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雲急躁地說:“就是不能!”但任何具體的理由都不肯說出口。


    嬋九沒辦法,問:“那我能不能去?”


    “你……”垂雲咬著嘴唇,“你能!”


    ☆、第107章


    垂雲陰沉著臉照做了,他既是守門的,也是引路的,因此嬋九去內島必須由他帶領。


    嬋九把避水珠含在嘴裏試了一下,沒覺得有什麽特殊。她依舊不會遊泳,雙手雙腳也不知道該怎麽協調,於是打算在水中抓住垂雲的腳踝。後來她擔心自己抓不牢,便找了根繩子將自己和垂雲係在了一起。


    在他們入水的前寒山表現得十分猶豫,他害怕嬋九一個人會遇到什麽不測,勸說道:“別去了,我們就在外島上等師叔他們吧。”


    然而此時,垂雲突然又說:“狐妖她非去不可。”


    “為什麽?”


    為了避免回答這個問題,垂雲一頭紮進了井裏,嬋九猝不及防,也驚叫著被他帶了下去,井中水位很高,兩人瞬間就相繼落水。寒山也跳下去追,但一是遊泳速度追不上垂雲(鯤鵬既是鳥,也可以化為魚),二是沒有避水珠,最終隻能放棄追趕回到了井上。


    他越想越不對,簡直懊悔不已。


    他見垂雲是蓬萊派的守門妖仙,就先入為主認定他是善意的,可現在回想起來,垂雲確實有很多前言不搭後語、吞吞吐吐的地方。


    他把嬋九一個人帶到水下,到底是什麽居心呢?他說自己終身不能夠說一句謊言,可莫非他撒謊不行,但做事卻能耍陰謀?以他的年齡而言,不管是為人還是為妖都比較年幼,他又能謀劃出什麽詭計?


    寒山考慮事到如今幹等也不是辦法,於是化作劍光去海上尋找玉梨三,希望他能幫上些什麽忙,畢竟那廝早來了幾天。


    嬋九可謂經曆了一場奇妙的過程,她終於明白了什麽叫做“避水珠”——這玩意兒根本不是把人變成魚,在水中自由呼吸,而是把她變成了海中的一滴油珠,水根本沾不上來。


    她看到冰涼清澈的海水在眼前分開,在腦後合攏,看到零星的遊魚隨著水流繞過她,還看到不遠處有一隻海龜,伸著頭、眯著眼睛在水中愜意地暢遊。


    垂雲遊得比想象中快很多,刹那間就把海龜和遊魚甩在了後麵。嬋九有心多看幾眼海底的風景,但更害怕自己被甩下,因此緊緊地抓著繩子,到後來幹脆專心盯著垂雲的背。


    初開始海水還能透過天光,一盞茶工夫後周圍越來越暗,再到能隱約看見人影,然後伸手不見五指。嬋九雖然能避水但卻無法說話,當然說了前方的垂雲也不一定能聽見,為了緩解緊張她連續拉扯了幾下繩子。


    垂雲也回拉了兩下,意思讓她不要多說多動,呆著就好。


    在黑暗中又行進了一會兒,嬋九根本不知道自己被牽著鼻子在往哪個方向走,在海水中似乎往上下左右都是同樣的感覺。


    大概是拐了一個彎吧,她陡然發現正前方出現一塊光斑,那光斑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垂雲的影子也映襯在柔和的光線裏。最後光斑大如圓桌,垂雲從它的中心“撲喇”一聲躥出了水麵,嬋九也被帶了上去。


    她呆呆地在水中懸了好半天才恢複常態,垂雲難得笑了一下,伸手將她推上岸。


    所謂的岸是塊平整是巨石,它就如一片荷葉,葉子中部被大自然(或者是蓬萊派祖師)的鬼斧神工掏了一個溜圓的洞,這個洞一方麵連接著外海,一方麵就是蓬萊內島的入口。


    周圍光線還算明亮,嬋九原本以為和峨眉派的玉燭洞一樣,這個洞的洞壁石頭也能發光,後來發現隻不過是岩壁上掛滿了宮燈而已。那些宮燈的式樣都是嬋九早先見過的,但那時候它們都在梨香院或者天香樓等觥籌交錯的酒席台子上方掛著,沒想到蓬萊派的劍仙也喜歡這一款。


    她吐出避水珠要還給垂雲,垂雲卻搖了搖頭,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你留著吧。”然後很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很奇怪,因為垂雲對她的態度一向不怎麽樣,她狐疑地捏著避水珠,後者多看了她一眼,然後跳回水洞遊走了。


    “咦?小鳥兒,你不帶路啦?”她追到水洞前問。


    她能看到垂雲的黑影停留在水下不遠處,但就是不回答,也不遊上來。她又喊了兩聲:“小鳥兒!垂雲!垂雲呀!”


