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嶽一時沉默了下來,沒有再說話,隻是將易長安的肩頭攬得更緊了一些。


    易長安上次在何雲娘的娘家時,為了何雲娘大嫂所出的那個奸生子的死而流淚,那時她說過:稚子何辜……今天曠家二郎的死,肯定也讓她心裏很不好受。


    他的長安,如今在辦案中已然小有名氣,行事冷硬果決,誰又知道,她其實有一顆柔軟的心……


    為自己剛才一時的吃味有些慚愧,陳嶽沉聲開了口:“燕恒其人久居高位,素有大誌,我覺得,他不會做這種自毀長城的事。”


    陳嶽跟燕恒打交道也有快五年了,如果不是因為各自身份所限,還頗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當然那是在易長安出現以前。


    因為易長安,陳嶽本能地對燕恒很有些防備,但那也是私事;在幾位皇嗣中,陳嶽個人還是比較看好燕恒的……


    聽了陳嶽這麽一說,易長安心裏安穩了些:“那你說,我現在該怎麽做才好?”


    陳嶽的目光落到那把譚氏鎖上,用力抱了抱易長安又很快鬆開:“這隻匣子我負責幫你找人開鎖,我現在就送你過去見燕恒,這件事,你得盡早盡快跟他說,讓他早做打算,不要讓有心人亂了時局!”


    上次壽王還隻是追殺他們幾個人,卻已經讓他們陷入生死險境。如果這件案子被人利用,燕恒被廢,幾王奪嫡的話,還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被牽扯進去,無辜喪了性命……


    易長安神色鄭重,馬上從便榻上跳了下來:“事不宜遲,我們走!”


    陳嶽也站起身來,卻先取了自己的一件大毛披風披到了易長安身上,連帽套都罩到了頭上,捧著她的臉親了一口,這才牽著她的手往外走。


    易長安身量沒有陳嶽高,披著他的披風,下擺幾乎要掃到地上,連忙用另外一隻手提了提:“披風你用吧,我披著太長了,掃在地上怪可惜的——”


    陳嶽回頭看了一眼,突然一伸手就把易長安橫抱了起來:“嗯,這樣就不怕掃在地上可惜了!”


    易長安吃了一驚,急忙掙著想下來:“快放我下來,讓人看見了像什麽樣子……”


    “誰敢亂說,我就拔了他們的舌頭!”陳嶽將易長安牢牢按在自己胸前,腳下生風直接躍過了牆,徑直奔向停放馬車的車房。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易長安下意識地緊緊摟住了陳嶽的脖子,陳嶽低頭在她發頂輕吻了一下,唇角高高翹起:“一件披風算什麽,外麵太冷,要是凍著你可怎麽辦?”


    男人像隻熱騰騰的火爐,隔著衣服,那股暖意都洋洋傳來,在這冬夜裏分外讓人貪戀。易長安聽著後麵似乎是魏亭驚呼了一聲“大人?”,雖然有些害臊,卻將臉緊緊倚進了陳嶽懷裏,輕輕哼了一聲:“霸道!”


    陳嶽瞧著易長安口不對心的小動作,低低笑了起來,語氣曖昧得讓易長安一陣臉紅:“我隻欺負你一個人。”一晚上自己心頭暗生的波折,偏偏不想讓懷裏的人知道,直到此刻,胸臆才一陣暢然。


    陳嶽抱著易長安坐進了馬車也不想放手,隻隔著車簾子吩咐跟隨過來的魏亭弄兩隻炭盆子上來,又叮囑全通趕車要平穩一點,把一切都安排了個妥當,才低頭觸了觸易長安的額頭,輕輕拍著她的背:“這會兒都快二更了,你累了一天了,先眯一會兒,等到了地方我再叫醒你。”


    “你把我當嬰兒哄嗎?”易長安雖然不滿陳嶽這動作,低低嘟噥了一聲,不過男人的胸膛和臂彎讓她很有安全感,加上他身上也是暖烘烘的,背上的傳來的那一下下輕拍確實很有催眠的作用,易長安本隻想閉了閉眼,竟是很快就睡了過去。


    陳嶽手掌輕拍不停,目光卻溫柔凝視著懷裏的易長安,心頭一片柔軟。先前易長安在他的書房裏睡著的時候,就眉間有倦色,這會兒都二更了,還要奔波去找燕恒,隻怕等事情辦妥,天都亮了,怎麽不教他心疼?


