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旁的岑雲鶴則盤坐於雲端,橫琴在膝,十指迅速撥動琴弦,便見音律似有形般在空氣中劃出陣陣水波般的光,轉瞬交織成光波組成的結界,將下方城鎮護了起來。


    “神……神仙啊!神仙在捉妖怪啊!”果然,攤販直接看跪了。


    趙坦坦不由嘴角抽了抽,看向四周發現商販不是一個人,所有目睹這場麵的人都驚呆了,在聽到有人喊出“神仙”二字時,紛紛倒地就拜。


    修士與凡人平素並無什麽交集,對於凡界尋常百姓來說,這些高來高去、舉手投足間就驚天動地光華璀璨的人物,除了神仙還能是什麽?


    趙坦坦當然不可能做這種傻事。


    上空那三人,對於趙坦坦來說已經不僅僅是眼熟那麽簡單,被當成神仙的二人自然是天音宮的“鳥語花香”岑何師兄弟,而被神仙捉的所謂“妖怪”,則正是那位跺跺腳修真界能震三震的魔尊了。若世間妖怪都如魔尊這般,那估計如今全天下早都成了魔界的天下,也沒修真界什麽事了。


    但她在獨自站在一群跪拜的人中間,卻又未免顯得太過紮眼。


    她抽著嘴角,慢慢退到了不起眼的角落,心中有些奇怪。


    上空三人戰鬥正酣,看來竟有些不相上下。這固然是因為“鳥語花香”二人的實力有所提升,且又是二對一,但以魔尊之威,若如此簡單就被岑何二人抵製住,又何來當年仙魔大戰,修真界險些慘敗的局麵?


    除非……他有什麽陰謀詭計,又或者受了重傷……


    不過,她想再多,如今也隻能在結界的防護中,站在角落裏小心看著。再尋槐猛,發現這老樹妖早就不知躲到哪裏去了。也是,他這樣的野生妖怪見到名門正派出來的修士,以及大名鼎鼎的魔尊,哪有不跑的理。


    大約是明白這般打鬥會殃及無辜凡人,岑何二人終究有些束手束腳,因此隻與魔尊交手了幾個回合,便逐漸露出頹勢。


    再過幾招,隻聽叮的一聲脆響,何雲寧的七星笛竟直接脫手,被擊飛了開來,隻剩下岑雲鶴繼續苦撐。既要護著下方城鎮又要禦敵,轉眼那光波交織的結界便有崩潰之勢。


    本以為此戰他師兄弟難免隕落的結局,但未料到就在結界出現裂紋,眼見要崩潰之時,那魔尊卻掃了眼下方,忽地毫無征兆地收手,竟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就幹脆地離開了。


    岑何二人怔了怔,也向下方掃了眼,卻未能有所發現,隻看到了對著他們磕頭如搗蒜的滿城凡人。他們不由無奈地對視一眼,硬著頭皮向下方正在跪拜他們的凡人們解釋了幾句,又安慰了幾句,便匆匆離去,也不知是不是回師門稟報去了。


    一直到他們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雲端,街上才終於有人反應過來:“我的親娘喂!想不到老子今日竟是聽神仙說了一通書!”那是之前從茶樓中倉皇逃出來的茶客之一。


    此一出,頓時滿街嘩然一片,全都議論起方才那神奇的一幕。其餘死裏逃生的茶客也紛紛感歎起來:“就說今日的書場怎的一進去就分外讓人神清氣爽,卻原來是有神仙駐場在此說書!這幾天我可絕不洗澡,不能把沾上的仙氣給洗沒了。”


    趙坦坦嘴角抽搐著,聽眾多茶客七嘴八舌向諸人講述今日的奇遇,再加上自己的推斷,大致推測出整個事情的起因經過。


    卻原來是天音宮的岑雲二人聽聞凡界說書人屢屢被害,便一同假扮了說書人,在這茶樓裏說了半日的書。就為了守株待兔,引來向說書人下手的罪魁禍首,好為民除害。


    等等……天音宮的精英弟子在此地,以修煉了百來年的技藝邊彈奏邊說書,簡直稱得上是一場聽覺的盛宴了,她卻沒能親耳聽上一聽……趙坦坦感覺自己好像錯過了起碼一打的九階稀世丹藥。


    第218章 偶遇2


    重點歪了片刻的趙坦坦,抬頭望向魔尊遁走的方向,心頭閃過疑惑。


    看這情形,應當是“鳥語花香”扮作說書人,結果沒想到引出的是魔尊?但凶手真是魔尊嗎?