    垂雲似乎在水中繞了幾圈,最後還是遊走了。


    嬋九撓著頭心想這小子幹嘛?真不明白。


    她朝著巨岩的邊緣走去,那些岩壁上的宮燈自然地引出了一條路,她沿著這條路、摸著石壁走了半炷香時間,上上下下許多台階,來到了一個很窄的隘口。石頭隘口天然形成或者後天被鑿成了滿月形狀,好似有錢人家花園裏的月亮門,門上還有兩塊朝裏開的木門板,是鎖著的。


    嬋九左右看看,似乎也沒有別的路了,於是敲門。


    她壓根兒沒想到會有人來開門,因為根據在外島的所見所聞,蓬萊派根本沒有人了啊!所以她聽見一聲輕柔的“來了,等一等”時,嚇得往後連退幾步,一跤跌倒在台階上。


    對方倒表現淡定,見她摔得狼狽,還特地出來扶她。


    嬋九驚異地問:“你、你是什麽人?”


    對方聞言瞪大了眼睛:“姐姐,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你一聲招呼都不打就來到我們蓬萊內島,到底是什麽人?”


    那也是個年輕姑娘,看外表和嬋九差不多,似乎還年紀略小一些。瓜子臉,皮膚白皙,一雙杏眼,論美貌不如嬋九,但比她清新秀氣。嬋九畢竟是狐妖,天生一副媚態改不了。


    眼前姑娘穿著一身濃淡相宜的紫色。她大概是嬋九所見過的最會穿衣打扮的女孩兒了,從內到外、從頭到腳簡直可以用一絲不苟來形容:衣服款式是最時新的,裁剪是最合身的,布料是最貴重的,繡花、色彩都是最協調的。


    她頭發上盤出的花樣大概讓嬋九和柳七再聯合研究八百年都想不出來,她腰上的白玉佩、手上的翡翠鐲、耳朵上的珍珠墜、脖子上的金鎖鑲嵌紅珊瑚……所有都明示著:這是一個正宗的蓬萊派弟子,有派頭,真講究。


    嬋九猛然間自慚形穢起來,她默默地把紗裙折起來掖在腰上,因為這些天她始終在外麵亂晃,裙子的下擺都磨出毛邊來了。


    和眼前的姑娘對比起來,她簡直像個乞丐!她又多看了幾眼人家頭上的金釵珠花玳瑁墜子,摸著自己腦袋上的木釵,嫉妒之情簡直難以掩飾。


    對方卻根本沒有理會她的心情,而是皺眉問:“姐姐,你怎麽會來內島的?誰帶你來的?”


    嬋九指著外頭說:“有個叫垂雲的鯤鵬鳥……”


    “垂雲?”紫衣姑娘大驚失色,“姐姐!你怎麽能聽信他的話呢?他是個妖魔啊!”


    嬋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哎?垂雲他、他不是你們蓬萊派的守門神獸嗎?”


    紫衣姑娘急得跺了跺腳:“原先是,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早就叛出蓬萊派了!他對你做了什麽沒有?”


    做了什麽?嬋九撓著頭想:似乎沒做什麽,就是互相罵過幾句……


    紫衣姑娘緊張地左右看看,一把將嬋九拉進了門洞。輕聲掩門上鎖後也不與她說話,拉著她左拐右轉,在石洞中一路疾行。


    月亮門內的石洞比外邊的稍微低矮些,卻有了些風景,比如石壁上會突然出現一幅畫,角落裏也會偶爾冒出一叢古怪的植物。宮燈懸掛在洞頂上,每一盞都多蒙了一層紅紗,把長長的甬道弄得有些光怪陸離。


    嬋九問道:“你帶我去哪兒?”


    紫衣姑娘說:“先躲起來!”


    “為什麽要躲?”


    “噓……!”


    嬋九被牽著在洞裏跑了好久,初開始她還認真記路,但由於每走幾步就有一個岔道,到了後來她根本就是暈頭轉向,根本記不清來時的方向了,直到她眼前又出現了一扇月亮門。


    紫衣姑娘打開門鎖,將她拉了進去,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門帶上。


    門裏是個古怪的花園,隻有一間屋子大小,裏麵生長的植物與其說是花草還不如說是海藻,一株一株匍匐在地上,散發出淡淡的腥味。但顏色卻很鮮豔,有紅有黃,有藍有綠。


    花園中央還有個小亭子,大概隻坐得下麵對麵兩個人,紫衣姑娘牽她走進亭子,按她坐下,然後拉著她的手認真地問:“姐姐,你為什麽要來蓬萊內島?”


    嬋九說:“呃……”


    其實她沒有特別的緣由,首先是聽玉梨三提起蓬萊內島,她覺得好奇;其次她認為廣清子、墨山和師父柳七都在內島,所以想當然地要追過來。現在回頭一想,也沒有人說過那三個家夥在內島啊,垂雲也沒說過。


    “我現在還能上去不?”她問紫衣姑娘。


    紫衣姑娘愁容滿麵地搖了搖頭:“姐姐,如果你沒有緣由,那就是上了垂雲的當了。”


    嬋九說:“你先別說話,讓我冷靜一會兒。”


    她眨巴著眼睛望著亭子的頂,看那椽子匯成一處,形成了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藻井,藻井裏畫著纏枝蓮圖案……她知道垂雲用的是那一招了——欲擒故縱。


    以她對玉梨三的了解,那家夥雖然道行深,但也夠傲慢自大兼愚蠢,絕不會耍什麽小花招,他主動提及蓬萊內島,一定是自己想來卻來不了。


    而垂雲,她和他初次見麵互不了解,先是哄騙她去抓什麽五百隻螃蟹,然後吞吞吐吐出爾反爾引得她欲罷不能非來不可,因此這很可能從最開始就是他設的圈套,把寒山和她都騙了!


