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途目瞪口呆地看著小銀刀指的那團血肉,覺得話都快說不順溜了:“這、這是什麽?”


    “薑大人難道看不出來嗎?”易長安垂目看著那小小的一團血肉,聲音有些低沉。


    三個月大的胎兒,已經長得有一指多長了,眼、鼻、口、耳等器官的形狀清晰可辨,手、足甚至手指頭也能一目了然,幾乎就是一個縮到極小版的常人。


    張寶兒才十四歲,這麽小的年紀,卻已經懷孕了……


    薑途覺得腦門上的汗水快要流下來了,卻靈機一動想到了對辭:“這個、這個也不能說明那個南蠻沒有殺人吧?”


    “對,不過既然不是奸殺,那麽那夏依人和張寶兒既是素昧平生,薑大人認為夏依人為何要行凶,殺人後還要狠毒碎屍的動機何在?”


    易長安的另外一句詰問,問得薑途再也答不上來了。見他語結詞窮,易長安也不再跟他多說,見方未已經緩過神了,示意他拿了紙筆:


    “驗:死者張寶兒,女,年十四,身高四尺五寸,死前懷有身孕三個月左右,下處無新創暴力損傷……


    被碎屍十五段,創痕粗糙且有多道,凶器疑為斧頭或厚背鋼刀,從手法看,凶手使用凶器並不熟練,且力道不足,凶器為斧頭的可能性更大……”


    易長安輕輕撫著屍塊上一處有些參差的骨碴,慢慢又補了一句:“凶器應該已經卷刃。”


    從屍體上的種種痕跡來看,易長安比較趨向凶手是一個普通人,且並不勇武有力,也絕對不會是屠夫一類。


    因為屍體被碎的並不專業,隻是一味蠻橫地斫斷,並不知道從關節處下刀使力;厚背鋼刀是一種比較重的武器,使厚背鋼刀的武者,都會有把子力氣,即使還不熟悉人體關節結構,也基本能一刀斫斷肢體。


    但是眼前的屍塊,即使是手臂這些薄弱的肢體處,也是被斫了幾下才斫斷,因為是直接砍在骨頭上,凶器後來還卷了刃……


    方未剛記錄完,江濤已經隨兩名衙役押著那名夏依人犯過來了,身後跟著一臉無奈的師爺,一過來就猛給薑途使眼色;隻是薑途此時既震驚又心中煩亂,並沒有注意到師爺的眼色。


    那夏依人一臉絡腮胡子,明顯已經受過了刑,身上的衣物盡是大片大片幹涸的血漬,因是重犯,帶著手鐐腳鐐,雖然步履蹣跚,走起路來拖著腳上的鐵鏈子嘩啦作響,卻依然努力想挺直自己的腰板,身上凶氣不減,簡直就是隨身標著“我是惡人”四個大字。


    江濤喝令讓他站住,夏依人停了步子,卻眼含挑釁和蔑視掃向易長安和薑途,渾身卻透著一股桀傲不馴的意味:“你們就是打死我,不是我做的事就不是我做的事,我是不會招認的!”


    薑途的臉色一下子紅紅白白起來;報給刑部的口供筆錄是案犯已經按了指印畫押了的,卻是上回這南蠻子被打暈後,讓衙役抓著他的手指按的。


    這事兒,換別的縣衙也是一樣照做,偏偏就他倒黴些,報個案子上去,不僅引得刑部上官破天荒地下來詢審,還被撞破了這事……


    易長安冷冷斜睨了薑途一眼,開口問向那人:“你的名字,我是叫你熊卡還是幾腳?”


