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安排去豐年鋪的鳳衛已早早等在路邊。正是為了通知十一,豐年鋪已去不得。


    十一怔忡片刻,看向韓天遙,“你還撐得住嗎?”


    韓天遙已留意許久,確信十一氣色比第一日見到時還要差些,猜著她是不是近日暗中安排別的事太過費神,遂道:“出了一身汗,倒覺鬆快了些。不過的確有些乏,歇歇也好。”


    二人遂下馬,喚了那鳳衛,一齊在雪地裏歇腳。


    他們連著奔波大半夜,倒也不覺得冷,就著清水吃了些幹糧,居然甚覺香甜。隻是二人各有心事,如非必要,再不肯交談半句;那鳳衛素來敬畏十一,同樣不敢多說一句,那氣氛便如此刻的冰雪般清冷,偏又覺不出無情來,說不出的尷尬怪異。


    臨近寅初,他們趕到興泰村,卻不曾見到先前那鳳衛。


    此時雪下得更大,在黑夜裏密密地將他們裹著,兩三丈外便是白茫茫的一片,再看不清前方景物。十一吹了竹哨,卻久久不見回應,不由皺眉,“莫非走岔道了?”


    韓天遙細辨路上快被大雪掩去的馬蹄印,說道:“看樣子是來過了,但沒有出村。莫非繼續往前麵查探去了?再前麵便是大野澤,沼澤遍地,下雪天隻怕不易行走。不過東胡人應該也不敢冒險追進去。”


    十一也細細看著,沉吟道:“並無其他馬蹄印。此處要麽未設關卡,要麽在下雪前或下雪未久便已趕到。你們等著,我先進去瞧瞧。”


    身後跟著的那鳳衛忙道:“郡主正病著,豈能冒險?且讓屬下進村查探查探。”


    他不待十一答應,便已驅馬向村中行去。


    韓天遙看那鳳衛離開,目光投到十一身上,“病了?”


    十一摘過馬鞍上的酒壺,仰脖喝了一大口,道:“不妨事。”


    “聽聞你已戒酒。”


    “禦寒。”


    “哦……我也想禦寒。”


    十一睨他一眼,到底遞了過去。


    韓天遙伸出左手去接,手掌正觸到她的手指。


    纖細,冰涼,拒人千裏,卻似有著天然的誘。惑,令人心疼而不舍。


    他將她的手指連同酒壺一起握住。


    十一欲抽手時,韓天遙的手竟緊了緊,不肯放鬆。


    她皺眉,騰出另一隻手來,“啪”地甩過去一耳光,卻是清脆響亮,終於成功地讓他縮了手。


    十一便顧自撣著風帽和鬥篷上的積雪,再不看他一眼。


    韓天遙低著眉眼默默喝酒,好一會兒才道:“對不起,一不留心,失禮了!”


    可與他湖州城外所做的事,這點兒失禮實在算不得什麽。隻是多少個日夜煎熬過來,她也已完全沒有力氣去恨了。如今所有的思維,無非是把這個可厭可恨的男子趕緊送回安全之地,這一樁心事才算事了。


    手指探入溫暖的懷間,她又撫到了那隻荷包,那隻細細收藏了一朵枯萎芍藥花的荷包。


    最美好的,留在當初就好;如今,她已不比那枯萎的芍藥花強多少。


    韓天遙見她沉默,握著酒壺的手指捏緊又鬆開,捏緊又鬆開,忽瞥見馬鞍上所懸之物,遂咳了一聲,問道:“貴妃,為什麽帶著這塊木板?”


    十一正待回答,忽聽不遠處猛聽傳來廝殺聲,伴著先前鳳衛的慘叫。但聽他幾乎在嘶喊道:“郡主,有埋伏……”


    最後一個字隻吐出一半,便沒了尾音。


    十一吸了口氣,連忙撥轉馬頭,喝道:“天遙,走!”


    韓天遙似被人抽了一記,驀地轉頭看向她,眼底映著雪色,蒼茫裏卻有著異樣的光亮。


    從情歡意洽、談婚論嫁,到嫌隙深深、含恨報複,再到各懷心思,相敬如冰……


    似乎隻有在夢裏,他才會聽到她喚一聲“天遙”,而不是“南安侯”。


    微微怔忡之際,身後已殺聲震天。


    大雪茫茫,十一等人行蹤不易被發現,早早藏於暗處的敵人也不易被發現。但這樣的情形,一旦發現根本無從脫逃。


    淩晨最黑的時候,沿路尚無行人。十一帶著韓天遙好容易將搶到近前的兵丁除去,殺出一路血路向前奔去,雪地裏留下的馬蹄印已讓他們的行蹤一覽無餘。


    韓天遙緊隨十一身後疾奔,卻覺前方的路越走越偏,越走越窄,無法擺脫追兵不說,馬匹還不時踏空,幾次險些將人顛下,行得便更慢了。他策馬衝上前幾步,問道:“你要到哪裏去?再往前,是大運河!”


