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令緊繃的麵頰終是繃不住,唇角不自覺揚起,竟是這十餘年來頭一回有了笑意。


    那笑意掛在嘴角如此僵硬,如此不適,卻是讓他空蕩了太久的心開始有些什麽東西充盈。


    他伸手拭去她眼角滾落的豆大的淚滴,嗓音不覺間都溫和了許多:“你竟學會拿我的話來反擊了?”


    那日是她第一次逃跑,將將下山便被他拎了回來。回程路上,她循著他走過的幾不可查的印痕亦步亦趨,眼中又是驚慌又是委屈,又是無助。


    他捏了捏她的臉頰,遂又俯下身牽住她的手,仿似安慰她:“夭夭,我記得一開始我便說,我會護著你,這一生一世我都會護著你。但你再不許逃離,可記得了?”


    小丫頭那時還是不甘不願的點頭,這會兒卻是懂得反擊了,不錯!


    “我……”蘇夭夭咕噥著嘴,附和著淚水抽泣著,然而不知為何鼻尖竟陡地嗅到了濃鬱的香氣,那香氣令她極是不適,眉目擰成一團的當下,竟就這般睜開了眼。


    銅鏡中是極為姣好的麵頰,麵上眉黛胭脂水粉都用得恰到好處,半點看不出她身子頹靡的真相。


    蘇夭夭如幼時般,一雙眼睛瞪得滾圓,卻還是好一會兒方才接受了那張臉正是她自己的事實。


    然而,唇上嫣紅和身上大紅的衣裳又是為何?


    第8章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蘇夭夭勉力開口發問。她身後一個女子竭力撐著她,以使她能這般安穩的坐著,另一人正拿了發簪往她的頭發戴著。


    為她戴發簪的女子不言一聲,她心下一急便要站起身,奈何一絲力氣都用不上。那女子這時方才極是冷淡的提醒她:“姑娘不必浪費力氣了,今日是你與少爺的大婚之日,洞房之前是不會給你解藥的。”


    大婚?洞房?


    蘇夭夭陡地瞪圓了眼睛,隨即又是猛地闔上。


    她氣惱的整個人都是顫抖的,原本,她還以為是她自個不小心招惹了楚玉珩。現下清醒過來,卻是自打她出現在淩雲鎮,楚玉珩應當就已經算計好了這一切。


    隻是師兄現在遠在望岐山,即便得了消息,現在趕來怕是也來不及。


    她並不怕成親嫁人,怕的是這樣心不甘情不願的被人下了藥無從抗拒。她竭力從望岐山逃脫便是要自由,這會兒被困頓著,恨不得殺了那楚玉珩方能泄恨。


    然她心內思索萬千,再睜眼時,神情已是萬分鎮定。


    她看著鏡中預備為她戴大紅蓋頭的女子,仍是拎著有氣無力的口吻道:“麻煩姑娘將你們家少爺叫來,我有事同他說。”


    那女子冷冷的白她一眼:“少爺沒工夫見你。”


    蘇夭夭眉眼微垂,周身的氣息已是冷了幾分:“你應當知曉,我是陶令的師妹,如你不能將楚玉珩叫來,那便讓他娶一個死人為妻吧!”她心知,這是楚玉珩對師兄的報複。他娶了陶令的師妹,陶令卻是渾然未覺。他日師兄知曉,便是臉麵一事便極為難堪。更何況,她還在楚玉珩這裏遭受了這麽大的罪孽。


    那女子猛地愣住,瞬時有些底氣不足,但凝向她又是頗為傲慢道:“你少嚇人,你身上的毒未解,斷是沒力氣自盡。”


    “那你便試試!”蘇夭夭冷冷的睨她一眼,眼底是逼人的殺氣。


    那女子猶疑片刻,終是急急地走了出去。蘇夭夭這一顆心這才略微墜落一些。隻是她哪有什麽自盡的法子,慣常師兄所授皆是無論怎樣都要活著的法子。但有沒有妃子有什麽要緊,重點是讓別人相信她有。


    楚玉珩不多時便大步走了進來,隨後又命人悉數撤了出去。他站於她身側,給她倚靠不至她身子無力坐不穩。


    “為何要娶我?”蘇夭夭凝著鏡中他的臉,那一身熱烈的紅色,還有腰間刺目的白綾。“當初我說以身相許時雖不懂世事,但確然是甘願的。現在你逼迫我,不覺得失了風度嗎?”