    能讓易長安多睡一會兒,對陳嶽來說就是當前最重要的事……


    馬車慢慢停了下來,全通輕敲了兩下車壁,低聲稟報:“大人,到了。”


    陳嶽有些不舍,卻還是輕聲喚醒了易長安:“長安,醒醒,我們到了。”


    易長安迷蒙醒來,捏了捏眉心,很快清醒過來:“東宮?”


    第276章 要事


    “不是,是慶吉在宮外的一處私宅;來這裏不太顯眼。”陳嶽輕聲答了話,將她從自己的腿上放到座位上,撩開了車窗簾子,“就是門口放了兩隻石鼓的,就是慶吉的私宅。你進去後隻管讓人去通知慶吉,就說你要見太子殿下;慶吉應該會知道輕重的。”


    易長安聽出了陳嶽的話音,回頭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跟我一起進去?”


    陳嶽搖了搖頭:“我身為錦衣衛,隻奉皇命辦事,不能落人口實。”


    如果被人發現陳嶽跟太子燕恒牽扯在一起,隻怕對他不利;陳嶽卻偏偏還冒著風險送她這一程過來……


    易長安解下肩頭的披風,蓋在陳嶽身上:“我讓全通送你回去!”見陳嶽要動,不由分說就把他按回了座位上,“你也在外奔波了一天才回來,怎麽可能不累?回去了早些休息——”


    “那你呢?”陳嶽不放心易長安,“我就在附近找個地方等你……”


    “不許!這天寒地凍的,你還打算呆在人家屋梁上吹冷風?”易長安板了臉斥了一聲,對上陳嶽的鳳眼,聲音又低柔了下來,“快回去休息,我保證這邊一完事就去找你;讓全通也不要再過來折騰了,難道你還擔心慶公公府上會沒有馬車送我嗎?”


    被自己愛人也這般關心著的感覺讓人心中歡快美妙,陳嶽慢慢翹了翹唇角,輕輕點了點頭。


    易長安唇角彎彎,突然捏著陳嶽的下巴,在他唇上飛快地親了一下,轉身利落地跳下了馬車,往慶吉的私宅疾奔而去,很快就拍響了大門上那對鎏金獸首門環。


    清脆的金屬敲擊聲在半夜裏很是響亮,陳嶽瞧著大門上的小門開了一條縫,門房問了幾句,很快就把易長安放進去了,重新牢牢關嚴了門戶,這才輕輕撫著自己的唇,無聲地笑了笑,吩咐了全通一聲:“走吧,我們先回去,不用等了。”


    東宮。


    燕恒在自己的寢殿早已入寢,卻被寢室外息息蘇蘇的說話聲猛然驚醒,有些不悅地喚了一聲:“慶吉?誰在外麵說話?!”


    外麵的聲音驟然一頓,片刻後慶吉一臉慎重地走了進來:“殿下,易大人現在正在奴才杏花街那處的私宅裏,說是有要事要稟報殿下!”


    易長安?她說有要事?!去慶吉的私宅,隻怕是為了避人耳目吧!燕恒立即起身坐了起來:“服侍孤洗漱,不要驚動別人,我們即刻趕過去!”


    慶吉心裏一鬆;如果是其他的人,肯定是他先趕過去看情況再說,但是這人是易長安,他不敢有半點隱瞞太子殿下;果然殿下也是馬上起身趕過去……


    燕恒微服趕到慶吉那幢私宅時,易長安正捧著一杯沏得釅釅的濃茶低著頭沉思,聽到聲響抬起頭,見是燕恒,忙起身上前行禮:“臣叩見太子殿下,憊夜打擾,還請殿下恕罪。”


    燕恒急步上前扶了她起來:“長安是有什麽急事?”目光在她麵上飛快掠過,見她那雙眼睛清黑冷靜,不複醉酒時的星光掠影,鬢發間卻隱約傳來若有似無的淡淡馨香,心裏一下子竟跳快了幾分。


    易長安並無所覺,起身後立即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聽到事涉向家時,燕恒臉色已經有幾分陰沉,等易長安說到姚偉義供認席間武國公府的武三爺也在場他才應下了這事時,臉色更是難看之極,忍不住震怒重重一拍桌子:“好大的狗膽!”


    易長安瞧著燕恒的臉色不似作偽,心裏略微鬆了鬆,也不忘幫寧玉堂說了一句話:“寧大人與臣一同審案,也覺得此案牽扯太大,要查容易,就怕被有心人借機在裏麵做文章,所以特意遣臣過來跟殿下這邊討個主意。”


    這些人天大的膽子敢隱瞞人丁賦稅,這源頭卻指向了武府,雖然易長安說目前隻有證言,尚未調查旁證,燕恒卻本能地感覺到,這絕對是他自被立為太子以來,所經曆的最大一次危機!


