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銘遠重病,旁人猶可,謝璃華哭得不行,卻是一日數次叫人詢問舅父病情,又與宋昀商議前望相府探望之事。


    數日後,於天賜被傳至福寧殿。


    宋昀扶著額正獨坐於闊大的禦案前,看他見禮畢,沉吟許久方道:“這幾日。你可曾見到施相?”


    於天賜躬身回稟道:“前日隔著簾子見了一回,遠遠瞧著那氣色很差,說話也沒了中氣。”


    “紅綃、紫紗她們還在跟前侍奉?”


    “在呢,不過也不敢太靠近了。太醫讓挑那些健壯的男丁在旁侍奉,最好是會武藝的,每日服著藥,便不容易染病了。”


    “小溫、阿鸞呢?”


    “她們是鳳衛的人,應該也在做著抽身退步的打算了,不過麵上倒還過得去,每天都會例行去請安,隻是也不敢靠近。都年紀輕輕的,誰想找死?”


    宋昀纖長的手指輕輕地叩著禦案,眼底有些微的猶疑和恍惚,“你確定,施相已經無藥可醫?”


    於天賜向殿外看了看,再走上前一步,才低低道:“臣問過最近為施相診治的太醫,兩人都說前兒受了刺激,病勢轉重,雖用了對症的藥,也已無濟於事,左不過就這幾日的光景了。皇後遣侍兒回去看過,那侍兒原是相府裏帶去的,看了一回哭得死去活來。”


    宋昀的指尖再一叩,便頓在案麵不動,低歎道:“便是那侍兒傳話給皇後,說施相病得厲害,且疑心是朕要取他性命,所以病得越發沉重。”


    於天賜怔了怔,“皇後……也疑心皇上了?”


    宋昀低眸,“此事麽,終是朕不夠厚道。皇後如今一心為朕,事事先替朕思慮,雖不說什麽,到底猜出幾分。她是施相養育成。人,眼看他行將不治,自然傷心。如今她隻請求朕親去探望一次施相,免他繼續驚憂,或許就能痊愈;再則施家那些親友也不必再終日惶恐,她這個相府出來的皇後也不至於被娘家人指點非議。”


    “皇上打算……”


    “去瞧一眼,也不妨吧?”


    “若論施相功勞地位,皇上自然該去看看,不僅可安撫皇後之心,也可安撫那些曾依附過施相的朝臣之心。隻是施相這病並非尋常症侯,連他素日知交都極少前去相探,何況皇上萬金之軀,豈能冒險?旁人絕不敢議論什麽。”


    “正因旁人不敢去,朕若去了,應該更見得誠意吧?”


    於天賜揣度宋昀心思,低聲問道:“皇上……不想傷了皇後的心?”


    宋昀唇角微彎,仿若是一個笑弧,卻隻能看出苦澀和自嘲,“嗯,她一心為朕,朕便不能讓她傷心。”


    “可貴妃對施相恨入骨髓,若皇上前去探望施相,貴妃會不會有意見?聽聞貴妃這幾日才有些好轉,可太醫也再三說了,貴妃症侯頗重,經不住再有情緒波動。”


    “她不會在意。”


    “這……”


    宋昀笑意愈苦,自語般強調道:“朕寧願她在意,可惜……她不會在意!”


    隻要料定仇人在劫難逃,她不會在意宋昀安撫皇後。她看重的是大楚江山,而不是他這個皇帝,更不稀罕他捧到她跟前的一顆真心,——懶得珍惜,也懶得踐踏。


    正因為她不在意,他品嚐太多被意中人輕輕忽略的苦楚,他不想忽略謝璃華所受的苦楚。


    她不懂得珍惜,他懂得。


    可惜如此不懂得珍惜他的女子,他始終放不了手。


    若是無她,他好容易爭得的天地,再廣袤無垠,也是滿眼蒼涼的灰白。


    他捏著涼下去的茶盞,定定神繼續問:“南安侯還在京城?”


