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溪看了看他的臉色,不像是誆自己的樣子,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但還是不敢靠近。


    元丕把頭垂下歎了口氣:“我若是想把你怎麽樣,剛才就叫宮衛了!”


    雲溪咬了咬唇,蹲下身,默不作聲地扶著元丕讓他坐好,順道還把沾了血的匕首和銀酒壺擦淨,一個插回腰間暗袋,一個擺好放在桌上。


    元丕忽然對她道:“有時候,我真的很妒忌皇兄!”


    雲溪一怔。


    元丕看著桌麵目光深沉:“人人都以為父皇專寵母妃,要把天下交到我手裏。可我也是昨日才知道,”說著,他手攥成拳,重重捶向桌麵,“可父皇隻不過礙於母妃身份,才對她和旁人不一樣!而我,隻不過是他拿來保護皇兄的幌子!”


    雲溪登時聽出些不一樣:“王爺的意思是……”


    “他贏了!”元丕唇角忽然噙了一絲苦澀的笑,“從一開始,他就贏了!”


    雲溪瞧出元丕此刻還是喝多了,便乖覺地不說話,聽他繼續往下說。


    “杜皇後大抵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溫涼如水的女子!她性格恬淡,和父皇從小一起長大,什麽也不爭,總是逆來順受,也難怪父皇會一直把她放在心裏!”


    杜皇後,是說元燾的母後嗎?


    “父皇一直把他的感情掩藏得很好,好到杜皇後到死都不知道,父皇的心裏其實一直以來就隻有她一個人!可是母妃卻發現了他的秘密,還發現杜皇後之所以會死,是因為自太.祖傳下的規矩——殺母立子!”


    殺母立子?雲溪暗暗心驚,突然想起父皇再世時曾和自己提起,北鄴皇族擔心外戚亂政,維保皇位和江山,往往殺伐果斷,暗行一些有違天理和人倫的事。


    倘若如此,此事也應當算是北鄴皇宮極少人知曉的辛秘了吧?


    “大抵是因為父皇親手毒死了杜皇後,所以才覺得虧欠皇兄,說什麽也要把皇位傳給他,哪怕是,我費盡心機去做好每件事去討他歡喜,他也隻是多賞賜一些珍寶,從來都吝於誇獎!甚至,他明知道我想要你,卻為了穩固皇兄的地位,將計就計地順從梁裕老匹夫的意思,把你許給了皇兄!”


    原來,竟是因為這樣,她才嫁給了元燾?


    雲溪突然覺得元燾和自己有些相似——這世上的至親之人都因為他們而故去,隻不過區別在於,她清楚地知曉是怎麽回事,而元燾則很有可能被鄴皇瞞在鼓裏。


    一時間,她忽然很想看見元燾,什麽也不做,隻要握住他手就好。


    “本王做夢都想皇袍加身!”元丕突然自嘲地冷笑,“可我希望是憑自己的能力登上皇位,而不是像想在這樣……任由母妃和杜相擺布!”說著說著,陰惻惻的笑聲逐漸變成了低低的咆哮聲,陰寒瘮人。


    至此,雲溪大抵能明白為何這兩日所見的元丕和之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倜儻王爺不太一樣——敬仰的父皇對他虛與委蛇從不給他機會,真正關心他的母妃卻又自作聰明自以為是地拉攏杜相逼他篡位,偏偏他自己卻希望光明正大地和元燾競爭,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


    ——這聽起來,確實有些可悲!


    雖然有些同情元丕,但雲溪並沒有忘記自己此刻的處境——她仍然是隻待宰的羔羊!


    雲溪遲疑了一下,對元丕道:“有些事,或許早已命中注定!”


    就像她自己,從天之驕女到亡國公主,跌落的瞬間,隻不過寥寥數日而已。


    元丕斜睨了一眼雲溪,忽然自嘲譏諷道:“我真是魔障了,和你說這些做什麽?!你聽了,隻會替他高興,哪裏又會同情我?況且,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一點兒也不需要!”