    楚玉珩凝著她那張臉,他果然還是喜歡她這樣纖弱無骨的樣子。


    “今日是我母親的忌辰,待我們完禮,我便帶你去拜祭母親。”


    “楚玉珩……”


    “你可曾有鍾意之人?”楚玉珩垂首反問她,隨後不知從何處拿出半顆藥丸喂她服下。


    蘇夭夭自是無力抗拒的,卻是在咽下後,身子漸漸有了些力氣,一個人能坐得穩,大抵也能行走,隻是難以運氣。


    楚玉珩在一側坐下,好整以暇的等著她的答案。蘇夭夭坦誠搖頭:“不曾。”


    “我也沒有。”楚玉珩微笑,“如此不是正好,我們兩個本就是同命相憐,這樣過這一生不也很好?”


    蘇夭夭垂下頭,手指不停地絞著衣袖:“你不過就是為了報複他,何須說得這樣可憐?”她說話間已是有了一分哀傷,三分無奈。


    楚玉珩的臉色不由得也凝重了些:“他欠我的,總要有人來還。”


    “那就一定是我嗎?”蘇夭夭猛地抬起頭,眼底是晶瑩的淚水,她哽咽著,卻還緊握著手逞強道,“你說你也曾是天家骨血,是這世上最高貴的人。可我何嚐不是,卻還是被父王當作棋子送到了望岐山。而送我去望岐山的人,正是你。”


    “楚公子,我知道你無辜,難道我就不無辜了嗎?”


    “我打生下來就從未見過父王,後來又莫名其妙的做了你們的棋子。是!好歹我還在師兄身邊無憂無慮的過了幾年快樂的日子,而你什麽都沒有。”


    “那你為什麽就一定要找我呢?你去找父王啊,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即便不能找他,那你去找陶令啊,為何要將我拖下水?”


    “從上了望岐山之後,我逃跑了十次,這次好不容易徹底逃離了,卻還是遇見你。我不過想要自由而已。從頭到尾,我做錯了什麽?”


    她一字一句的說著,淚水不停地滑下,看得人心都要碎了。尤其,她本就有著那樣無辜的麵容,麵色又這般委屈無助。


    楚玉珩默然咽了口水,目光下意識挪開,卻是眉目微垂便望見了她緊緊攥著他袖擺的手指。她多日未曾進食,身子本就異常虛弱。臉上上了妝,看不出形容。這手指卻是纖細蒼白的顫抖著,又要竭力攥著,仿佛隻求一個依托。


    他的心刹那間就軟了,軟的一塌糊塗,哪還有悄然給她下毒時的半分狠心。莫說想要讓她停止流淚,便讓他放棄報仇,他可能都做得到。


    殊不知,即便是小狐狸的哭泣,也是令人動容的。況且,她本就有一張騙人的麵容。


    楚玉珩緊握住她的手,嗓音低沉暗啞:“對不起,今日……如若陶令出現,不管我與他的恩怨如何,日後我再不會為難你。”


    “可他還在望岐山呢!”蘇夭夭嗚咽著,嗓音保有著濃重的哭腔,“他怎麽來得了?他不來,你當真要……強迫我麽?”


