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林在他一旁坐下,繼續逼問:“明日一戰,你到底想要什麽?令牌?”他死死地盯著他,“我可不認為這武林盟主的位子能夠吸引你,還是能夠真的吸引了黎人願?”


    “夭夭未必能夠打贏你,所以我來替她。”師兄淡然應了聲。


    “這不合規矩!”江林陡地放大了聲音,明顯已是生了惱怒之意。


    “我從不是遵從規矩之人。”


    “你!”江林緊緊地握住拳,愣了愣倏而笑了,“陶令,我是打不過你,但你未必就沒有把柄在我手上。”


    “你想如何?”陶令不以為意的看向他,眸中並無一絲警醒。


    江林冷冷地凝著他:“如是讓蘇夭夭知道你與黎人願本就相識,且他就是當初救下的人,還是望岐山的先主,你說,她會怎麽想?”


    蘇夭夭蹲在屋頂上,立時起身,生了馬上離去的心思。


    有太多事,她從不想去看,也不敢看。但這時冷不丁被人說出口,將真相擺放在眼前,她想要逃,一刻也不留。可她沒有來得及,身子亦是僵硬的厲害,她沒法動彈,隻得以極強的耳力聽著那江林繼續道,“如若她知道她的師兄是這樣陰損詭譎之人,你以為她還會和從前一樣對你嗎?”


    陶令輕輕地呼了一口氣,淡淡開口道:“我養了夭夭十年,她會信你?”


    江林原本自以為拿捏了陶令的把柄,不曾想,他竟這樣沉著冷靜,這一口氣憋悶著愈發是難受,頓了頓方又揚起下頜頗有些不可一世道:“是!她信你,當然信你。單是我得來的消息,她早已知道了她的母妃和外公皆是死於你手,偏偏她就是不信。”


    陶令眉目緊鎖,終是生出不安的心思。


    江林瞧見他終於所有反應,立時繼續道:“陶令,你殺了那麽多人,可有午夜夢回見過那些人來找你索命?”


    陶令沉沉的閉上眼:“當年之事,皆是奉命而為。”


    蘇夭夭瞳孔緊縮,心思陡地墜入穀底,師兄他……這卻是親口承認了嗎?


    江林冷冷地晲著他,自覺自個的氣勢愈發強盛,所知之事不由得悉數拿來嘲諷奚落於他:“你殺了蘇夭夭的外公一族,她的母妃顏妃娘娘因此而死,為此,她在宮內孤苦伶仃才做了楚瑾的棋子。而今她心悅與你,你可覺得快活?”


    陶令此時方才睜開眼,眼底是濃鬱的血色:“我確然手刃了薑禹,但他的族人和顏妃娘娘之死,我並不知情。”


    江林不可自已的冷哼:“若非你殺了薑大人,顏妃娘娘怎會因此而逝?”說罷,忽的右耳微動,他陡然向上望去,正預備飛身而上查看到底是何人,忽的被人叫住,“不必了。”


    “你知道是誰?”江林猛地垂下頭,轉瞬間便是懂了,“蘇夭夭?”


    “嗯。”陶令幾不可察的應了聲,他眸子低垂,瞧不見眼中情緒如何。


    江林緊蹙著眉,方才的戾氣不由得削減許多,他在他一側坐下,愈發是不解的凝著眼前這個常年一身白衣仿佛出塵謫仙的男子,“你明知她在,為何……”方才的情形雖是他不停地質問,但陶令明顯有辯解或是不認的餘地,但他徑自認了,委實是怪哉!


    “她早晚要知道。”陶令拎著手上的玉蕭一下一下的敲打著掌心,隻是目光素未抬起落在江林身上。


    “確然是這個道理,但晚些總比早些好?”這樣的仇恨放在兩人中間,其中揪扯不知多折磨人。


    “這於江盟主不是好事?”陶令垂眸苦笑,他雖是預料到此,但她離去那一刻,仍是錐心之痛。


    江林頓了頓,恍然間才明白陶令話中之意。原本,陶令與蘇夭夭生了這般大的嫌隙,且是不可跨越的仇恨,他是應當歡喜,日後追尋蘇夭夭便容易些。然他卻沒生出幾分歡喜,倒是挫敗多些。