    這個夏依人的名字有些長,易長安按過來的習慣,挑了最前麵和最後麵的兩個詞問了出來。


    見易長安並沒有像很多人一樣,對自己露出什麽嫌惡或忌憚的表情,也不像這裏那個縣官,一來就對他喊打喊殺的,而是神色平靜,夏依人竟然忸怩了一下,才低聲答了:“我有大燕名字。”大燕官話雖然說得有些別扭,倒也讓人聽得懂。


    “哦?叫什麽?”易長安示意方未開始記錄,見那夏依人半晌沒開口,不由挑了挑眉。


    薑途見機立即插了一句:“大人,這些南蠻子就是這麽些沒有教化的——”


    夏依人卻突然抬頭瞪了薑途一眼,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麻蜻蜓。”


    方未的手頓了一下,筆尖在紙上洇了一小團墨跡,懷疑自己剛才聽錯了。


    麻蜻蜓卻特意解釋了一句,讓方未明白自己剛才不是幻聽:“天麻的麻,會飛會捉蟲的那個蜻蜓;我們夏依名字的意思轉過來,就是這個。”


    姓麻就算了,那當爹的當初是怎麽想的,就沒想過兒子會長大嗎?這麽大一個粗糙漢子,名字居然叫“蜻蜓”……方未突然覺得自己無法再直視那些小蜻蜓了。


    易長安輕咳了一聲,見方未重新握好了筆,繼續問了下去:“多大年歲?”


    “剛滿二十。”


    麻蜻蜓話剛出口,方未握筆的手頓時又緊了緊;一個看起來可以給他當叔的人年紀居然比他還小,這麻蜻蜓長得也太著急了一點。


    說起來,這麻蜻蜓也不過是一個剛成年的小夥子,又是第一次離家,能夠平安從夏依府走到興化縣,除了身上確實有那麽點功夫外,他那一臉凶相也很是懾人,幫了他不少忙;當然現在也坑了他一把大的。


    這人還是第一次出這麽遠的門,這千裏迢迢的居然也不找個伴搭夥?易長安目光微閃:“麻蜻蜓,你從夏依府出來,是打算去哪裏?打算做什麽?”


    第359章 剁豬腳


    “我要去燕京找人。”麻蜻蜓甕聲甕氣地答了,也看出了薑途對麵前這個年輕人客氣又畏懼,眼中不由生出了幾分希望,“我就是在那家客棧落腳睡覺,你們說的那人真不是我殺的!”


    這話他先前也跟薑途說過了,但是這裏的人都不聽,一抓了他過來就上了板子打,硬逼著他招認殺了人。人不是他殺的,就是打死他,他也不能認!


    麻蜻蜓身體再好,也經不住大板子一會兒一會兒地招呼,等他暈過去後,醒來就發現自己被扔進牢裏了;這還是頭一回把他提出來。


    單騎行千裏,從夏依府去燕京找人?易長安不置可否,摞下了這一節打算以後再問,先提起了之前掌櫃也說起的事:“你住店的當天,遇到了張寶兒,當時你看了她一陣,為什麽,是覺得她長得好看嗎?”


    麻蜻蜓被問得愣了愣,仔細回想了下搖了搖頭:“那個小姑娘?不好看,人長得瘦瘦小小的,跟幹豆角一樣的,臉皮子還沒有我們那裏的姑娘白嫩,有什麽好看的!”


    在掌櫃和掌櫃娘子的嘴裏,張寶兒也是個小春蔥般水靈的姑娘了,剛才易長安驗屍的時候也發現,這小姑娘雖然因為營養不夠長得有些瘦小,皮膚應該有些發黃,但是長得還是條順臉正的。


    麻蜻蜓一大粗的陋漢子,居然還對張寶兒有些看不上眼……易長安不由咳了一聲:“你覺得她不好看,那你當時盯著她看了那麽久做什麽?”


    原來自己當時看了很久嗎?早知道就直接問那姑娘了,或許後頭也不會有這些麻煩了,眼瞅著都到了興化縣,跟燕京就那麽大半天的路了,結果卻把自己拖到了牢裏。


    麻蜻蜓心下有些懊悔,還是如實答了:“我真不是要看那姑娘,是看到她身上係的一個荷包,繡得花紋跟我娘以前藏的一個荷包很像,這才多看了兩眼;要早知道,她就帶金子打的荷包出來,我也不會朝她那邊看!”


