間想想。六月十七晚上,金雁湖畔,我給你答複。”


    原來冰冷感和無力感頓時消失,所有的血仿佛在瞬間洶湧。他失聲喚道:“十一!”


    這一回,十一沒有再回答。


    她已走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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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第二日,帝後需祭廟謁祖,宮中熱鬧未歇,更多了幾分迎來中宮之主的喜氣洋洋。


    十一托病不出,卻在午後策馬而出,直奔城門。


    天陰陰的,鉛色濃雲低低壓著,杭都城外綺麗清豔的風光如斂了翅翼的鳳凰,格外地沉悶無措。


    長亭古道,鳴蟬高嘶,高大的垂柳倚著西子湖拍岸的碧水。水中荷葉軒舉,已有幾朵粉紅荷花探出頭來,盈盈如盞。誰家的一葉小舟隨意地泊著,正在水波裏輕蕩。


    岸邊,一匹俊偉的青驄馬正低著頭啃齧蔥鬱的青草,馬尾隨意甩動著,看著卻還悠閑。


    青驄馬的主人看著也很悠閑。


    素青的細布大袖袍,素巾包頭,腰間半點佩飾俱無,更無刀劍,看著沉靜蕭落,淡若輕雲,正是濟王宋與泓。


    他正與兩名男子交談著,笑容甚是安謐,忽聽到蹄聲,舉目瞧見十一疾馳而來,眼睛頓時一亮。


    他微笑喚道:“朝顏,你也來了?”


    十一雖戴著帷帽,兩名男子聽宋與泓的稱呼便已猜到來者是誰,忙已行下禮去,“郡主!”


    十一認得是考功員外郎洪子逵和大理評事胡夢裕,含笑道:“二位免禮。難得也記掛著過來相送濟王。”


    宋昀應允過尹如薇,讓宋與泓出居湖州,濟王府原有部屬可盡數相隨。但宋與泓也隻挑了塗風、段清揚等十餘名可靠侍從相隨,衣飾行裝跟他的爵位比,已然樸素之極。


    中間那輛馬車,雖不華麗,倒也寬大,想來應是尹如薇帶侍女坐著。此時簾帷低垂,仿佛根本沒察覺十一到來。


    帝後祭祖,百官隨侍,宋與泓這時候離宮,能驚動的人極少,免得前來相送官員太多,惹人疑忌,也免得素日傾向於他的官員受牽連。


    此刻宋與泓便向洪、胡二人道:“我們也不便同行,你們且先去吧!我且和郡主說一會兒話。”


    二人應了,轉身走向另一邊備好的車馬跟前,上車離去,——卻不是前往京城的方向。


    十一皺眉,“貶謫往何處?”


    宋與泓沉默地看他們車馬轆轆行走,方道:“洪子逵罷官為民,胡夢裕謫往象州。”<


    正因貶謫出京,這二人不必隨帝後祭祖,方才前來為濟王送行,順道自己也離京而去。


    十一迎風而立,遙望著皇宮方向,低低苦笑了一聲。


    宋與泓的眉眼雖有著往日的英氣輪廓,卻已不複原先的銳意鋒芒,隻有壓抑不住的苦澀往外翻湧,“聽聞……太後打算依從施銘遠,以犒師銀換取邊境平靜?”


    十一道:“尚未確定吧?”


    宋與泓歎道:“敢和奸相麵折廷爭的,如今還有幾個?甄大學士被奪官罷職,其他反對的大臣更被打壓得無處容身。皇上……比我想象得孝順……”


    孝順,這個詞用在這裏似乎並非褒義。


    但宋與泓終究不曾說下去。他抿著唇,負手走到白楊堤岸邊坐了,望著向蒼茫湖水,聽那笙歌隱隱,低低道:“從前與詢哥哥悄悄帶咱們過來遊湖時,風光好似比現在美多了!”


    十一坐到他身畔,撩起紗帷默默遠眺前方,似聽到那年那月少年和少女們清亮的笑聲。


    難以壓抑的酸痛湧上,她的聲音卻越發寡淡,井水般品不出任何滋味,“他死了。詢哥哥……已經死了!”


    多少雄心壯誌,多少歡聲笑語。一回首,前塵如煙。


    宋與泓道:“我一直想著,他如果活著,如今的大楚會是怎樣的。他雖溫和隱忍,但也不至於怕事到寧願拱手送出幾百萬的銀子吧?也不會頂著罵名打壓直諫忠臣吧?便是施銘遠,也不至於這樣囂張吧?這天下,當真還是宋家的天下嗎?”


    十一失神片刻,輕聲道:“是宋家的天下。皇上……並不庸懦。他應該隻是……”


    她轉頭看向宋與泓清瘦的麵龐,頓住口,從腰間取出酒壺,仰脖飲了一口,將手向旁傾了傾。


    宋與泓隨手接了,亦喝了一大口,說道:“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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