    他不過想著勝了陶令,才存了將蘇夭夭占為己有的心思,這才兩人不能在一起了,他的心思頃刻便淡了。


    江林道:“好不好的有什麽要緊?”說著,忽的想起另一樁要緊事,趕忙出門奔至蘇夭夭的房間,她的房門緊閉,屋內一片黑暗。他踟躕了片刻,方才強製推開。屋內空無一人,衣櫃裏的包袱也不見了蹤影。他的目光掃過每一處,最後落在窗前的桌上。窗子開著,皎潔的月光落下,正能瞧見桌麵上的一張紙條。江林掃一眼上麵的字,立時拿了紙條重回陶令的房間。


    江林走至陶令麵前,居高臨下的望著他,卻是沒有在第一時間將紙條交給他。


    隻滿眼嘲諷地凝著他:“我竟是不知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你與蘇夭夭這樁事本是情意甚篤,有關當年之事她未必不知曉,隻不過差了個當麵拆穿。你既是明知道她就在暗處,偏還要親自說出口,這便是好了,到嘴的鴨子也不就飛了。”他與陶令的這場對弈,分明是他勝了,他卻是生不出半分愉悅的心思來。對方認輸,委實讓人氣悶。


    “她走了。”陶令緩緩道,並無一絲疑問。


    江林到底是將負在身後的手一掌拍在桌麵上,陶令清晰的望見上麵熟悉的字跡。


    “師兄,再見麵,你我便是仇敵。”


    第52章


    這大抵是她最後一次喚他師兄了。


    陶令將紙條收進懷裏,目不斜視的凝向江林:“明日一戰,還請江盟主全力而為。”


    “我……”江林死死地盯著他,到底是甩手離去。他原本就不懂陶令,而今仍是不懂。但他們都是將情義看得比性命重,那蘇夭夭對他也算是全心全意,他怎的舍棄的就這樣快?


    江林琢磨不清,也懶得琢磨,隻是轉身離去時,突然轉了彎,去向那死士住的居所。果然,也不見了蹤影。


    ……


    從霽風山莊到蘇夭夭的目的地,路程並不遠,她卻是窩在馬車裏整整走了十餘日方才看見高高的宮牆。


    十餘日,她不發一言,倒是瞧得那慣常冷漠的死士也生了疑惑之心。不過這十餘日,他的消息從未斷過,隻是瞧著她那般模樣,自顧自地沒同她多言一句。


    這一次,蘇夭夭甚至不曾被帶入正陽宮麵見楚瑾,而是直接乘了軟轎一路抵達琉璃宮。蘇夭夭瞧著周遭熟悉的景象,心口鬱結愈發難以順暢。


    她遠遠地便瞧見那一抹明黃的身影,他似是愈發老了,微微佝僂著身形凝望著她來的方向。蘇夭夭步子緩慢,楚瑾立在原地便是有些等候不及,他大步走來,伸手就要去握她的手,蘇夭夭本能的後撤一步,本是平靜無波的眼眸陡地升起一絲警醒。


    楚瑾拳頭緊握,自他看見她第一眼,一雙死寂渾濁的眼眸便是陡然鮮活起來,這時卻是露了滿滿的失落。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仿似呢喃一般。


    蘇夭夭沒多餘心情理會他,隻覺得楚瑾這般姿態頗有些異常。他這般示弱,極不像他,但示弱的姿態偏又極好。她凝著他這樣的溫和又是慈祥的麵目,做不來一掌揮上去,隻耐心心思道,“王上,我累了。”


    “好好!”楚瑾連聲道,“本王不打擾你了,你好生歇息,此番十九帶你回來,日後便由他來近身保護你,照顧你。”


    “嗯。”蘇夭夭微垂著眼眸輕輕應了聲。


    這十餘日,她昏昏沉沉,唯一的清醒不過是將十九帶出來,然後決定前往王城。這時到了,心下竟隻覺得煩悶倍增,無一絲消減。


    “十九,”蘇夭夭凝著眼前筆直站立的男子,滑到嘴邊的話又是咽下。她想問他,可有放不下的人或事?她憋悶了許久,終於想找個人說說話,麵對這樣一個同師兄一般皆是死士出身的男子,她清楚地知道他的答案,因而沒了開口的必要。


    十九見她又垂下頭,終是難得開口:“你想問什麽?”頓了頓,又是補充,“不管什麽,我都可以告訴你。”這十餘日,她整日渾渾噩噩,都不像是活著。然而她那般死生不能的狀態和他們做死士的冷情卻是不同,她的心底還有渴望,隻是再不能實現而已。


    盡然,王上早已下了死命令。他看著蘇夭夭眼下這般情形,心下所想卻是,無論她問什麽,他都會如是回答。


    不料,蘇夭夭沉思許久,再抬頭卻是有氣無力道:“十九,楚瑾他命人將你養大,如有一天你知道你的家人都是死在他的手裏,你當如何?”