    楚玉珩沉默不言,他知曉陶令在王城,隻是不知他現下是否得知了這邊的消息。至於……是否強迫?楚玉珩麵色微白,他確然是還未曾想到那一步。他隻想能夠殺了陶令,報仇雪恨。


    蘇夭夭見他許久不言,進而開始揪著他的袖擺輕微的晃悠,一麵又是低聲哼唧:“如果……如果我們真的成了親,你會對我好嗎?”


    “師兄說,他會一生一世保護我,你也會一生一世保護我嗎?”


    楚玉珩再難抵抗住這般柔弱還是撒嬌的模樣:“我會。”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猶如承諾一般。


    自記事起,他便是被遺忘的那個,後來被迫承擔了仇恨的重擔,卻是從未如此被一個人真切的需要過。這種感覺,就像那日他說陶令一般,仿佛此時才驚覺他是真切活著的。


    而後,便是循著正常的禮數拜堂。


    楚玉珩凝著牽紅另一端的蘇夭夭,紅蓋頭下的她不知是怎樣的形容,他卻總有種如墜幻境的錯覺。直至“一拜天地”的聲音落下,蘇夭夭全然沒有躬身的意思。


    楚玉珩的臉色終於還是難以置信的一絲一絲的冷了下來,果不其然,頃刻便有一陣凜冽的寒風刮進廳堂,隨之而入的是一襲白衣的陶令。


    他身姿筆挺,麵如霜白,大步踏入,卻是素手而來。


    屋內的人不多,明處暗處皆是一頂一的高手。但陡地望見這個十年不曾在江湖露麵的高手,卻是為他容顏所驚。


    十年前便有江湖流傳,陶公子陰冷淩厲,殺伐果決,卻是從不曾有人道出他竟是這般容顏。如他在,這王城第一公子的名號想來就要換人了。


    陶令立於廳堂中央,一眼未曾瞧楚玉珩,隻凝著那個蒙著紅蓋頭的女子,嗓音低沉:“夭夭,到我身邊來。”


    方才那氣息蘇夭夭便知道是師兄來了,這會兒聽了聲音,心下愈發是滿滿的歡喜。她一手扯了紅蓋頭,當即就要向他飛奔而去。熟料手腕猛地被人握住,楚玉珩惱羞成怒的盯著她:“你方才同我說的話,皆是玩笑?”


    天知道,陶令出現的那一刻,他竟盼望著今日設下的陷阱都白設了才好。陶令不要來,因此他便有足夠的借口來說服自己,往後攜了蘇夭夭雙雙歸隱,再不問世事。


    可他來了,不僅來了,還要蘇夭夭頃刻反悔。亦或,方才種種,不過是這個小狐狸拿來誆騙他的說辭。


    他緊握蘇夭夭的手腕,幾乎是用了全力。蘇夭夭疼得骨骼都要碎裂,但仍是勾挑了唇角的笑意,一字一頓道:“楚公子,如你所說皆是真,那我所言也未曾有假。隻不過……”


    “不過什麽?”楚玉珩死死地盯著她,如要將她戳出個窟窿穿過身軀瞧見靈魂一般。


    蘇夭夭回望一眼師兄,他於那處站著,周身寒意早已冰凍了屋內眾人。她心下愈是愉悅,目光轉回至楚玉珩身上,言辭間竟多了些堅決:“不過,你忘了一件事。我要逃離望岐山,那是我的事,但你們要傷害他,那也是我的事!”


    楚玉珩聞言,如遭雷擊,手指顫抖的當下,蘇夭夭迅速向著師兄奔去。


    陶令一手接住她,一手用食指同中指夾住楚玉珩猛然刺來的劍。楚玉珩拚盡全力仍是抽不出,卻又刺不入,眸中殺意愈甚。


    陶令輕飄飄的夾著劍身,一麵又是隔著那柄劍垂首同蘇夭夭低聲道:“解藥在我懷裏。”


