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她才別過臉去,望向窗外白霧繚繞間的蓮池,緩緩地開了口:“師兄,外麵的蓮花開得真美……”


    崔塵怔了下,隨著她的視線,望向窗外蓮池:“嗯,很美。”


    趙坦坦卻再度望向他無暇的容顏,緩慢地、平靜地說道:“但你覺得,外麵那池蓮花還是從前的那幾株嗎?就算世間的花年年春日都會綻放,但昔時之花與如今的花終究不再是同一朵。”


    崔塵聞眸子一緊,隱在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握成拳:“你想說什麽?”


    趙坦坦伸手摸向自己的臉,垂下眸子,在崔塵的目光中有些艱難地說道:“這就好像人一樣,雖然看著還是同一人,但你真覺得我還是當年的蓮紋嗎?師兄,你覺得,如今的我還能與當年一樣嗎?當年的事既已……”


    這一次,崔塵沒讓她把話說完,便猛地伸手一把將她抱緊在懷中。他知道她接下來的話,要說什麽……不過是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他布滿血絲的眸中,除了慣有的冰寒和冷傲之外,閃過洶湧的怒意和恨意。他想起了當年在上界時,突然感應到牽絆之訣斷了。那一刻心神巨顫的恐懼感,卻遠遠及不上衝下凡間,在皇宮中望見的那一幕時,所引起的衝擊。


    他目眥欲裂地看著自己曾經許諾過“永遠”的少女,梳著婦人發髻,靜靜躺在凡間帝王的懷裏,卻早已沒了氣息,正在一點一點變冷。


    那張枯瘦青黃的臉,和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哪裏找得到一絲記憶中那名少女的蹤影?


    那個不管是在昆侖山中,抑或是在青雲峰上,總是眼神靈動、笑容甜美中帶著抹狡黠的少女。曾經與他相伴那麽多年,被他視作未來伴侶的人,竟然就這般,用這樣狠心絕情的方式,離棄了他……


    那一刻,他的心也隨著寸寸幹裂。


    崔塵閉了閉眼,當年那一幕早已成為他多年來的夢魘。這千年來他以為用盡法子,總能挽回些什麽,然而費盡心思,最終等來的,卻隻是這樣一句。


    已經不能與當年一樣了嗎?當年的蓮紋終究是死去了,再也回不來?


    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


    ——他不信!


    崔塵用盡力氣抱緊了趙坦坦,感受著懷中人溫熱的呼吸,和透過衣衫傳來的暖意。然後他低頭尋到她的唇,狠狠地吻了上去。


    這一吻炙熱而狂亂,如烈火焚原,帶著憤怒和深深的痛楚絕望。


    她分明是活生生的,會喜,會怒,會對他做出回應——為何他們就不能回到從前了?


    過度的驚愕,令趙坦坦怔住,忘記了掙紮,呆愣地睜大眼看著眼前無暇的容顏。


    崔塵深似幽潭的眸閉了起來,高挺的鼻梁離她如此之近。


    他的神情中帶著痛楚,雙手如此用力地箍緊她的腰肢,令她感覺到隱隱生疼,不得不緊緊貼住他堅實的胸膛,感受到他急促灼熱的氣息,以及壓抑已久的濃烈欲望。


    千萬年來累積的情感,終於令崔塵在這一刻爆發。


    不同於從前的淺嚐輒止,這一吻綿長得幾乎叫人窒息。


    直到屋外飛進來一隻紙鶴,慢悠悠地撞在他們置身的帳幔處,崔塵才終於放開了她,伸手接過跌落在床畔的紙鶴。


    趙坦坦靠在床頭失神地喘息著,等稍許平靜後,便看到已聽過紙鶴傳音後,崔塵變得凝重的神情。他坐在床邊,眼中已沒了方才的熾熱,思索片刻後,起身道:“你先好好休息,我過後再來看你。”


    話畢,回頭看到她衣衫淩亂,雙頰染上紅霞,尤其唇瓣殷紅微腫的模樣,崔塵的眸色不禁又深了深,方才那些憤恨的、痛楚的情緒已消散了八九分。


    但他並沒有再做什麽,隻是歎了口氣,輕輕道了聲:“等我。”便整了衣衫向外走去。


    直到外間再無任何動靜後,趙坦坦才緩緩坐起身,望向床腳下已被崔塵揉成齏粉的紙鶴,微微皺起眉頭。


    這間房舍是她從前閉關修煉之所,門窗處都垂著輕紗綴著珠簾,角落造型有趣的鏤空雕花香爐裏,正燃著清淡悠然的香。


    趙坦坦的視線,就落在輕紗後隱約的一抹紫色上頭:“紫萌?”