    這個原因,勉勉強強也說得過去。易長安另外問了一個話題:“你一直隨身帶的有刀?是什麽樣的刀?”


    麻蜻蜓不由忿忿地向薑途那邊努努嘴:“喏,你問他,他都讓人給搜走了!”


    夏依人長在山林裏,因為毒蟲猛獸多,所以不論男女都從小刀不離身的。


    那把刀是麻蜻蜓的爹在世的時候親手給他打造的,麻蜻蜓一直寶貝著呢,這一路上也靠著這把刀宰了不少野物,改善了夥食,沒想到一下子就被薑途領著人搜走了;麻蜻蜓覺得晚上睡覺都不踏實。


    薑途忙讓人把那把刀拿了過來;卻是一把窄刃的柳葉刀,刀口是開過鋒的,甚為鋒利,並沒有半點卷刃。


    易長安讓人即刻買了一隻腳過來,吩咐打開麻蜻蜓的手鐐,把那把柳葉刀交回他手上:“麻蜻蜓,你拿這把刀把這腳剁了。”


    麻蜻蜓眨了眨眼:“要出幾分力?”


    “盡全力吧。”易長安退開了幾步,示意江浪把那隻腳和一塊砧板都移到麻蜻蜓跟前。


    既然是讓他用全力,麻蜻蜓持刀在手高高舉起,盯著那隻腳猛然揮下,隻聽得“哚”的一聲,腳被利落的一分為二,連著下麵的砧板都劈成了兩半。


    江濤連忙把那兩半腳遞到易長安眼前來;腿骨處斷口平整,半點沒有因為反複剁下而形成的骨渣,跟那一堆碎屍被剁開的手法完全不同。


    薑途到底也不是眼瞎,看著那兩截腳,再瞅瞅那一堆白骨亂戳的屍塊,臉色有些青白起來。


    易長安轉頭看著他:“薑大人,那天你為何會直接找上麻蜻蜓呢?”


    薑途連忙答了:“是張氏的繼父前來告官,說一早才發現張氏未歸,擔心她遇到不測……”


    李大麻子還麵帶懷疑地說出張寶兒頭天去招福客棧送東西時,被一個夏依南蠻子狠盯了幾眼的事,還說那南蠻子形相凶惡雲雲。


    薑途為著一方治安,這才帶人過去檢查,一進招福客棧問了掌櫃,也是跟李大麻子一樣的說辭,說麻蜻蜓確實狠看了張寶兒幾眼。


    薑途直接就讓衙役去了麻蜻蜓住的丙字四號房,一進去就發現了不對勁,這案子也就翻了出來。


    張寶兒才十四歲卻已經有了身孕,她家中的人會不知道?招福客棧的掌櫃和掌櫃娘子一直都說張寶兒是個極老實的,她怎麽會做出這種未婚先孕的事呢?


    易長安略一思忖,就開口吩咐道:“走,我們先去李家看一看!本官瞧著張寶兒的繼父一大早就擔著貨擔出去叫賣了,還請薑大人發下火簽,讓人把李大麻子先拘回來再說。”


    薑途連忙發了火簽讓捕頭去找人,自己屏聲靜氣地帶著幾名衙役,跟在易長安身後往李家過來。


    李家就在招福客棧隔壁,見官府來了這麽一大幫人,招福客棧的掌櫃和夥計們都圍了出來,一見本縣的縣尊大人竟然跟在易長安身後亦步亦趨的,幾個人不由直了眼。


    掌櫃娘子忍不住低低“哎喲”了一聲:“這位客官莫不是比縣尊大人更大的官?我們店裏竟是來了貴客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哪裏怠慢了這位大人。”


    易長安倒是含笑跟客棧裏的幾人打了招呼,又格外叫了掌櫃娘子:“本官現在有些事情要去問李家娘子,大嬸子可得空閑?不如一同過去也好做個見證。”


    縣城裏平常哪有那麽多熱鬧可以看?易長安來了這一趟住在招福客棧,就夠掌櫃娘子以後跟人侃上好久了,何況還能親身參與參與這位大人問案的事,掌櫃娘子哪有不應的理?連忙抿了抿頭發跟著出來了,倒是乖覺地搶著先去叫門:“李家娘子,李家娘子,開開門啊!”