    這個王八蛋臭小鳥果然人小鬼大,好陰險!也不知道寒山在上麵怎樣?現在他們兩個人分開了,萬一垂雲又出什麽陰招把他們各個擊破怎麽辦?


    ☆、第108章


    紫衣姑娘反過來安慰她:“姐姐別怕,雖然暫時出不去,在這裏也沒有性命之憂。”


    嬋九站起來環視小花園,問:“這是哪裏?”


    “這是內島仙草園,”紫衣姑娘說,“是我們前代掌門所建造,是專門供人清修的地方。”


    這麽小的一個庭院,四周圍都是石壁,嬋九竟然不覺得憋悶。仔細一找才發現長方形園子的四條邊都不和石壁接壤,而是留了半尺來寬的縫隙,風從縫隙中吹上來,還能隱約聽到海水拍擊石壁的聲音。


    “所以蓬萊島到底是個什麽結構啊……”嬋九喃喃。


    “外島是外島,內島自己分了三層,”紫衣姑娘回答,“我們在中間一層,頂上有一層,水下還有一層,隻是各層的地形不太一樣。”


    嬋九望著她的臉,她笑了笑,睜著水盈盈的大眼睛問:“姐姐,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嬋九。”


    “我叫紫媛。”她摸了一下耳邊的翡翠墜,說,“我是蓬萊派的。”


    嬋九說:“我以為你們蓬萊派和峨眉派一樣,一個人都沒有了。”


    紫媛搖搖頭,認真地說:“你不應該相信垂雲的,蓬萊派還有一些人,隻不過自從劍魔占領了蓬萊島後,他們都被迫逃到了外麵,現在島上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你為什麽不走?”嬋九對她還心存懷疑。


    紫媛說:“我不能走,我是他們的奴隸。”


    嬋九“啊”了一聲,意識到眼前的小姑娘所麵臨的境況,可能比當時的寒山、銅岩師太還要糟糕,盡管他們都遭受了滅派之禍,但寒山和銅岩師太畢竟沒當過誰的奴隸,也從沒有和敵人朝夕相處過。


    “為什麽?”嬋九皺著眉頭問,“劍魔強迫你麽?”


    紫媛歎了口氣:“嗯,他們答應不傷害我,交換條件要我為他們帶路。”


    嬋九擔心說話不安全,又朝周圍望了一遍,低聲問:“怎麽說?”


    “嬋九姐姐別怕,這裏他們找不到的。”


    紫媛緩步走到了亭子外麵,輕輕將剛才因為坐下而弄出的衣服皺褶撫平,說,“我們蓬萊外島在修建的時候,故意和當年的皇宮建得一模一樣,因此都是坐北朝南、道路平直;而內島,祖師爺卻把它建成了一個迷宮。內島有三層島嶼,九九八十一條岔路,數不盡的拐角和交叉,許多岔路的盡頭都有機關,一旦陷入機關,要麽被刀斧飛劍剁成肉醬,要麽被利箭射成篩子,或者被烈火燒成灰燼,,或者直接落入深海,即使是劍仙也很難幸免。如果沒有人帶路,進入內島是九死一生。”


    “你卻認識路?”嬋九問。


    紫媛點頭:“姐姐,說出來你別不信,我從一生下來就在內島上,從來沒上去過外島。所以我認識內島的每一條路,就算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


    嬋九倒吸了一口冷氣:“你沒上去過外島?也就是說……”


    她從來沒去過外麵,沒見過太陽升起落下,大海漲潮退朝,月圓月缺,高山河流,花草樹木,春夏秋冬,風霜雪雨,甚至鯤鵬以外的鳥兒?


    嬋九對她的同情瞬間到達了頂點,與她的說話語氣中也帶上了惋惜,但對她衣著整潔優美的嫉恨仍然沒有消失,狐狸精就是這麽小氣的生物。


    她問紫媛:“你呆在蓬萊派多久了?”


    “八十七年。”紫媛笑笑,“我不是什麽得道劍仙,到現在也隻會一點兒練氣的功夫,師父明證上人幾乎從未與我碰過麵,師兄、師姐們更不太下來,就算他們偶爾來一次內島,我也多半不敢和他們搭話。”


    嬋九對她所說的不感興趣,隻聽進去了一個“八十七”年,心想八十七年不見天日,換做她自己早死了,悶都要悶死,皮毛還會發黴長癬。


    紫媛歎了口氣:“可是姐姐,如今你貿然聽信了垂雲的話下來,恐怕也要有九十七年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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