    明明可以讓沒有修為的她毫無所覺,卻故意站在門邊露出這樣一點來提醒她,想也知道,他並不是剛來。紫萌雖隻是頭腦簡單的神獸,在看到剛才那一幕後,此時大約內心也在激烈鬥爭著。


    在趙坦坦喚出聲後,這個身著紫衫的清秀少年才猶猶豫豫地進來,卻看也沒看她,側著腦袋咬牙道:“我是來送你走的!”


    他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哪怕違背主人的意願,他也不能留眼前的女子繼續待在主人身邊,尤其在看到剛才主人差點失控的一幕之後。


    主人的大道前程本該光明錦繡,不能一再被影響,甚至被毀滅。


    說罷,他依舊不敢看趙坦坦,隻將衣袖一揮,趙坦坦眼前頓時光影飛快地變幻,瞬息間已出了水芝境。


    作為守護水芝境萬年的神獸,紫萌雖比不上崔塵的手段,卻也是可以操縱水芝境的。


    第216章 槐猛


    白雲自身邊迅速流走,趙坦坦從萬丈高空之中墜落。她閉上眼睛,靜靜聽著耳邊疾響的風聲。


    在離地麵隻剩下百尺高度時,她卻被淩空橫生的枝蔓裹住。柔軟枝蔓帶著她一路減速,等到達地麵時,下墜之力早被緩和。


    她訝異地重新睜開眼,卻發現枝蔓來自地上一株巨大的槐樹:“……老槐?”


    這一聲喚過之後,趙坦坦隻覺得纏著自己的枝蔓一震,隨即自己便被甩到了地上。而那棵巨大的槐樹則從原地消失,轉瞬變作一名嬌滴滴粉嫩嫩的大姑娘模樣。


    可不正是許久不見的槐猛,那個外表像姑娘,內心卻十分漢子,實際應該沒什麽性別區分的樹妖。


    自從前往仙劍大會之後趙坦坦就沒再見過這樹妖,上一回後者助胡夢引開紫萌時,她也未能見上一麵,卻沒料到在此時此地見到了久違的槐猛。


    “老槐,多謝你……”雖然猜到紫萌不會置自己於死地,卻想不到會是槐猛。


    趙坦坦道謝的話才剛出口,槐猛已先甩著自己白蘿卜的胳膊,打斷她嚷嚷了起來:“你瞧瞧!你瞧瞧!老夫這粗壯的胳膊都差點被你砸斷,作為一個女修,你到底是重成了什麽樣?你這樣的分量,怎麽好意思從天而降?萬一砸到個路邊的花花草草,壓死了老夫的同類,豈不是造孽!”


    原本的感激之情,瞬間被槐猛這突突突一番疾風驟雨般的話,給打得煙消雲散,趙坦坦一時隻覺得有些無語。


    她抽了抽嘴角,避開了關於自己體重的問題,問道:“你怎麽會剛好在這裏?”


    槐猛甩了一通胳膊,見對方依舊抓住了重點,不由唉聲歎氣道:“你道老夫想在這裏?要不是之前為了某隻狐狸精,得罪了那老蛤蟆……唉,就說有什麽事能讓它老人家惦記著我,好端端的非讓我待這兒,卻原來從天而降了一個不得了的東西……哦不,人。”


    槐猛一番話夾七纏八,不過趙坦坦總算聽明白了,這棵老槐樹會乖乖在此處,果然是紫萌的安排。


    若非如此,剛才自己恐怕不摔死也摔傷了。


    紫萌雖然因為他的主人而恨她,卻終究還是手下留情了。


    趙坦坦仰起頭望向天空。


    空中浮著那朵晶瑩剔透、形狀如蓮花般的山嶽,在她望過去的下一刻,便向遠處飄去,轉瞬沒了蹤影。


    “別望了,那是老蛤蟆的主人準備帶著芙蕖仙境,去接應修真界各派,估計還沒來得及發現你不見了。說起來,各派最近過得非常不好,動不動就滿門上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嘖……”槐猛也隨著趙坦坦的視線望過去,口裏嘖嘖連聲,十分順溜地又切換了話題,“芙蕖仙境啊……老夫以前就神往不已,想不到居然在你們手裏。更想不到以前待過一小會兒,看著一般般的空間,竟然就是傳說中的芙蕖仙境!總覺得老夫好像虧了!”