    武府,太子妃的娘家,任誰知道這案子,第一反應隻怕就是認為他是幕後之人!


    燕恒劍眉緊鎖,握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掌用力扣緊,手背上青筋直冒。


    他首先想到的,是撇清,可是武氏是他的太子妃,要撇清並不是那麽容易,何況還有那幾位惟恐天下不亂的弟弟在,隻怕他越是想撇清,越是撇不清!


    可不撇清,又能如何?難不成把這件案子掩下來?事情已經發生,背後到底是誰尚且不知,他此時或許能表麵把案子掩下來,可以後呢,指不定就是哪一天皇弟們拋到父皇麵前的證據!


    到了那時,隻怕他更是說不清!如果不是他做賊心虛,為什麽要把這案子掩下來呢?隻要這麽一句話,就能將他置之死地,再無翻身的可能……


    慶吉立在一邊,聽完易長安說的事以後已經是冷汗直冒,瞧著太子殿下久久沉默不語,連忙低聲提了一句:“殿下,不如奴才即刻派人把徐先生請回來?”


    徐文厚是東宮詹事,也是燕恒的心腹幕僚,燕恒如遇大事,常請徐文厚及另外幾位謀士過來商議。隻是徐文厚留在老家的母親身體有恙,燕恒早早就準了他的假,讓他回鄉看望母親了,放口讓他過完了年再回來。


    徐文厚老家在渭城鄉下,離燕京有大半個月的行程,就算晝夜趕路,也是遠水解不了近火。


    燕恒搖了搖頭:“先把另外幾位先生悄悄請過來吧。”


    慶吉連忙躬身退了下去請人,房間裏隻剩了燕恒和易長安兩人。


    事已發生,唯有迎上應對,燕恒很快就收斂了心緒,轉頭看向易長安溫語道謝:“多謝長安前來相告,不然等到事發之後,隻怕我這裏會被打個手忙腳亂了。”


    他特意用了“我”來自稱,而不是用“孤”,就是想跟易長安拉近些距離。


    易長安卻並沒有多想,隻禮節性地回了一聲:“殿下客氣了。”捧著茶盞喝了一口後,又微微垂了頭緘口不言。


    明亮的燈火照在她的臉上,像給她的臉廓渡上一層金色的柔光,讓白日裏看起來有些英氣的容貌一下子柔和了下來。燕恒的目光不由停留在她臉上,竟然在此時不合時宜地躍出了一個念頭:易長安如果換回女裝,會是什麽樣子?


    易長安卻突然抬起了頭:“殿下!”


    燕恒飛快地將目光移開,心裏湧上一種被抓包的窘迫:“嗯?”


    易長安卻隻以為燕恒是在為事情操心,直接問出了自己的疑問:“臣在想,如果這確實是武三爺做的事,那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第277章 長遠


    “事出必有因,難道是因為武國公府缺錢嗎?”見燕恒怔了怔,易長安繼續問了下去,“還請殿下恕臣冒昧問一句,臣瞧著殿下並不知道這件事……那武國公府,這些年可是送過殿下大額銀兩以供使用?”


    這話還真是說得直,換了別的任何一個人,隻怕燕恒就要惱怒了,但是問這話的卻是易長安,燕恒知道她並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單純想把這案子捋清楚,因此並沒有被冒犯的感覺:


    “沒有,我還沒有臉皮厚到要吃嶽家的程度。我手上自有幾處產業使人經營,倒也有幾分收益,另外我母後那邊也把她的嫁妝產業一並交給了我;這些已足夠我花用。


    至於武國公府缺不缺錢……武國公府是勳貴之家,第一代武國公當年戰死,這國公之位就是太祖追封的,言明爵位三代而降;如今我的嶽父正是第二任武國公。


    武家並非世家,因軍功起勢後,家裏人口倒是眾多,雖然也經營得有些產業,不過銀子這東西,自然是多多益善的。隻是我瞧著武國公並不是這種短視之人,武三雖然舉業不成,也不是那種蠢人,為什麽要牽扯進這件事裏……”


    “殿下,我們不如把武國公和武三爺直接叫過來問問吧!”


    易長安突然說的一句話,讓燕恒一怔,抬眼盯向她:“直接問?”