    雲溪正想再說些什麽,外麵突然有人敲了敲門,有宮娥朗聲道:“淑妃娘娘到!”


    頂撞


    門被人從外麵打開的瞬間,雲溪聽見元丕壓低聲音說:“待會兒不管母妃說什麽,你都不要說話,一切有我!”


    也不知為什麽,雲溪順從地點了點頭。


    “聽說丕兒擒住了富陽!”淑妃一進門看見了雲溪,目露驚喜道:“聽說元燾新近對她上心的很!有她在,就算元燾僥幸逃過杜相伏兵搬來了朱提王的人馬,咱們手中也多握有一枚棋子!”


    雲溪聽見元燾的名字,心砰砰直跳。


    可當聽說有伏兵,她一顆芳心立即緊緊提到了嗓子眼——元燾走時,為避開眾人耳目,是獨自去的。


    怎麽,杜相竟布置了伏兵?


    可杜相不是元燾的親娘舅嗎?


    一時間,雲溪難以厘清這些關係,右眼皮上下地跳,心裏忐忑難安。


    元丕聽見“棋子”兩字,眉頭微蹙,不悅地對淑妃說:“母妃還記得去年五月兒臣在南朝受傷那次嗎?那時候兒臣死裏逃生,全仗富陽公主相救。於情,她是兒臣心之所係之人。於理,亦是兒臣的救命恩人。隻要兒臣尚有一口氣在,誰也不準動她一根汗毛!”


    淑妃陡然聽見元丕說了這一番話,愣怔一下,顏色大變,厲喝道:“丕兒,你醒一醒!你難道不知道她是誰?!”


    元丕望著雲溪笑了笑:“怎會不知?她是兒臣一心求娶的人!”


    淑妃咬牙切齒:“她可是元燾的女人!”


    “兒臣不在乎!”元丕突然正色看向淑妃,向她施壓,“如今事態緊急,兒臣比無所求,惟願母妃能答應兒臣,無論任何情況下,不把她推出去擋箭!”


    淑妃咬了咬牙:“你為了她,值得嗎?居然這樣頂撞你的母親!!”


    “值得?”元丕忽而大笑,看向淑妃,犀利相向,“母妃為了把兒臣推上皇位,與杜相密議謀害父皇,難道就值得?”


    “你!”


    淑妃陡然被元丕揭穿老底,惱羞成怒,重重扇了他一耳光,沉聲道:“我與你不一樣!”


    頓了頓,“你父皇苦心孤詣地瞞了我十幾年說要立你為太子,結果怎樣?要麽你被冊為太子,賜死我。要麽我不死,你卻不能繼承大統。他,他瞞得我好苦!”


    “再說了,你父皇如今隻是病重,並未……殯天!”


    然後猛然一指雲溪:“你看清楚,這個女人,他是你政敵的妻子!你若被她所迷惑,咱們很可能就功虧一簣!”


    元丕跪下求她:“可兒臣甘願被她所迷!還請母妃答應兒臣,無論任何情況下,不要傷害她。否則的話,”頓了頓,斬釘截鐵說道,“就算用刀指著兒臣,兒臣也拒不登基!”


    “元丕!”


    淑妃被他氣得手抖,盯著雲溪,鳳眸微眯:“你當真非她不可?”


    “是!”元丕堅定道。


    抬手揉了揉略隱隱作痛的額頭,淑妃緩了緩,看向元丕眸光微閃:“那好,本宮便答應你!”


    “謝母妃恩典!”


    元燾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一不小心扯動腰畔傷口,疼得他微微咧嘴。


    雲溪看出元丕唇色蒼白,腳步有些虛浮。


    她猶豫了一下,走到元丕身邊,扶住了他。


    淑妃盯著她目光陰冷:“真看不出,你本事倒不小!把一個迷住了,兩個也這樣!”


    說完,“咣當”甩門而去。


    “對不起!”