    十一的馬腳下忽然又滑了下,她的身子隨之向前一傾,竟似有些控不住馬,差點栽下去。


    “十一!”


    韓天遙大驚,已然驚呼出聲。


    逐,死生不棄(二)【實體版】


    十一身形有些羅嗦,捏緊韁繩的手泛著青白,細細的骨骼突了出來。


    但她很快坐直了身,側頭向他道:“沒事。”


    她的麵龐浸在迷離夜色裏,一時看不出氣色來,但韓天遙忽然間便能感覺出,她此刻的麵龐應該比白雪還要蒼涼幾分。她說話的時候,唇角有深色的液體溢出,但她很快轉過頭去,若無其事用袖子拭去。


    袖上便多了一抹殷。紅。


    被敵人截殺時,她持劍的手很穩,畫影劍的光華在雪色裏依然張狂得不可一世。


    她明明並不曾受傷,鬥篷和裙擺所濺的都是別人的鮮血。


    “十一……”


    韓天遙又低低喚了一聲,聲音卻似壓在了嗓子口,迅速被雪霰紛落的沙沙聲和馬兒艱難行走的“的的”聲淹沒,而身後的喊殺聲反似遠了,仿佛被厚重的雪簾隔成了兩個世界。


    十一自然是沒有聽到。


    她正全神貫注地驅馳馬匹,盡量快捷地向前行著,試圖擺脫追兵。


    韓天遙已聽到了前方大運河洶湧澎湃的水流聲。


    他記得這一段是大運河水流最急的地方,兩岸都有丘陵,不但沒有橋梁,連漁舟都不會有。若有客船經過,必定會也越過這一段,到二十裏外的水勢平緩處泊舟歇息。


    前麵根本沒有路;便是硬生生砍出一條路來,也隻能是絕路。


    但韓天遙什麽話也沒說,隻是緊隨其後,仔細地驅馬前行。


    前麵是絕路,那眼前的,便是他們的最後一程。他要陪她走到底。


    二人心無旁騖,專注眼前道路,倒也走得快捷了些;又或者追兵馬匹畢竟比不上他們的精良,又清楚前方無路可走,並不急於一時,雙方的距離便拉開不少。


    可惜這時候前麵已是丘陵,並無深林密。洞可以藏身的尋常丘陵。越過十餘丈高的丘陵,便是下方被泥水衝刷得幾乎不見棱角的陡峭斜坡,便是剛剛流經黃河水係、以凶猛之姿奔湧而下的大運河。


    十一勒下馬,一邊取下馬鞍上的包袱,一邊向韓天遙道:“下馬,把東西拿上。”


    韓天遙照辦,順便將那塊大木板也取下,這才發現那木板不僅極輕,且四角都穿有繩索,心下頓時大亮,“渡河?”


    十一不答,揮鞭將自己的馬匹狠狠一抽,那馬兒吃痛,“啾”地一聲痛鳴,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雪,沿丘陵下方的平坦處奔了出去;韓天遙的白馬見狀,也顧不得主人,撒開蹄子緊跟著奔去。


    十一向丘陵看了看,“你還能用輕功嗎?”


    韓天遙輕笑,“沒問題。傍晚才服了藥,這一路疾奔,發汗不少,倒覺輕鬆許多。”


    十一道:“那麽,躍那株槐樹上,再設法借力爬上去,有沒有問題?”


    韓天遙道:“放心!”


    前方丘陵早已被積雪覆滿,荒草灌木都被白雪掩埋,雖還有些略高大的樹木,並不足以掩藏身形。但十一、韓天遙都有一身好武藝,完全可以輕功攀上槐樹,再尋其他較隱蔽的借力之處繼續上行。追兵看不到上行的足跡,自然會被馬蹄印記引到別處去;待他們發覺上當再回來尋找時,他們早該離得遠了。


    既已知曉十一之意,韓天遙再不肯讓她憂心,將那浮木負起,連那壺酒都小心扣到腰間,然後飛身而起,果然輕捷縱到槐樹邊,左手搭住樹幹隻一旋,雙足又在槐樹幹的另一邊落地,然後再飛向另一株柏樹,同樣將足印留在了下方留意不到的地麵。


    雖重傷未愈,體力不繼,但他行動得小心,連枝上的雪塊都不曾被搖落多少。


    正待回身招呼十一時,卻聽後方悶。哼一聲,忙轉頭看時,不由失聲呼道:“十一!”


