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


    齊小觀慌忙叫喚著,忙去查看時,十一已自己抽。出條帕子來,隨手纏縛著傷處,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沒事。小觀,你記著,濟王隻是被施相所害,並沒有……並沒有別的隱情,咱們……不必多心。”


    她的聲音很平淡,平淡得仿佛在說著和自己以及自己的摯友全然無關的事,隻是嗓音似被人卡住了喉嚨,需艱難地深深呼吸,才能將她簡短的話語說完。


    齊小觀不敢回答。


    若宋昀真的參與此事,若十一因此與宋昀決裂,已經全體編入禁衛軍的鳳衛該何去何從?局麵一派大好、即將走向海清河晏的大楚朝堂又當如何?


    便是從私心計,師姐抱恙,皇子心疾,都需靜養,而宋昀待他們母子的寵愛早已超乎一般人的想象;而齊小觀兩月前已與小瓏兒成親,近日小瓏兒更已有身孕。想他們曆了多少磨難,終於安定下來,他也盼著自己的孩子能生產於安樂祥和的天地間。


    可師姐與宋與泓的感情極深,明知事有蹊蹺,又怎能忍得下去,對昭然若揭的事實視若無睹?


    十一繼續道:“但相府那裏,不能放鬆監視。施相防範嚴密,先前也曾讓小溫她們暗中使過些手段,都被他避過,這一次雖得手,他未必猜不出是誰使的絆子。自濟王出事,姬煙的表現不可謂不反常,但她似乎還隻是被關著,並未被處置。”


    齊小觀忙笑道:“這倒也不奇。皇上依著你心意厚葬濟王,等於當眾打他的臉;平素那些依附他的大臣又被壓製得不敢聲張,看看多少的鬧心事兒,他哪裏還顧得上處置姬煙?話說皇上這一招也是厲害,他病勢發作時最需靜養,被這麽著一氣,想不死都難!”


    十一道:“皇上和他合作時多,製衡時少,未必知道他手段。而我……”


    從她統領鳳衛起,她和施銘遠一係就沒停止過爭鬥;再往前追溯,則是她生父柳翰舟和施銘遠的爭鬥,——那時,柳翰舟還沒將這人放在眼裏,卻一轉頭被害得死無全屍,至今身首異處……


    十一抱了抱肩,“小心些總是沒錯。”


    齊小觀猜著她心事,點頭道:“師姐放心,我會安排。話說讓施老兒享了一世富貴,還這麽著壽終正寢,真有點便宜他了……”


    十一微哂,“再怎樣一世富貴,權傾天下……最後還不是歸諸一坯黃土?”


    她語氣蕭索,卻已不是針對施銘遠一人。


    低頭瞧一眼被汙毀的濟王祭文,她忽伸手扯了,揉作一團丟到地上,慢慢站起了身,問道:“南安侯還未離京?”


    齊小觀點頭,“也未回府,化名寄居於一處寺廟,聽聞近日常聽廟中高僧講說佛經。”


    “聽高僧講說佛經……”


    十一仿佛在讚歎,彎腰將狸花貓抱起,揉著它毛茸茸的大腦袋。


    狸花貓被她的動作驚醒,吐著粉紅的舌頭打著嗬欠,然後才意識到被女主人抱在手上,頓時受寵若驚。自從十一懷。孕,也不知那些愚蠢的太醫說了什麽,抱它的時候便少了;待多了個小家夥回來,更是隻抱那小家夥了。


    狸花貓著實不明白,那小家夥有什麽好抱的,——比它個兒大,比它沉,更比它吵,哪能像它這麽皮光水滑,身段柔軟,還善解人意。


    自然,十一肯悔過自新,重新領會它的好處,它也樂得受用,遂低著腦袋讓她侍奉,以喉間呼嚕嚕的聲響傳達它的歡愉,並不時對說話的齊小觀報以白眼,深感此人極不知趣。


    齊小觀正斟字酌句地說道:“上回南安侯秘密入宮,我們本猜著他是得了什麽證據,才會去見皇上……但這幾日看來,不論是他那邊,還是皇上那邊,都安靜得很,並不見有何變故。或許……真是我們多慮?可南安侯為何放著北方戰事不理,這麽著跑回杭都聽經,委實讓人想不明白。”


    十一側耳聽著,許久才道:“小觀,替我暗示皇上,就說我聽說南安侯回來的消息,似乎有些疑慮。”


    齊小觀怔住,“這……妥當嗎?或者,師姐可以找個時機試探下皇上?”