    前朝妖後之事並非一時半刻傳出來的,他若要遏止,又怎麽可能任由此事在民間流傳千年之久?


    況且若是連區區幾個凡界說書人都不放過,魔尊又怎麽可能成為令整個修真界忌憚的存在?雖然……在前不久,她確曾目睹魔尊在茶樓中,伸手便了結了一名咒罵前朝蓮紋妖後的說書人。


    還有那些無故失蹤,失去全身血液而亡女子,又是怎麽回事?修真界頻頻發生此類慘事,想不到凡界也同樣如此……若是同一人所為,究竟會是什麽人?是以此修煉邪術,還是……


    趙坦坦皺起眉,良久輕歎一聲。


    想這麽多做什麽?如今她便是想查清楚,也是有心無力。


    盡管如此,這一刻,在她混亂的思緒中,似乎有什麽自腦海中一閃而過,卻來不及抓住。


    街頭的人群漸漸散去,槐猛卻不知去了哪裏,趙坦坦找了一圈沒找到槐猛的蹤影。她心中略微失落,低著頭獨自隨人群向前走,走了沒幾步,便驀然察覺不對勁。


    四周圍不知何時變得靜悄悄,行人們都靜止在前一刻的姿勢上,方才還沸反盈天的大街突然悄無聲息,好像整座城鎮都被瞬間凍結了一般。而後方,卻有隱隱的腳步聲,正一步步緩緩接近。


    這也成了此時此地,唯一的聲響。


    趙坦坦一驚,背後頃刻間冒出一層冷汗,卻沒敢回頭。那種熟悉的感覺,令她同往常一樣心跳加速,麵色漸漸蒼白。


    然而那腳步聲終究還是在她身後極近處停下。


    “蓮兒……”一聲充斥痛苦卻又帶著幾分欣喜,甚至還有幾分忐忑的呼喚,自身後傳來。痛苦是因為眼睜睜失去,欣喜是因為失而複得,忐忑是來自患得患失,如此矛盾的情緒,卻偏能在一聲呼喚之中盡訴。


    這一聲呼喚傳出的同時,趙坦坦身子顫了顫,然而往常那種自骨子裏升起的恐懼感,卻不知為何淡去了不少。她鎮定地轉過身來,望向站在後方一身黑衣的男子。


    “魔尊。”趙坦坦冷靜地喚了聲,“你為何會在這裏?我師兄很快會與我會合,到時定能將傷勢未愈的你斃於劍下。”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魔尊雖然曾因在她手中受到重創,但師兄此時應當正帶著水芝境,接應那些遭受劫難的修真門派。


    但在魔尊麵前,她隻能如此虛張聲勢,若能叫他因此顧忌一分,便足矣。


    隻是明明已經離開的魔尊,重新出現在這裏,意味著什麽?


    果然是方才他在與“鳥語花香”的對戰之時,發現了自己的所在,故意率先離開。待“鳥語花香”師兄弟離開後,他卻又殺了個回馬槍來尋她麽?


    難怪他明明占於優勢,卻突然假作不戰而逃。


    他終究……還是千年前那個狡猾多智、行事不擇手段的前朝帝王。


    “蓮兒,你不要騙我了。”果然她的話沒能騙到對方。


    魔尊看著眼前連轉身都不願的趙坦坦,眼中溢出苦澀:“你以為用紫慕白的名號就能嚇退我?千年前,我眼睜睜看著有人從天而降,自我手中將你搶走。你可知我當時心中有多恨嗎?恨那紫慕白連一點念想都不留給我,更恨自己的無用……”魔尊黑如子夜的眼眸,在說到這裏時泛起赤紅。


    他曾經絕望地以為再也見不到,這些年的瘋魔也是因為這份絕望。


    “在那一天之前,我從未真正相信世間有。若一定要說有什麽信仰,那對於我來說,便是做一名英明睿智、能造福於民的君王。”魔尊緩緩地自趙坦坦身後,眼瞳中的赤紅之色愈來愈濃,“但那一天之後,我放棄了這份信仰,然後屠盡萬民,終於找到了成魔的方法。”