    十一亦飛身落到了槐樹下,可不知為何竟不曾立穩,倒在了雪地中。她甚至沒有立刻坐起,而是伏在雪地間,低低地咳。


    韓天遙返身躍到她身畔,急急將她抱起,問道:“怎麽了?”


    然後便盯著她怔在那裏,抱著她的手腕禁不住地顫抖。


    十一的麵容已無半點血色,唇角掛著鮮血;而她伏過的雪地,亦有血跡淋漓,如緋色薔薇靜靜點染。


    聽得韓天遙呼吸,她努力從緊憋著的胸口吐出一口氣,方輕聲道:“韓天遙。”


    韓天遙抱緊她,連聲道:“我在,我在,十一。”


    十一將手中的包袱遞過去,啞著嗓子道:“包袱裏有衣物、毯子、幹糧和藥,有油紙密密封過,你抱著那浮木盡快遊過大運河,到對岸立刻換衣服藥,祛除寒氣,大約……大約還有六七成活命的機會。大運河雖不算寬,但附近水流湍急,又無橋梁舟揖,至少數個時辰內,他們無法去對岸搜人。你……你便可立刻動身前往許州,趙池也會設法接應你。”


    韓天遙便伸臂扶她,說道:“好!好!來,你起來,我帶你渡河!”


    他聲音抖索在鵝毛大雪中,說不出的驚痛慌亂,——即便落入束循手中受盡痛楚,他都完全不曾這般慌亂過。


    十一卻牽住他的袖子,低聲道:“不用了!我……我撐不住了!”


    韓天遙喑啞道:“胡說!你的病並不嚴重,不是說……不是說基本痊愈了嗎?”


    十一苦澀地笑,“嗯……可不知怎的,近來又犯了……我休養兩日,也不見效。”


    韓天遙才知自己在寺中養傷兩三日,十一不曾探望他,或許是不想見他,但更可能隻是因她也病臥在床。


    他側耳聽著那逐漸逼近的馬蹄聲,柔聲道:“不怕,待咱們渡了河,到安全地帶好好休養兩個月,必定就好了。我雖有傷,但已經好得差不多,便是你沒力氣,我也能將你帶過河去。”


    十一搖頭,“你也不必硬撐,重傷高燒之下,遊過那水麵並不容易。天這樣冷,你必須靠自己的體力在在極短的時間內到達對岸,這浮木隻能維持你不至於下沉……至於我,我的病本就難治,如今……隻怕已經好不了,又怎麽經得起冰水裏浸泡?必定萬無生理。不如且放下我,我在這裏跟他們周。旋,隻告訴他們我是大楚貴妃,他們未必敢為難我。”


    這樣的大雪天,若非江流湍急,隻怕河麵都結了冰。


    別說兩人傷病在身,便是好端端的健壯男子,在水裏多泡上片刻都能活活凍死。


    但留十一與東胡人周。旋?


    韓天遙眉眼一沉,竟不顧十一掙紮,用力將她拖起,“少用這些話來哄我!想你柳朝顏甘心成為東胡俘虜,成為他們與大楚談條件的籌碼,除非黃河倒流,紅日西出!”


    “你……想多了……”


    “若我連這個都想不到,豈不是白認識你這麽多年?也辜負你曾將我當作知音。”韓天遙扶她踩在雪裏,“走!我韓天遙眼裏的朝顏郡主勇武無雙,豈能被這點小病擊倒?”


    十一咬牙道:“韓天遙,你能不能改一改你自以為是的毛病!放下我,你還有機會逃出;帶著我,無非是兩人一起死!”


    韓天遙應聲道:“那便兩人一起死好了!”


    十一剛硬,尤其麵對可能侵犯大楚的敵人,更是性烈如火,寧死也不會讓自己落到東胡人手中。於是,韓天遙寧死也不會留她一個人在這兒麵對強敵……


    十一聽得韓天遙自然而然地接了那句“一起死”,胸中一陣冷,一陣熱,似有炙烈如火的一團又自喉嗓間衝出。


    她勉強壓下,揚唇說道:“你還有母親,還有忠勇軍,還有……能活著何必死?何況你若這麽死了,這代尋生父遺骨之情,我再也還不了,真會死不瞑目!”


    “那你就死不瞑目吧!”韓天遙聲音忽然森冷,“當年我便說過,我韓天遙這輩子,不會站在女人身後,更不會用一個女人的犧牲來成全自己的苟活!”


    十一忽然間更站不住,腳一軟身體直墜下去。


    頭腦陣陣昏黑中,是那些久遠得似乎已經忘卻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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