    蘇夭夭當年落在望岐山之事,並非極為隱秘。尤其,十九本就在這隱秘的核心長大。他清楚蘇夭夭所言,正是在問當年之事。


    十九謹慎措辭:“若情意深重,則此生不複相見。若情意淡薄,殺了他報仇也無妨。”


    “是啊!”蘇夭夭長長地歎一口氣,“不再見,便不必兵戎相見。”她不由得苦笑,“終歸我還能知道,他在這世上的某一個地方好好活著。總好過我親手殺了他,往後餘生才是真正生不如死。”


    十九凝著她那般淒苦絕望的神情,張了張嘴到底是沒再多說。


    此後,蘇夭夭每日便是在躺椅上躺著,日頭好了便在偌大的院子裏曬太陽,日頭不好,便是整日整日的睡著。隻是這琉璃宮外似乎異常吵鬧。


    這日,蘇夭夭難得有了絲精氣神,接過十九遞上來的茶水飲了一口,便凝著他問道:“楚鳳寧又來了?”


    十九倒沒驚異她對六公主的稱呼,自打進了宮,蘇夭夭雖是安安穩穩的在這宮裏待著,王上來了也好生應對著,偶爾還能扯起嘴角揚一個笑臉。但他們私下說話,蘇夭夭無論對誰,都是直呼其名。


    她稱王上為楚瑾,稱六公主為楚鳳寧。到現在為止,她都不曾認了自己公主的身份,仿佛如此,便能仍舊看不見與陶令的血海深仇。


    “是!”十九微微躬身,“六公主又來了。”


    蘇夭夭沉沉地闔上眼:“隨她去吧。”


    “是!”十九應著,心下明鏡似的清楚,琉璃宮外王上的人不一會兒便會將六公主請走。


    但這一日,似乎格外不同。蘇夭夭一個安心被圈養的金絲雀,不止招惹了楚鳳寧,竟連王後也給招來了。


    王後嗬斥楚鳳寧的聲音不大,卻是楚鳳寧不屑的反擊更響亮。蘇夭夭到底是坐直了身子,“十九,去開門,請王後進來。”她在這王宮已然數日,王後能夠耐住性子到今日方才上門也算隱忍。


    從前她被困王宮,縱是與現下這般皆是人人皆知,卻是有楚瑾的命令擋著,無人敢上前一步。這一次沒了楚瑾的命令,她們多半還以為她是新進的寵妃,且這寵妃無名無分,自是有王後作為代表首先來瞧一瞧。


    王後自進門到走至她麵前,她皆是安安穩穩的坐著,及至王後擋住了她的好日頭,方才懶懶道:“不知王後來此,可有要事?”


    王後麵上仍是極為端莊大方的模樣,唯有一步步靠近,方才緩慢的收斂了眼底的震驚之色。她身邊的嬤嬤上前半步便是衝蘇夭夭冷聲嗬斥:“大膽,見了王後還不跪下!”說著,已是暗自甩袖衝身後的宮女道,“還不給我掌嘴!”


    蘇夭夭翻著手上的書冊,仿佛那般示威並不是對她。


    兩名宮女聞言就要走上前,卻是猛然被人雙雙緊握住一隻手腕,不曾用力,便被掰折。


    那兩名宮女立時痛極哀嚎,十九處理後極是冷漠的甩甩手,麵對王後倒是不卑不吭的躬了躬身:“王後娘娘,屬下奉命護著蘇姑娘,保她不受任何傷害。”


    王後跟在楚瑾身邊多年,自是一眼便能看穿這黑衣男子的來曆,因而當下竟隻能忍了。原本,她還想著縱是有人護著,也擋不住蘇夭夭自己不長眼,誰料,王上對她竟護佑到如此境地?


