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盯著她手指上的水珠,幹裂的唇彎了一彎,說道:“我不困。”


    十一道:“哦,我困了!”


    韓天遙低頭瞧了瞧狼狽不堪的模樣,答道:“哦,那你請便吧!”


    對著他這一身狼藉,隻怕連喝水都沒胃口。


    十一正要離開時,正見墨歌匆匆返回,遂問道:“那姑娘送走了?”


    墨歌點頭,“那位金姑娘自己會些武藝,又扮作村姑,一路倒還順利。路口盤查很緊,但主要還是針對……”


    他看了韓天遙一眼。


    金從蓉自稱是韓天遙侍兒,於是束宏被閹的爛帳難免也扣在韓天遙身上,追兵們主要搜查的便還是他。


    而廢了半邊身子的重傷男子,實在太好辨認,其他人便相對安全許多,想逃離便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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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淡淡道:“那姑娘把他從閻王爺手裏拽回來,潑他一頭糞也沒什麽。”


    韓天遙苦笑,拿勉強能動的手摸了摸鼻子,也覺得自己如今這模樣,實在不比被人潑一頭糞好多少。


    墨歌卻咳了一聲,也不肯正眼瞧他,隻低低說道:“郡主,南安侯既已在此安頓,不妨交給我等照顧。如今……郡主是不是該回去了?”


    墨歌關心的根本不是韓天遙或金從蓉,而隻是十一。


    連金從蓉都能離開,十一離去自然也不會有問題。


    十一肩背有些僵硬,慢慢道:“待明天看他傷勢如何再作打算吧!”


    墨歌急道:“可郡主跟皇上說得明白,三天內必定回去!我們此刻趕回,雖說也延誤了一兩日,到底也算及時。若再延宕,恐怕皇上著惱啊!”


    他們離開那夜,墨歌原在附近守衛,雖聽得不是十分清晰,卻也曉得平素溫和寬容的宋昀已為這事與郡主起過爭執。


    十一眸光一深,低頭向外走去。


    韓天遙忽然之間便似有什麽焚了心,強撐起身,沉聲道:“貴妃,我並不妨事。既和皇上有約,還請盡快返程才好!”


    十一偏頭看他,“你傷勢沉重,追兵鍥而不舍,真的不妨事?”


    韓天遙道:“貴妃肯不計前嫌,特地前來救援,韓某已感激不盡。若因此惹得貴妃與皇上生隙,誠韓某之過,那才真是萬死莫贖!”


    十一微哂,轉身走了出去。


    墨歌急忙跟了出去,說道:“郡主若要離開,屬下這便去安排!”


    十一頓足,淡淡看向他,“墨歌,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你們把皇上的話放在第一位,再不將我放在眼裏,甚至學會了陽奉陰違?”


    墨歌一驚,慌忙跪地道:“屬下不敢!屬下隻是……”


    “算了!”十一擺手打斷他,出了片刻神,才苦笑道,“原是我錯了!鳳衛從建立的第一天起,便是朝廷的官餉養著,你們本就該把皇上的話放在第一位。便是我……”


    陳曠或墨歌並沒有做錯。


    便是她,不論是朝顏郡主,還是當朝貴妃,也該將皇上的話放在第一位。


    至於個人的生或死,幸福或悲哀,原就該徹底臣服於皇權之下。如她這般無視與皇帝約定的,本是最該受譴責的。


    她的確夠任性。


    但如果完全不任性,她還是當年那個張揚肆意的朝顏郡主嗎?


    或許,走來走去,走到最後,都會失去最初的麵目,猙獰陌生到自己也不認識,卻隻能別無選擇地繼續往前走,直到窮途暮路……


    十一向自己所住的禪房走去,腳下越走越快,直到快到門邊,才猛地踉蹌了下,一彎腰吐出一口腥甜。


    墨歌跟在她身後,低頭瞧見牆腳那團猩紅,倒抽了口氣,再不敢說一個字。


    十一滿眼金星亂冒,撫著冷汗涔。涔的額,好一會兒才看清陰沉沉的鉛白天空。


    她向後退了一步,苦笑道:“這天……要下雪了吧?”