    於天賜答道:“是。或許不放心朝中局勢,怕人再對他不利,或許……想尋機再看一眼柳貴妃?這幾日貴妃生病的消息已經傳開,若他放心不下,隻怕也會延宕著不肯離去。”


    他察看著宋昀的神情,“南安侯私自回京,如今更滯留京中,認真計較起來,便是將他下獄治罪也是無可厚非。韓母和不少韓家族人都在京城,便是有忠勇軍撐腰,料得他也不敢公然與朝廷對抗。”


    宋昀搖頭,“忠勇軍如今還在配合諸路兵馬作戰,若處置南安侯,恐怕不隻是軍心動搖的問題了……南安侯敢回京,敢質問朕,自然也有把握朕不能拿他怎樣。何況……”


    何況他不得不顧忌著十一心中所想。


    究,霜鬢誰染(四)【實體版】


    一句功成身退隱居花濃別院,不曉得暗蘊了多少他無法明了的情愫,才會令十一病勢遽然惡化,嚴重到兩個蠢笨太醫居然進言,讓預備後事衝喜。若橫下心追責南安侯,他完全想不出他的柳兒會怎樣想,怎樣做。


    他賭不起,也輸不起。


    無聲地吐了口氣,宋昀又沉吟片刻,才道:“南安侯不放心,一直不肯離京?那麽……找機會安排他和貴妃見一麵吧!”


    於天賜失聲道:“讓他們見麵?”


    宋昀道:“全了南安侯的心願,順便……請他去跟貴妃解釋解釋聶聽嵐的事吧!”


    於天賜怔了怔,“貴妃有疑心?”


    “或許……已經開始疑心朕。“回思十一生病前後之事,宋昀仿佛有些冷,無聲地抱了抱肩,”鳳衛耳目眾多,雖肯聽命於朕,但貴妃的吩咐,他們更視作金科玉律。雖再三吩咐過,少拿這些事打擾貴妃,可她若追問,齊小觀他們必定知無不言,天曉得到底說了多少瑣碎小事,指不定便有幾樁讓她起了疑?”


    於天賜沉吟道:“可讓他們見麵……若南安侯改了主意,說出真。相可如何是好?貴妃行。事,一向也有些任性。”


    若十一一怒之下跟隨韓天遙離去,眼前這位指不定會瘋了。他恐怕受不起大楚帝王的雷霆之怒。


    宋昀輕輕一笑,“放心,南安侯對不住貴妃,已無顏提出帶她離開。何況她病勢正沉,維兒又有病,這些日子一直依賴朕照顧著,根本經不起長途奔波。再說韓家有家眷,貴妃也有鳳衛,哪一個是說走就能走的孤家寡人?你隻管去找南安侯,明著跟他講,朕請他跟貴妃解釋聶聽嵐之事,想來他不會令朕失望。”


    於天賜細品宋昀話中之意,分明早有把握,連忙應了,自去安排不提。


    十一已經病臥在床七八天。


    睡得太多,夢也多。


    似乎總是在黑暗裏奔跑,奔到筋疲力竭時,便發覺身邊多了一個人。


    身材高大,卻麵色蒼白,雙目滴血。他拖著一身的傷,沉默冷靜地跟著她,由著她帶他奔波於雨夜的山間。


    他低低地喚她:“十一,十一……”


    即便在夢裏,她都已曉得那隻是夢。


    她離棄他,卻為自己留了一夜念想;他怨恨她,便贈她以刻骨淩辱。


    在他心裏,她早不是他的十一,而是皇上的貴妃;而他於她也隻該是臣子和名將,再不容有其他。


    彼此怨憎早成定局,她不想留戀那些曾經,她甚至不想去回憶那年從覆滅的花濃山莊成功逃脫後所經曆的一切。


    除了芳菲院的彼此相護,奔往京城的一路相惜,還有在韓府同一屋簷下相知相守的那段歲月。


    竟如陽光般要破開那雨夜,猝不及防地照進她狼狽奔逃的夢境裏。


    夢裏也曉得抗拒,抗拒接近那樣溫暖馨香的夢境;於是她拚盡全力地掙紮,要掙紮出那些雨夜,以及那樣陽光爛漫的日子。


    她終於掙開了,終於離開了韓天遙,卻更驚恐地發現,她似乎落入了密室,屏山園那間差點害死她、最終斷送了宋與詢性命的那間密室。


    “朝顏,朝顏……”


    “十一,十一……”


    風佩劍在拚死掙紮裏斷裂,耳邊的聲音分不出是誰在喚。


    有一種驚恐,更甚於直麵死亡的恐怖。


    劍毀,人亡。


    但隻需她亡便夠了。他們要好好的,好好的。


    於是,她失聲地叫起來,“詢哥哥,別過來!天遙,快走,快走……”


    被劇兒等喚醒時,她汗流如注。眼前的昏黑漸漸被光亮衝淡,她才憶起自己在清宸宮,已是當今楚帝的貴妃。


    而那疾步奔來的少年帝王,正默默頓住腳步,身形僵硬,唇角笑容蒼涼如雪。


    自從那日。她那樣明顯地表達出她對他的抗拒,他們間便似橫亙了一堵無形的牆,彼此在牆後謹慎地看著對方,再不肯輕易向前踏出一步。


    病中的夢境不斷重複,她也不斷驚醒。


    有時宋昀在,有時宋昀不在,但後來不在的時候似乎更多些。恍惚記得他有一次低低說道:“柳兒,你喊過寧獻太子,喊過南安侯,卻從未喊過我。”