    十一輕笑,唇角有微微的嘲諷,“我不必試探。我隻想給他機會,讓他來打消我疑慮。”


    齊小觀不解。


    “皇上是個聰明人,太聰明……”十一抱著狸花貓,走到搖籃邊看向熟睡的維兒,低歎道,“隻要你們都好好的,我便安心了……”


    她想要齊小觀和鳳衛好好的,維兒好好的,忠心的侍兒們好好的,甚至花花也好好的……


    還有,她恨不能千刀萬剮的那位……也得好好的。


    好好地去尋他們的一世安樂。


    她所不能尋得的,她盼她所看重的那些人,最終能尋得。


    十一的那篇祭文又拖了一日才寫完。


    宋昀來到清宸宮時,迎候他的隻有狸花貓。它輕柔地喵喵叫著,豎著竹節般的大尾巴去蹭宋昀的腿,將他引到伏案憩息的主人身邊。


    侍女不敢相擾,隻在十一身上披了條薄毯,正退在門邊守著。


    宋昀走過去,便看到長檠燈下那張熟悉的麵龐。


    沉睡中,她的眉峰依然蹙著,濃黑的眼睫在眼瞼下方覆了兩彎深色的陰影,弧度美好卻凜冽。宋昀少時的記憶中,她是美好而明朗的,笑容璀璨得好像可以映亮最灰暗的天空;多年後再相見時,她已不再有那樣的笑容,但至少眸光流轉之際,依然晶明燦亮,如流動的水銀般奪魂懾魄。不像如今,她的笑容竟會藏著刀鋒般的清冷。


    這明明不是他想要的。


    他隻想給予她所能給予的一切,讓她擺脫悲傷,恢複健康美貌。兢兢業業,苦心經營,無非期待有這麽一天,她能與他攜手比肩,共同站到這江山的至高處。任憑那天地喧囂,四方奔雷,他隻要看她一人風華無限,一笑春風起,百媚生。


    而不是如今這般,孤傲倔強,抱病在身,似被傷到體無完膚,夢魂俱痛,還在用猜疑的目光冷眼看他。


    可湖州之事,那麽大一局棋,不可能全無破綻;韓天遙的回京若是無可解釋,無疑更添疑雲。


    “柳兒……”


    他極輕地喚,欲去撫摸她頰上那道將她麵龐襯得越發蒼白的淺紅傷痕,卻又悄然頓住,唯恐將她驚醒。


    修手的手指一轉,他拈過那張寫完的祭文,細細地閱覽。


    那本該傷悼痛楚的祭文,竟被病中的十一寫得無限歡快。


    兒時的爭吵打鬧,少時的嬉笑張揚,藍天白雲下那群年輕人的意氣風發,在字裏行間躍然欲出。宋昀仿佛能看到,當年那個敢於向朝顏郡主挑釁的小男孩,被小朝**在身下,打得齜牙咧嘴,嚎叫不已;又仿佛能看到,少女朝顏撩。開粉色紗帷,向外輕輕一笑,正當少年的宋與泓便失了魂,恨不能將天地間的所有都呈奉到她跟前。


    以他所有,換她一笑。


    宋與泓一直這麽做,直到皇位被奪,直到飲下鳩毒。


    他做的其實從不比宋昀少。他與朝顏郡主的感情也遠比宋昀所能想象的更為深厚,以致她付出再大的代價,也要將他致命的懸崖邊拖回。


    可她付出所有,還是沒能保住他,隻能拖著破敗的身軀在這裏寫最後的悼文。


    宋昀額上有汗水滴落,轉頭再看向十一時,正對上十一抬起的眼。


    她的眉眼間依然有倦乏,眸心卻清明如水。


    宋昀手一抖,祭文差點飄落。他有些倉皇地笑問:“醒了?我正看這祭文。濟王著實可惜……我實在沒想到,施相會害死他。柳兒,我實在是沒想到……”


    十一看著他,“嗯,你自然沒想到。”


    可剛剛十一沉睡,隻他一人在看著祭文,並沒有人跟宋昀提起濟王的死,更沒有人因濟王的死責怪宋昀。但他倉促間的言語,竟似迫不及待地在為自己分辯,一時竟失去了素日的溫雅有禮。


    宋昀定定心神,才覺出自己的異樣,忙將祭文放回桌上,歎道:“我與濟王兄長雖然相交不深,卻也曉得他為人仗義,是爽朗之人。我因緣際會繼位為帝,其實也覺得有些對不住他,盼著能從別處稍稍彌補,從未想過害他性命。施相矯旨賜死,隻怕有很多人會疑心是我幕後主使。”


    十一目光灼亮得和她麵上的憔悴極不相稱,“阿昀,清者自清。”


    後麵還有一句不曾說出,濁者自濁。


    宋昀有些透不過氣,忽笑道:“對了,你可曉得南安侯回京了?他對湖州之事耿耿於懷,還悄悄見過朕一麵。”


    十一也不回答她是不是早已知曉,隻懶懶道:“哦……他說不是他?”


    “他說,聶聽嵐和聞博有過私情,被施相知道後便要挾聶聽嵐,策反聞博。他趕往湖州,隻為攔阻聞博跟著尹如薇謀反,其實並不是有心陷害濟王。“宋昀留意察看著十一的神色,繼續道,”忠勇軍曾意圖謀反之事,他自然不好公開說起,所以隻秘密前來相見。我已與他約好,以往之事再不追究,施相之事我來處理,他隻管放開心胸征戰沙場,一展雄心。柳兒,你看,這樣大家彼此得益,可以同心協力收複中原,振興大楚,豈不是好?”