    冷到極點,雨便會凝作雪;便如心冷了,結作了冰,旁人再怎樣熱情如火,再難融化半分。


    韓天遙傷勢沉重,十一隨身所帶傷藥雖是最好的,高燒也一時難退,依然不時昏睡,隻是再也沒喚過十一。有時醒轉,便見墨歌和兩名鳳衛輪番在旁侍奉,幫著換藥喂藥,偶爾也見那個叫作攝都兒真的胡僧前來探望,始終愁眉不展,顯然把他當作了瘟疫般的存在,隻愁著外麵封鎖得太嚴實,沒法將他送走。


    沒見到十一,韓天遙便也沒問。


    羅敷有婦,何況尚有嬌兒牽係,她終究會回到她該回的地方。


    他已是她的過往,正如她也隻能是他的過往,再深切的記憶都隻能回顧,不能糾纏。便是昏睡譫語,喚她的名字都是一種褻瀆。


    墨歌等往年也曾和韓天遙走得親近,隻是回馬嶺之事後,秦南等慘死,十一九死一生,大楚風雲變幻,連鳳衛都隨之數度卷入驚濤駭浪。如今自齊小觀以下,都已穩穩在朝中立足,且倍受重用,對曾害慘鳳衛和濟王的南安侯便十分警惕,雖悉心照顧,但看他的眼神竟如看洪水猛獸無異。


    到第三日,韓天遙終於退了燒,精神大有好轉,便能披了衣衫下床走動。陰沉了好些日子的天沒能守來雲開月明,卻醞釀出這冬日的第一場雪。遠遠近近,有佛門弟子做晚課的頌經聲傳來,悠揚飄緲,起伏在柳絮般紛紛漫卷的雪花中,更添出塵之氣。


    看到那個裹在素色鬥篷裏的熟悉人影時,他有一瞬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因為和宋昀的約定,十一不是早就回泌州了嗎?宋昀和維兒正在那裏等她。安頓好韓天遙,並留下部屬照顧,她已仁至義盡。


    但她偏偏冒著那雪,快步走了過來。


    門口的鳳衛正要相迎時,十一已匆匆說道:“南安侯醒了嗎?快安排他起身,按原計劃撤離!”


    鳳衛還未及回答,十一已踏入屋內,正與韓天遙四目相對。


    她也愕了下,旋即簡短地說道:“追兵來了,我們必須立刻走!”


    韓天遙立時將衣帶扣緊,隨手撈了一柄長劍,扣於左邊腰。際。


    被紮穿的右手被包得結結實實,露在外麵的手指依舊腫。脹著,暫時還使不上力。


    十一問:“還能騎馬嗎?”


    韓天遙道:“應該沒問題!”


    說話間,便聽外麵馬蹄聲響,卻是衝向小竹山外的。馬蹄踩於雪地,聲音有些悶沉,寺中本來悠揚的頌經聲卻似被擾亂了,節奏便有些參差。


    而這時,才有鳳衛匆匆牽過兩匹馬來,急急道:“墨歌已帶人喬作南安侯去引開追兵,郡主請上馬!”


    十一應了,當先坐到前麵那匹駿馬上,轉頭看向韓天遙。


    韓天遙定定神,飛身上馬,雖是左手執韁繩,到底根基極好,倒也坐得很穩當。


    那馬也是十一早先挑好的,隻跟著十一那匹馬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十一的馬鞍旁扣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大包袱,懸了一大壺酒,韓天遙所乘白馬上則扣著兩個水袋,一包幹糧,還有一塊質地極輕的木板,一時看不出有何用途。


    看情形,十一已猜到可能會被發現,早早將這些東西預備好了,奔出時便不致慌亂。


    路線顯然也細細勘查過,他們所行之路都是馬匹勉強能行、卻又異常僻靜之處,沿途竟沒有遇到一個人。因近日不時下雨,泥土鬆軟,又鋪上了薄薄一層雪,緩緩而行時,那馬蹄聲並不算大。若別處有喧鬧追殺聲,便更不容易被發現了。


    頌經聲和廝殺聲漸漸被沙沙的雪落聲掩蓋,漸漸完全聽不到時,十一一拍馬,“駕!”


    馬兒頓時疾衝出去。


    韓天遙那匹馬顯然跟十一的馬匹相熟,不待他驅策,便已奔向前緊緊跟著。


    奔得疾了,便能覺出那雪霰打在麵龐陣陣生疼。抬頭看向十一,幾乎連整個麵龐都淹在厚實的風帽裏,完全看不出眉眼神情,隻覺肩背單薄纖瘦,仿佛風雪再大些,便能將她裹在風雪裏刮跑。他從未覺得她如此清弱過。


    雪色茫茫裏,忽有人在黑暗裏高喝:“什麽人?”


    十一壓著嗓子答道:“兄弟,據說有奸細出沒!你們這邊可有發現?”