    槐猛連連歎息:“早知道當初就該在裏頭好生尋摸一番,說不定還能找到些寶貝。現在可好,等他們接應完修真各派,也不知這仙境中還能剩下些什麽,著實可惜了……”


    趙坦坦望著已經隻剩下藍天白雲的上空,眼中閃過悵惘和擔憂。此時她也猜到了師兄那時收到的紙鶴,多半就是傳達此事相關的信息。


    師兄終究還是有著身為慕白道尊的責任感,不可能坐視此番修真界將麵臨的大劫難,隻是他們此行危險重重,尤其師兄的修為還未恢複……


    槐猛卻打斷了她思緒,插著手道:“好啦,時候不早,這荒山野嶺的想來你走到天黑也走不出去。看在你我也算相識一場的份上,要不要老夫帶你一程?”


    趙坦坦聞環顧了一下四周,這裏是一處陌生地界的山頭,從山頂遙望出去,視野所及盡是莽莽荒原。她如今已經同凡人沒什麽區別,若是靠自己雙腿走著去,別說幾時能尋到人間的市鎮,便是半途遇上個鷙禽猛獸,她也休想活命。


    當下,她便點頭道:“那就有勞了。”


    說是送一程,但沒想到槐猛所謂的“一程”,比她預想的遠了不少。非但帶著她飛離了這片荒野,直到尋著了最近的一座小鎮,將她放下後,槐猛還跟在她身後晃蕩,沒有離開的意思。


    趙坦坦心情有些沉重,也沒心情在意槐猛的舉動。她低著頭一步步走進小鎮,偶然抬眼發現行人們詫異地打量她,她才反應過來,自己依舊穿著修真者飄飄若仙的衣裙,在這凡界的偏遠小鎮有些太過打眼。


    她尋個僻靜巷子避了進去,然後摸了摸腰間的乾坤袋。


    如今沒有修為,乾坤袋這種修士用來儲物的袋子,她自然已經打不開,更無法取用自己從前存放在裏頭的東西。想想今後橫豎也用不著了,她索性將一把乾坤袋拽下,丟給槐猛道:“老槐,還要麻煩你替我打開,取點財物出來。其餘若是有你中意的,便盡管拿去。”


    乾坤袋上都有修士自己留下的印記,旁人等閑無法打開,趙坦坦這個自然也是。但如今她修為沒了,印記本就變淡,對於修行千年的槐猛來說打開根本不是問題。


    他一伸手,便抹去了印記,打開乾坤袋看了眼,露出嫌棄的神色:“裏頭不是藥丸就是法寶……我一棵千年槐樹用得著嗑藥麽?法寶之類沒練過就更沒用處,帶著反而累贅。還有那一大堆果酒點心……我一棵樹用得著吃喝嗎?還有……”


    自己多年的積累,雖然比不得蓮紋之時,卻也有不少拿出去是能令修士為之爭奪的好東西,想不到竟被這棵老槐樹嘮嘮叨叨地嫌棄了一遍。


    趙坦坦縱然心情沉重,也忍不住抽了下嘴角,在槐猛囉嗦不停的話語聲中轉身便走:“你不要拉倒!”


    “別介!別介!”槐猛忙叫了聲,“不就是財物麽,我給你取出來就是!”