    至尊至上,至情至性,卻隻能領受她無數次的視若無睹。


    這一日。她再度驚醒時,沒有看到宋昀,卻聽到維兒的啼哭聲,還有乳。母慌亂的安慰聲。


    十一從劇兒手中接過濕手巾,擦去額上的冷汗,喚道:“抱來。”


    乳母慌忙將維兒送過去,惶恐道:“剛喂了奶,可還是哭得厲害。”


    十一不響,默默將維兒攬在懷裏哄了片刻,維兒哇哇的大哭漸漸轉作了委屈的嗚嗚聲,小小的手掌無意識地抓。捏著她的脖頸。


    “維兒,維兒!”


    她柔聲再喚幾聲,維兒便不哭了,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她,眼眶裏還含。著大包的淚水,忽一咧嘴,卻又笑了起來。


    十一鬆了口氣,低笑道:“其實維兒也很好哄,就是太挑人。”


    劇兒等忙笑道:“正是這話。這些日子跟在皇上身邊,從早到晚也沒見啼哭幾聲。”


    維兒挑人,十一又病得厲害,近來便都是宋昀帶在身邊,便是去前朝處置政務,往往也把維兒安置在附近,一旦哭鬧便令抱過去親自照看。


    她沉吟片刻,問道:“朝中是不是有什麽急事?”


    若非有急事,宋昀不太可能把維兒送到清宸宮來。這兩日十一病情有所緩和,但那日吐血似乎已經吐出去所有的精氣神,此刻距離康複還差得遠。


    劇兒忙道:“沒什麽急事,隻是皇上有事需出宮一次,特地交待下來,讓我們先看護半日,他傍晚便回。”


    “出宮?”十一微詫,“去哪裏?”


    劇兒道:“這個皇上並未說起,我等也不好細問。”


    十一扶額沉吟,然後抬眸,迅疾說道:“派人去看中宮,問下皇後是不是一起出去了。傳話給小觀,讓他立刻來見。”


    劇兒、小糖都是心頭劇震,忙應道:“是!”


    戰,絕地深謀(一)【實體版】


    宋昀對相府並不陌生。


    早在他是晉王世子時,來往相府便是常事。能一步登天從親王世子一躍成為當今天子,與當時和相府的良好關係密不可分。


    施銘遠聲名赫赫,權勢熏天,依附者眾多;但真論起他的聲名,著實算不上好。不論是為了帝王威信,還是為了顧忌十一的想法,宋昀登基後著實來得極少。


    扶立新帝登基,並成功讓甥女入主中宮,這一步一步,施銘遠不可謂不成功。但相府似乎並未因為增添多少榮耀。宋昀攜謝璃華下了車輦,隻見往日車水馬龍的相府如今門可羅雀,一路走過去,雖有管事帶侍仆迎候,比往昔卻多出幾分小心翼翼和瑟縮不安。


    此時正是萬物繁盛的時節,鬆竹森森,榴花耀眼,滿池荷花盛開,圓圓荷葉搖曳清舉,這相府風光看來並不寂寞。可樹底花下,已是亂木雜草孽生,甚至連拚石的路麵都有一層層的雜草探出了罅隙。幾處窗欞半開半掩,有避在屋內的女眷或女侍們倉皇的身影和躲閃的眼神。


    不論從哪裏看來,都能覺出這偌大的府邸迅速走向衰落的氣息。


    謝璃華耐不住,大顆的淚珠直直地滾落下來,偏又怕人瞧見,忙側了臉隻作整理額邊碎發,悄然拭著淚水。


    宋昀不忍,悄然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別太憂心,吉人自有天相。”


    謝璃華應了,哽咽道:“想逢凶化吉,隻怕還得皇上多費些心安撫安撫。太醫一直說,若非舅舅憂思太過,也不至於病到這樣的田地。”


    她柳眉緊擰,眸中除了憂愁擔心,還有些難以掩飾的愧疚。


    宋昀所思所想,她未必不知,卻一心維護,甚至有意無意間幫著夫婿針對自己的舅舅。施銘遠跋扈專權不假,卻一手把她這甥女拱上皇後之位,並無半分虧待。她雖時時牢記她首先是大楚皇後,當以大楚江山為重,卻也不能將養育她的母族拋諸腦後。如今施銘遠病重,再難威脅夫婿皇位,她自然盼他能平安度過這次大劫,得以富貴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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