    那邊便有人奔上前來,“不是正在搜查嗎?啊……”


    畫影劍在雪色裏瑩光淡淡,如一輪明亮的月色,掃開雪霰的同時,已帶起一溜鮮血。


    那邊尚有七八東胡兵丁,聞聲連忙衝上前攔截時,十一一隻腳勾住馬蹬,人已傾過身來,居高臨下潑灑劍光,便隻聽得慘叫連連,片刻便已倒下大半;剩餘兩三個已瞧得風聲不對,撒腿想逃時,十一袖中飛刀如電射。出,竟連一個都沒能逃開。


    英姿颯爽,利落無雙,果然還是那個舉世無雙的朝顏郡主。


    韓天遙的唇角竟在不由自主地微微揚起。


    但不知是不是錯覺,在將敵人盡數誅殺後,她翻身坐正時,那身體似乎晃了一晃,卻很快如常策馬,一徑衝上前方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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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縱馬疾馳,看著已將小竹山遠遠丟開,且身後並不見追兵,才略略鬆了口氣。韓天遙留意著前方,忽倒吸了一口氣,正待提醒十一時,十一忽然勒馬。


    馬兒一驚,仰首嘶了一聲;韓天遙幾乎在同時也勒住白馬,看向十一,“你也發現了?”


    十一眺望隔著雪花依然能發現的點點篝火,慢慢道:“此處駐有東胡兵馬,卻不算多。”


    韓天遙辨認著那些篝火,說道:“不多,約三百到五百人。攻城陷寨,不會隻預備這點人馬。”


    十一道:“他們隻是打算抓人。”


    韓天遙借著雪色仔細看她清瘦的臉龐,“莫非他們已經知曉你來了北方?並知曉了你的身份?”


    十一淡淡道:“你高估了我,卻低估了你自己。”


    言外之意,韓天遙才是東胡人誌在必得的。


    韓天遙苦笑,“不想這束循如此器量狹窄!便是害了他侄兒,犯得著如此興師動眾?”


    十一取出一個小小的竹哨來,“咻咻咻”地吹響了三聲,才道:“你錯了!束循是真正的高瞻遠矚。他想借此機會除掉你。你擅闖青城在先,害他侄兒在後,便是他殺了你,楚國理虧在前,也無法理論,隻能白白折損一名大將;而束循則少了未來最大的勁敵。”


    如今留在中京的魏國宗室子弟盡數遇到害,後宮妃嬪和一眾宗室千金被東胡那些野獸作踐夠了,已經被押往和都。魏帝雖在,完全無技可施。連金從蓉都不看好她父皇,更別說其他人了。


    魏國滅亡,幾成定局。


    魏滅後,中原大地唯餘東胡和楚國,早晚會形成一山不容二虎的格局。束循除掉韓天遙,等於是提前搬掉東胡向南進軍的絆腳石。


    韓天遙也已猜到,但十一會這般想,無疑也是認可了韓天遙的才幹。他的目光不覺更柔和了幾分。


    十一凝注著前方漫漫雪道,側耳傾聽動靜。


    片刻後,隻聞有人踩著雪奔來,走到近前看清十一,才急急行禮道:“郡主,屬下已探明,今天天還沒黑,束循便緊急派出人馬,攔住了往南行的道路。想來南安侯行蹤泄露後,小竹山的追兵一邊調集人馬,一邊已派人回稟了束循,束循惟恐南安侯逃脫,便派出兵馬先扼住了通行要道。”


    “嗯,估計也有派援兵前往小竹山,幸虧咱們脫身得早。”十一皺眉,“這條是通往許州的官道,若被封了,隻能從豐年鋪或興泰村繞道了……”


    韓天遙沉吟,“豐年鋪還算近,興泰村卻繞到了大野澤,一路都不好走,且遠得很。”


    十一道:“所以我也派了人提前到豐年鋪探路,但興泰村並未安排。”


    那鳳衛忙道:“不如郡主先往豐年鋪,屬下這就趕往興泰村探探。若豐年鋪也已被封,郡主再折往興泰村。”


    十一點頭,“辛苦了!若我們天明還不曾去,便是從豐年鋪回去了,你自行回泌州便可。”


    鳳衛應了,快步離去,不久便聽聞那邊傳來馬蹄聲遠去。十一、韓天遙也便撥轉馬頭前往豐年鋪。


    既然路途近,豐年鋪也可能被封鎖。


    以他們兩三人之力,便是武藝再高也無法和數百人抗衡,隻能另覓他途。束循行。事周密老辣,何況中京附近調兵也方便,指不定連最不可能走的興泰村也封上,自然事先派人去探明虛實更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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