    最後研究了一通,乾坤袋中唯一能假裝成普通財物的,大約也就隻有從前崔塵處得來的幾枚龍珠了。


    這即便是在修真界也極為珍貴的龍珠,就這般被已換上普通粗布衣衫趙坦坦,當成凡間的夜明珠,隨意典當了一顆出去,換了些凡界流通的金銀。還因為當鋪慣有的貶低壓價,最後隻換到夜明珠原本價值的三成還不到。


    就算槐猛隻是一棵樹,此時也忍不住感到有那麽點肉痛。


    他本就一副嬌滴滴粉嫩嫩的大姑娘模樣,此時一肉痛,便頗有幾分西子捧心的味道,引得路邊行人頻頻矚目,反倒忽略了他身旁真正性別為女的趙坦坦。


    趙坦坦卻對於賣這些錢並不意外,當年的蓮紋曾在凡界去過不少城鎮,也曾看過無數話本故事,對於凡界當鋪有多坑還是略有了解。


    她手裏拋了拋換來的一袋錢,轉頭望見正如西子捧心的槐猛,忽地心中一動,想起了許久未曾聯係的雪衣,那個人形時雌雄莫辯的美少年。


    第217章 偶遇


    自從她失去修為之後,主從契約的感應也隨著弱了下來。但以雪衣的修為,不該這麽久了都毫無動靜。


    仔細回想一番,最後一次看到雪衣,是在她與魔尊對決之。雪衣還曾鼎力支持,因啟動大陣且同時馭雙劍而靈力不足的自己,最後自己因靈力透支過度,而回複原形倒地昏了過去。


    但在那之後呢……神秘大能出現時,雪衣在哪裏……


    想到此,趙坦坦不禁又皺起眉。從認識雪衣起,潛意識裏那種隱隱的不協調感,再度自心底升起。


    她向來不愛服用辟穀丹,如今等同肉體凡胎,又過了這麽久,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少不得,便靠了手裏換來這點錢,她先在街邊買了兩隻白麵饅頭,打算隨意果腹。


    才剛接過白麵饅頭,附近一所茶樓內卻驀地傳來驚呼尖叫,茶客們蜂擁而出,個個驚慌失措地往外跑。


    街邊攤位上販子邊搖頭歎氣,邊收了錢:“看樣子又死了一個。”瞧他這般淡定模樣,倒似不是頭回見到這景象。


    “發生什麽事了?”趙坦坦不由問道。


    攤販有些訝異地打量了一眼趙坦坦:“這位姑娘沒聽說?近來各地常有說書人講著前朝軼事時,莫名其妙就當場死了。還不時有姑娘家失蹤,被發現的時候往往全身都被吸幹血,死狀慘不忍睹。”


    說著攤販歎口氣:“如今都傳說那是前朝妖後死後怨靈不散,讓所有咒罵她的人都不得好死,所有比她俊俏的姑娘都死相難看——那,就像你們兩位姑娘這般長相不錯的,可真得小心萬分,這陣子能不出門就別出門了。”


    趙坦坦抽了下嘴角,攤販的話讓她一時覺得天雷滾滾,顧不上替槐猛辯解他不是姑娘,這已經不是重點了。


    重點是——前朝妖後的怨靈詛咒?


    若說世上誰都有可能相信這說法,唯獨她卻是絕對不可能的。


    她回過頭,注意到一直跟在身邊的槐猛,早已露出一副警惕的神色在打量四周,顯然槐猛覺察到了什麽異樣。


    那邊攤販仍在絮叨地說著:“如今早沒有說書人敢講前朝妖後之事,也不知今日是哪個不怕死的,這不,白白將自己的性命丟了……”


    話還未說完,忽地茶樓之中先後飛竄起三道身影,速度極快地躍上半空。


    待身影定下來,才能看清最前方一人黑衣黑眸,眉目英挺,隻雙眼眼角處有數道疤痕,在黑發半掩之下顯出幾分詭異。此人雙手一張,便是鋪天蓋地的黑霧將四周層層籠罩,整條大街瞬間如黑夜提前降臨。


    而另兩人明顯是在追擊此人,手中攻勢淩厲,武器卻特別,分別是一琴一笛,在逐漸昏暗的大街上空閃著璀璨光華,更襯得二人如天外飛仙。


    “你這魔人,竟然在此禍害凡人,簡直豈有此理!今日既被我師兄弟遇上,便好生吃我一擊!”二人中的何雲寧首先喝了聲,將手中七星笛湊到唇邊,隨即光彩奪目,令得魔尊後退數丈,似乎在躲避什麽。但地麵上的凡人卻未能聽到任何聲響,顯然是何雲寧控製了自己音攻的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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