    “同心協力收複中原,振興大楚……”


    正是十一多年所思,多年所願;也是韓天遙畢生所願。


    繼承著父祖為國為民的那腔熱血,他其實從來不是迷戀花紅柳綠之輩。蟄伏花濃別院,不是耽於享樂,而是韜光養晦,伺機而動。


    於是,十一隻能道:“是,很好。”


    她的胸口也似湧著一股熱血,騰騰地往上湧,怎麽都壓不下。


    宋昀目光愈柔,“對了,南安侯還和朕說,功成之日,要朕為他重建一座花濃別院呢!他要和老祈王一般,一世清貴,一世逍遙……”


    正說著時,外麵傳來嬰兒的啼哭。想來維兒在仁明殿醒來哭鬧,謝璃華和乳。母哄不住,便送了過來。


    宋昀忙道:“我去瞧瞧。”


    十一也站了起來,一雙黑眸卻已失了神,倉皇的目光看向漆黑的窗外,試圖抓。住些什麽,卻什麽也抓不住。


    狸花貓也正好奇地四處張望。它沒聞到魚香,卻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再不曉得從何而來。


    十一眼前陣陣地昏黑著,然後終於在那片昏黑裏看到了明霞般七彩奪目的光亮。


    那片光亮裏,花濃別院,花開絢爛,玄衣如墨的男子手持書卷,正緩緩踏出。他的身後並無花容月貌的姬妾相伴,他的目光深邃,隻看向她。


    而她手中持著酒,粗衣蓬發自假山中鑽出,衝他回眸一笑。


    簌簌金桂如米,正抖落她一身清芬……


    十一仿佛笑了笑,又仿佛沒有,胸口石頭般壓住的東西驀地衝上,而她的身體卻在這一刻驀地輕了起來,輕得像踩在了雲端,尋不到著力之處。


    “噗——”


    鮮血大口大口地噴出,迅速沾濕。了她的下頷和衣襟。長長的中衣掛在她高瘦的身軀,如掛在一株竹竿上飄搖著,頃刻染了大。片潑墨般的嫣紅。


    “柳兒!”


    宋昀慌忙衝過來,正要扶住她時,十一已如折斷的竹竿,無聲地倒了下去。


    原本壓抑著的血腥氣息,忽然也如潑墨般地兜頭澆過來。


    狸花貓嗅著這可怕的鮮血氣息,哆嗦地擺動尾巴向後退著,綠幽幽的的眼睛裏已滿是驚恐。


    “柳兒,柳兒!”


    宋昀驚慌地高喚。


    十一仿佛聽到了。


    可那人喚的似乎不是“柳兒”,而是“十一”。


    那人堅毅麵龐貼近她,黑眸裏凝著深情和微笑,在她耳邊輕輕道:“若我平安歸來,我會立刻娶你。等朝中穩定,我便重建一座花濃別院。無需百花齊放,隻需有我夫人一枝獨豔,便已今生無憾!”


    自以為早已放開的一切,如潮水般席卷而來,掀起滔天大浪,頃刻便將她吞沒。


    天下至柔莫過於水,水滴可石穿。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世間有太多的事物,注定隻能在堅持和碎裂間擇出一種結果。


    究,霜鬢誰染(三)【實體版】


    濟王宋與泓終被以皇兄之禮安葬。


    大葬那日,不僅皇帝親自素衣致祭,連退隱深宮的雲太後都在宮人的扶持下趕到靈堂,撫棺痛哭不已。


    謝皇後因身份特殊,隻恐那些恨意難釋的濟王府舊部會遷怒於她,因此並未前去;但怪異的是,和宋與泓情同手足的柳貴妃竟也沒出現,隻有齊小觀帶他新婚的瓏夫人從頭到尾出席了葬禮,和濟王妃、濟王舊部及禮部官員,一直將濟王送入陵墓,將一幅祭文焚在濟王墓前,蹉跎到第二日方才回來。


    有看到的人說,那祭文是柳貴妃親筆所寫,可不知為何,上麵竟有血跡斑斑,落梅碎瓣般點綴於紙間,隨後被和柳貴妃寫的字句一起焚去。


    因柳貴妃的缺席,宮中已有貴妃重病的消息傳出,但究竟病情如何,始終諱莫如深。


    據說,有兩名太醫因為替貴妃診治時出言不慎,被宋昀下獄,至今不曾放出。這在禦下寬仁的大楚曆代皇帝中都極罕見。


    不久,相府又傳出消息,有太醫被生病的施相砸破了額,滿頭鮮血逃了出來。


    一時太醫院人人自危,不論去清宸宮,還是去相府,都似半條腿踏入了鬼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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