    千年前那一天,他一念成魔。


    “什麽英明的君王?為了維護這江山,為了顧念大臣們的忠心勸諫,我將自己的皇後暫時幽禁起來,帶兵親征叛亂。待回到皇宮,卻隻見到破敗的宮殿裏,已經死去多時的皇後。如果英明的君王,就必須接受這些,那不如不當!”魔尊說著忍不住發出桀桀怪笑,身周更有黑氣快速盤旋,似有發狂的跡象。


    趙坦坦不禁後退數步,心中卻升起疑惑。越是接近蓮紋臨死前一幕,她便越是想不起細節,每次隻要仔細去想,便會恐懼得全身戰栗。唯有那暗無天日仿佛沒有盡頭的日子,似成了她最後的痛苦記憶。


    但她總覺得,還有什麽重要的事,被遺漏了。


    “蓮兒……”發現她的後退,魔尊眼中的赤紅消散了些,恢複了少許神智。他上前幾步,一手撫向心口,一手向她伸來:“隨我走吧。我雖不知你為何獨自在此,但既然讓我遇見了你,便定不會再放開你。”


    哪怕每次相遇,都差點殺了她,或者被她殺死。但他此時卻似全都忘記了,隻是帶著殷殷盼望和堅定的決心,望著她,向她伸出手:“隨我走吧。今後我必會好好待你,將從前虧欠的都補償給你。”


    有那麽瞬間,讓人恍惚想起千年前剛回到皇宮時,年輕的帝王終於在震驚的蓮紋麵前,坦白出自己的真實身份。發現自己受騙,又驚又怒的蓮紋,起身便果決地要離開皇宮,從此與他斷絕關係。


    他卻不惜以帝王之身,跪在蓮紋麵前發誓,隻願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永不會辜負她。那時候他的神情也是如此,帶著殷殷的盼望,和堅定的決心。


    那一次,蓮紋被打動了。但這一次,趙坦坦看著魔尊,卻笑了。


    第219章 偶遇3


    “你覺得,我可能跟你走嗎?”趙坦坦一眼都沒有看魔尊伸向自己的手,隻是自顧輕笑了起來,“總是用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語氣,假裝自己是個情深義重的人……但實際上呢?從最開始算起,你有過絕對坦誠的時候嗎?你的身份是假的,姓名是假的,就連你的打算,都隻有你自己最清楚。”


    前朝的帝王直到將自己在民間的新婚妻子帶回皇宮,才坦誠真實身份。


    什麽“姓趙名煦字月白”,到頭來,卻隻有“月白”這個字是真的。蓮紋一直到被騙入皇宮,才知道他就是當朝的皇帝李兆旭。那假稱的名姓,不過是取了他真名的諧音罷了。


    不管對方是貧窮或富貴,是貴族名流或者販夫走卒,她都不曾介意,唯一介意的,卻是欺騙。


    年輕的帝王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能帶給對方一個小小的驚喜。世間多少女子最夢寐以求的尊貴位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母儀天下的皇後之位,他沒有選擇朝廷重臣或者王孫貴胄之女,而是不顧群臣的反對,雙手捧給了她這樣一個毫無根基的民間女子。


    她應該會很驚喜才對。她為嫁給他散了功,放棄了做一名女俠吟嘯江湖的自由,如今給她這樣尊貴的位置,應該足以補償她了吧。


    然而,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期。被牽到鳳椅前的蓮紋,在聽到真相時確實露出了震驚神情,而後卻沒有一絲喜色,隻是垂眸似在做著什麽決定。


    她沒有在鳳椅上就勢坐下,而是揮開了簇擁著自己的一眾內侍與宮女,轉過身望向已經換上龍袍的帝王,在後者逐漸收起的笑容中,淡淡道:“是我錯了。我不該輕信他人。我們的婚事就此作罷,你的皇後請另尋他人。”


    隨即她便在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一甩袖向外大步走去,頭也不回,毫不留戀。


    明明已經拜過天地成為他的妻子,他以為對方已經走不脫了,卻竟會說出“婚事就此作罷”的話,就這樣……毫不留戀地舍棄了他?