    楚玉珩眼睜睜的看著蘇夭夭就那般肆無忌憚的伸手進陶令的衣襟,拿出解藥,整個人幾乎要發瘋。哪料下一刻,蘇夭夭服下解藥運氣的當下,陶令略使了些力氣,便震開了他緊握劍柄的手,而後將那劍遞於蘇夭夭,柔聲囑咐:“日後不論去哪,都不許將這把劍丟了。”


    蘇夭夭感受到身上的氣力全都回來了,瞄了眼劍上的“令”字,重重點了點頭。


    楚玉珩後撤幾步,再是忍無可忍。他伸手在空中重重一揮,立時便有一眾黑衣人將他們二人層層包圍。


    楚玉珩下巴高揚:“陶令,十年前,是你自己立誓此生不入王城,今日你違誓,我便代老天懲戒你!”說罷,便要擰動身後的機關撤身離去。


    熟料,還是在徹底離開前聽見陶令的回應。


    他道:“是,我說過此生不入王城又如何?遇見夭夭,便是我的來生。”他的嗓音如那望岐山常年的冰冷一般,隻那姿態閑散慵懶,委實氣人。


    一眾的高手頓感,果真是非王者哪敢如此蠻橫不講理。發誓是你發,違誓也是你違,且還違得這般……要人無可辯駁。


    第9章


    蘇夭夭同師兄解決了那些所謂高手,恣意的走過繁華的長街,最後落座在夙夜樓“王城第一公子”的房間。


    這一路紛擾,卻不曾有人嗅見兩人身上淺薄的血腥氣,瞧見的皆是那公子風華無雙的容顏。


    陶令在夏澤之一側坐下,便道:“將我在王城的消息放出去吧!”


    “你確信?”夏澤之最後同他確認,這事非同小可,“陶令”這個名字莫說在王城,便是日後他們隱身江湖,也會招惹太多是非。


    “嗯。”陶令微微垂了垂下頜,一旁的蘇夭夭趕忙笑眯眯的補充,“重點不是師兄是誰,重點是……這張可與你媲美的臉。”他們走來的這一路,招惹的目光實在是太能說明問題了。


    夏澤之了然的點點頭,驀地又是倒抽一口冷氣,果真是陶令教出的女子,這般狡黠竟是如出一轍。隨後便叫了一個小廝進來,囑咐了他幾句。


    “楚玉珩費盡心思精心設下的陷阱,你們就這般全身而退了?”夏澤之疑惑的瞧著兩人,陶令身上的衣裳仍是那日出門所穿,純白無瑕。他知曉蘇夭夭被迫與楚玉珩大婚,這時同陶令回來自是新換了衣裳,自是一樣幹淨。


    隻是就這般逃脫,未免太順利了些。


    陶令在一側無謂的抿著涼透的茶水:“夭夭這幾日受了委屈,我們解決的便快了些。”


    夏澤之嘴角一抽:“你這般說得……倒似你沒怎麽出力?”


    陶令瞧他一眼,正是默認。


    夏澤之默然咽了咽口水,蘇夭夭在一旁滿眼無辜的看著他慌忙解釋道:“我沒有殺人,雖然是很生氣,但也是氣惱楚玉珩,那些人不過是被雇傭而來。”


    “再者,師兄教過我的,最好的防守便是進攻,更何況,有師兄在我何須防守。”


    “我下手是快了些,但……也不過就是……”


    “就是什麽?”夏澤之慌忙追問。


    蘇夭夭歪了歪腦袋,一張麵容愈發是單純無辜:“就是挑了他們的經脈,而已。”


    “而已?”習武之人被挑了經脈,往後便如同廢人一般,可是生不如死啊!夏澤之撇著嘴,頓感麵對這麽兩隻狐狸,他還能喘氣,果然是大幸。


    “罷了罷了,你們多日未見,我就不在這礙眼了。”說罷,便急匆匆出了門。


    夏澤之的房間位置略偏些,又有他的近身之人守著,確然是不怕隔牆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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