    雲溪萬萬沒有想到,當日一不小心撿回個血人,今日竟釀成了這樣一段孽緣。


    元丕搖了搖頭:“不妨事!就當是還你昔日救命之恩!”


    雲溪垂下頭,心想當時她隻是用草藥幫他止了止血,他第二日便不見了。這恩情,還的著實有些沉重。


    梆梆!


    外麵,有人敲了敲門道:“杜相收到探子傳報,黑崖關朱提王兵馬隱約有調動跡象!”


    雲溪聞言微喜:看來元燾是平安闖過埋伏,借到兵了。


    元丕不用看雲溪神色就猜到她在想些什麽,臉上神情落寞了一下,突然說:“我這傷口,恐怕是要趁現在去包紮一下了。”


    雲溪這才注意到,元丕身上玄黑色皇袍腰帶處好大一片茶水般的深色,想來是不知什麽傷口迸裂,被血洇染的。


    她又說了一句:“抱歉!”


    想了想,從荷袋裏翻出一枚丸藥遞給元丕:“這個補肺丸裏好像有些止血的五倍子和石榴皮,你先吃一粒,或許管點用!”


    元丕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接過藥丸:“謝謝!”卻拿在手裏沒有吃。


    雲溪以為他是疑心有毒,看在眼裏,便沒有點破。


    元丕出去不久,屋門倏地被人打開。


    淑妃大步走進,“啪”的,甩了雲溪一記耳光:“賤人!竟敢慫恿王爺忤逆本宮!”


    雲溪登時反應過來,淑妃剛剛是欲擒故縱之計,恐怕元丕也是被調虎離山支走了的。


    她撫著自己臉頰,咬了咬唇:“娘娘答應過王爺,不傷我。”


    “哦?是嗎?”


    淑妃危險地看向她,“本宮本來隻是想脅迫你為人質,可是,你對本宮的兒子影響太深了!還刺傷了他!”


    剛才元丕跪下求情時,身上有淡淡的腥味,離開後,地麵上米粒大小的血紅。


    作為母親,她最見不得自己心愛的兒子受傷!


    眼中釘般的死死盯著雲溪,淑妃陰惻惻笑道:“再說,就算答應過他又如何?本宮隻答應過他,本宮自己不傷害你,卻沒答應他不讓別人傷害你!”


    說著,“來人!”突然一聲厲喝。


    有兩個侍衛應聲走入,把雲溪牢牢按在了地上。


    淑妃看著她,目光冷漠地如同俯視一隻渺小的螻蟻,不屑一顧。


    “如今元燾夥同武衛軍包圍了皇宮,你說本宮如果把你綁在高台上,元燾是會投鼠忌器不敢動,還是會任憑本宮把你燒死而無動於衷?”


    雲溪的心猛地往上一提,目光震了震:元燾,他,已經來了嗎?


    黑崖關距離平京五十裏地,就算沒有杜相伏兵,他快馬加鞭地趕去,至少也要七八個時辰方能趕個來回。


    再加上繞過伏兵和朱提王密議的時間,他一宿沒睡連夜返回,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安危嗎?


    選她


    雲溪是被一盆水給潑醒的!


    冷凜的寒意陡然襲來,她驀地打了一個寒噤,緩緩睜開眼,一眼看到腳下青磚鋪就的地麵,以及一人高的臨時用藤條木條砌起的刑台。


    承天門高大的宮門就在眼前,有數百名禁軍手持火把嚴陣以待。


    雲溪心裏清楚:自己,到底是被淑妃綁來對付元燾!


    “你以為迷住了王爺,就當真無所顧忌?”


    杜芊月的聲音忽然傳來,雲溪一怔,這才醒悟原來是她命人潑醒了自己。


    茫然地看了看杜芊月,雲溪抬頭看向天,那裏,日頭已經偏西,轉眼黃昏將至,宮門內外另一場即將醞釀成型的皇權逐位紛爭已經在暗流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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