    也就是在那一刻,站在大殿中的帝王抓緊了龍袍上繁複的繡紋,頭一回意識到自己真的犯了個錯,而這個錯誤將可能令自己失去最不想失去的人。


    從未有過的恐慌感,令他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最後在丹陛前追上了蓮紋,攔住了她。然後在所有人的吸氣聲裏,他就穿著那一身繡滿飛龍與五色祥雲的龍袍,在蓮紋身前跪下,鄭重地發了個誓:“朕願許你一生一世一雙人,此生此世永不負你!”


    從前的蓮紋隱居在深山之中,少有接觸塵世,對於男女之事更是懵懂。來到凡界不久,便遇到這麽個滿眼情深義重的人,陪著她伴著她,相處之時更是溫柔小意,於是最終她輕易地被這樣一句誓打動。


    不是“永遠”,隻是“一生一世”,但卻聽來比“永遠”二字更為動人。她要的,從來隻是彼此相伴一生的歲月靜好。


    可是,後來呢?


    沒幾年,西北幹旱,餓殍遍野,她將自身最後一件法寶用於祈雨,卻被暗中盯著她的大臣,帶著帝王一同撞見。


    皇後本就毫無根基,卻令皇帝椒房專寵,為之拒絕選秀女充盈後宮。眾臣早就心存不滿,時常拿皇後無子說事,勸諫皇帝廣開後宮。


    如今既然撞見了此事,本就不斷被眾臣詬病的皇後,便從此被眾臣誣為妖女。


    一時間滿朝文武跪在大殿外,求帝王處置妖後。本就以江山為重的帝王,終究擰不過死諫的大臣們,將皇後暫時禁閉在蓮樂宮中。


    那之後,便是噩夢的開始……


    有一種隔了千年的恨意與怨氣直衝上來,令趙坦坦暫時忘記了慣有的恐懼。她輕笑著帶著諷刺地看向遙遠的天際,唯獨不看身前,向自己伸出手的魔尊:“我但凡有抵抗你的能力,便隻想誅滅你。哪怕今日依舊落得修為盡失,你也休想我會跟你走。”


    魔尊望了她許久,卻始終未能得到她的一個眼神交會。


    他最終歎了口氣,眼中的光芒黯淡,捂在心口的手動了下,卻沒有做什麽,隻是將伸出的手重新收回。許是傷勢過重的關係,他低頭咳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我不會勉強你,但希望你能再給我一個機會,我真的找了你太久太久了……久得慶幸自己成了魔,才能熬過這千年歲月,在快要絕望的時候,終於重新找回了你。”


    正因為過去的絕望太過深重,令他格外珍惜如今的每一刻。在未曾確定對方是蓮紋時的每一次交鋒,更令他如今再不願去勉強她,生怕她真的來個玉石俱焚。他再也熬不起了。


    能重新遇見,這樣,真的很好了……


    趙坦坦仍是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直到四周圍卻忽地再度喧鬧了起來,她才訝異轉過頭去,發現魔尊不知何時,已消失了。


    街上依舊車水馬龍,竟似剛才與魔尊相遇那片刻,隻是她的一場幻覺,並不曾真正發生過。


    隻是被冷汗濕透的衣衫,在風中傳來涼意,是如此真實。


    街兩邊的人們對方才的事毫無所覺,此時已逐漸從神仙現世的震撼中恢複過來。滿大街吆喝的吆喝,討價還價的討價還價,隻是互相之間偶爾聊起的話題,統統變作了與今日神仙現世相關。


    甚至還有那自認見多識廣的,正聚了一群人,曆數著民間傳說中的神仙形象,一個個推測猜想方才空中那倆神仙究竟是傳說中哪兩位。


    遠處有幾隻小舟正自水巷穿過,揚起清冽碧波。有提著籃子的少女,在街邊嬌聲喚賣花,擦肩而過時留下一陣撲鼻花香。


    這般平凡而熱鬧的市井生活,零散而瑣碎,卻總能讓人自然而然地心神寧靜。


    趙坦坦吐出一口氣,方才遇見魔尊時的那種心慌恐懼,在這充滿煙火氣息的環境中漸漸散去,而心慢慢沉靜了下來。


    第220章 偶遇4


    許久之後,趙坦坦才確定,魔尊是真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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