    “與其在這裏考慮來考慮去,不如把當事人叫過來問清楚;到時候由臣來問,殿下你隻管坐著,不需說話。”易長安坦然點了點頭,“隻是有句話臣想先說在前頭。”


    如果易長安按著辦案的流程,提審武三爺,隻怕會阻撓重重,中間反而更容易被人鑽空子做文章,如今有太子燕恒在這裏坐鎮,她把人叫過來問,就並不是錄口供,卻可以盡早問出事情真相,方便早做打算。


    燕恒很快想明白了這一著,立即允了:“長安你說。”


    “臣有個預案,”易長安直直對上燕恒的眼睛,“如果這事不是武三爺做的,那就好辦,臣一定仔細查找出真正的幕後主使。


    如果這事武三爺甚至武國公府都牽扯了進去……殿下以為,一個長在臉上的惡瘡剛剛露頭,是用脂粉遮之,還是早早自己施藥剜去才好?”


    易長安在“自己”兩字上加了重音,燕恒閉目想了想,睜開了眼睛,目光中努力壓抑著一種振奮:“自然是早早自己施藥剜掉才好!”


    與其讓別人去剜,可能趁勢會剜掉自己臉上一大塊皮肉,還不如自己動手,不僅更有餘地,甚至還可以攤開來對外直言。


    旁人或許有些議論,不過那對他都無關緊要,隻要坐在龍椅上的那一位,他的父皇,能夠滿意他的舉動就行!


    易長安提出這個建議,隻想到了一層。燕恒卻很快想清了另外一層:武國公手上還有些兵權和人脈,經此一事,必會有禦史彈劾,武國公唯有致仕謝罪;隻要他運作得當,到時就可以讓武國公把那些都交出來後,穩穩落進自己的手裏!


    畢竟,武家的嫡長女是他的太子妃,武家自己握不住這些東西,交給別人,又哪如交給他這個武家的女婿好呢?再看長遠,他的後戚,隻有勳貴之名而無實權,才更容易讓他安心……


    被董渭直接從床上叫醒的武國公武維國和三兒子武任明一頭霧水地趕了過來。


    要說太子殿下出了什麽大事,那怎麽也不會除了武維國之外,隻叫了武任明。兩人一進內間,見燕恒臉色發沉地端坐在主座上並不起身,武維國一個激靈,半點嶽丈的氣勢都沒有,拉了武任明就叩拜行禮:“臣,帶三子任明叩見殿下。”


    燕恒看了武任明幾眼,略停了小半刻才叫了起:“國公請起,孤大半夜的讓董渭請了你們過來,是有一件事要問問任明。”也不跟武維國多解釋,回頭看了易長安一眼,“長安,你來代我問!”


    剛剛在椅子上落下半邊屁股的武維國心裏不由一提。


    在女兒的生辰宴上,他見過這位易長安,大概是因為是這位新任燕京府衙推官破了壽王府的案子,太子殿下對他似乎頗為青眼。


    隻是這大半夜的,殿下讓董渭直接把他和任明帶了過來,讓這易長安代他向任明問話……難不成是任明惹了什麽事?


    武維國心裏正七上八下,易長安已經對他拱了拱手:“國公爺,得罪了,有些事易某想跟武三爺求證一二。”她既然是代燕恒問話,就沒有自稱“下官”了,這樣也免得氣勢太低。


    武維國連忙點了點頭,有些擔心地看了三兒子一眼。


    武任明心裏卻有些老大不痛快。他雖然排行第三,卻也是武國公的嫡子,太子妃的嫡兄,在外哪個不高看他一眼,這大冷的天正在熱被窩裏抱著嬌妾睡得正舒服呢,突然被父親叫了過去,沒想到竟是被拖到這裏來接受問訊……


    瞥了一眼坐在上首臉色不怎麽好看的太子殿下,武任明勉強開了口:“易大人有什麽就問吧,武某自認可沒有做過什麽殺人放火的事!”


    易長安淡淡笑了笑:“易某問的也不是什麽殺人放火的事,而是想知道武三爺插手這燕京的賦稅,這幾年得了多少贓銀?”


    他的三子插手燕京賦稅,還從中牟利?!武維國臉色不由一變,手邊的茶盞被他一下子撞翻,磕在桌麵上發出“砰”的一聲脆響,茶水淅淅瀝瀝從桌麵上流下來,淌濕了他的衣袖,他卻顧不得這些,隻緊緊盯著武任明剛要開口,瞧見武任明眼光虛閃,麵色有些發白,心裏已經知道不妙。


    武任明猶自想強嘴:“易大人憑什麽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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