    王後如今約摸五十餘歲,但保養得極好,說話間臉上的細紋也不甚明顯。她在那嬤嬤的攙扶下於蘇夭夭對麵坐下,她的椅子高些,正經是好好地擋住了她的日頭。


    蘇夭夭瞧一眼十九,十九立時便搬來了同樣的椅子。冬日的寒氣還未曾完全過去,十九又特地多放了兩個軟墊。蘇夭夭坐下後,眼見得王後的眼角抽了抽,她的心底卻是未曾生出半分愉悅來。


    她倒不是故意找王後的不痛快,不過是不喜仰著臉看人。


    自然,除了師兄。


    念及師兄,她的眸子又是暗了暗,隻聽王後很是沉穩道:“此番確然是宮人逾距了,不知蘇姑娘的身份地位。不過姑娘既然入了王宮,確然也該遵從王宮的規矩。”王後這般說著,自認無可挑剔。


    哪料,對麵那張看來極是熟稔的麵孔,卻是沒有半絲接茬的意思。


    她懶懶的抬起頭,以極陌生的眼光看著她,頗是冷淡道:“王後有話不妨直說。”


    王後怔了怔,凝著她的臉愈發是惶然。她與那個女子,不止麵貌相像,這般冷清的性情,竟也是像極了。她原本一直不懂為何王上這般對她,如今見了才陡然懂了。這樣一張妖媚惑人的臉,如何有男子抵擋得住?況且,她和當年的那個女子又是這般相像。


    “蘇姑娘,可還有親人在世?”王後作出一副親切關懷的模樣,她常年久居深宮,便是後來委托兄長代為調查蘇夭夭的底細,竟也是查不到許多東西。


    不過都是些人盡皆知之事,她幼時被遺落在望岐山,而後在陶令膝下長大。其餘的,竟是再尋不到。兄長也曾說過,畢竟已經過了十年,知曉內情的基本都已死絕了,實在難以查清。唯一令人生疑的便是十一年前,王宮內確實死了一個小公主。這年齡合得上,隻是不知到底是否是同一個。


    原本,宮廷密事便素未有她不清楚的,偏偏這一樁,她竟是半點不知情,且不知如何查探。


    “不曾。”蘇夭夭微微搖頭,原本她的親人便隻有師兄一人。現下,卻是隻餘了她自己。不論她將師兄當做夫君還是仇敵,都不再是親人。


    蘇夭夭瞥她一眼,實在是懶得應付。她衝十九擺擺手:“送客吧!”


    “王後請吧!”十九立時伸手作出一個“請”的姿態,王後身邊的嬤嬤臉色都是青紫的,偏生自個主子一慣要維持端莊賢淑的模樣,這時竟是不能發作。


    王後在嬤嬤的攙扶下站起身,正欲轉身的時候突然頓住,一眨不眨的凝著她道:“本宮本不欲多事,但在深宮已久,終歸還是忍不住提醒姑娘一句,若要長久,還是當收斂一些,王上的寵愛若是斷了,隻怕姑娘也會丟了性命。”


    蘇夭夭輕笑:“我從來不需要他的寵愛。不過你恨我,我卻是看得清晰。”


    王後渾身一震,她已然竭力控製,卻還是露了端倪嗎?


    “不!”王後幾乎是本能的反駁,而後愈發是溫和道,“本宮不恨你,準確來說,並不是你。本宮這一生,若是果真恨過一個人,便是這琉璃宮原先的那位主人。”


    蘇夭夭挑眉:“也對。”琉璃宮原先居住正是備受寵愛的璃妃娘娘,自是招人嫉恨。


    王後繼續感歎著,倒沒了離去的意思:“入了這王宮的女子大都身不由己,不過是盡量讓自己活得暢快些。”


    “您竟看得這樣清楚?”蘇夭夭略是驚異的看向她,轉而又道,“不過我卻是不大相信,若您當真看得這般清楚,大概也走不到今天這般位置。”若是當真清醒自知,也怕難以穩穩地坐在王後的位子上。


    王後陡地被人拆穿,臉色一陣青白,道了句“蘇姑娘好生住著吧,六公主日後不會再來攪擾了。”說罷,終是緩緩離去。


    攪擾又何妨,她不見便是。有關師兄的一切,她都不想見,也不敢見。


    是夜。


    蘇夭夭睡前再次接過十九遞來的茶水,他手中的茶水總是溫熱的,不似師兄愛飲的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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