    聽到是掌櫃娘子的聲音,一臉愁苦的李家娘子忙走過來開了門,乍見掌櫃娘子身後跟著一大幫官府的人,嚇得下意識地就想把門關上。


    掌櫃娘子連忙格住了李家娘子的手:“我說李家娘子,你這是做什麽,這些大人是過來查案的呢,你不想讓你兒死得冤屈吧!”


    她這頭架著人說著話,易長安已經一步走進了李家院子。李家娘子臉色煞白地連連退了好幾步,才顫著聲音低低問了出來:“大、大人,上次官爺不是都問過了嗎,是那南蠻子害的人……”


    她還沒說完,就被人啐了一聲:“我呸,我可沒殺過你女兒,你這婦人不要胡亂冤枉人!”


    原來江浪和江濤為著穩妥起見,一起把麻蜻蜓也帶了過來。麻蜻蜓聽到李家娘子紅口白牙地張嘴就亂說,氣忿忿地瞪著她嚷了起來。


    第360章 卷刃的斧子


    李家娘子垂下眼,不敢去看凶神惡煞的麻蜻蜓,倒是掌櫃娘子看不過去,仗著易長安和薑縣令都在這裏,不滿地衝麻蜻蜓喝了一聲:


    “到底是不是你殺的人,有幾位大人在這裏,自然會主持公道,你這麽凶巴巴地嚇人做什麽?比誰嗓門大誰就有理嗎?”


    麻蜻蜓噎了一噎,壓低了聲音忿忿答了:“她倒是沒高聲,可她冤枉人就有理了嗎?”


    易長安並不理會兩人的言語官司,本著全麵多了解情況的想法,繼續向李家娘子問話:“李文氏,本官聽說有幾家托人向你家女兒提親?是哪幾家,可曾應下?”


    李家娘子垂著頭低聲答了:“回大人的話,是有三家,一家是前街的姚記雜貨鋪子,一家是對街的向家,還有一家是毛秀才家;民婦尚未應下。”


    易長安對興化縣的這些情況不熟,估計薑途也未必清楚,直接就看向了掌櫃娘子:“大嬸子可知道這幾家?麻煩給我詳細說說。”


    客棧本來就是消息的集中地,掌櫃娘子生性又喜歡八卦,自然是熟悉的,連忙扒拉扒拉把這三戶人家的情況說了出來。


    前街的姚記雜貨鋪子,他家小兒子還沒有定親,剛剛才十六歲,倒也是個能幹人,成天在鋪子裏忙裏忙外的,嘴巴甜會說話,裏外都能一把抓。


    對街的向家,家中隻有向家大郎一人,正在縣城百味樓跟著賬房打下手,一手算盤打得飛飛好,聽說東家有意讓他去另外一家鋪子當賬房先生;早些年因為父母相繼身故,要守孝所以耽擱了親事,年紀已經二十有一了,誰家姑娘要一嫁過去,倒是馬上就能當家作主。


    至於毛秀才家,毛秀才一直坐著館,在縣裏還領有廩米,原配生孩子時難產死了,留下了一個兒子,毛秀才守過了一年妻孝,想著家中隻有寡母一人操持太過勞累,想著找一個老實肯幹的,上可以孝順老的,下可以照顧小的,見張寶兒長得齊整,又打聽得她性子好又肯幹,因此也托人前來說媒。


    一家有女百家求是好事,難得這三家各有優勢,且找一個好女婿,肯定能改善李家娘子和張寶兒在家中的境況,李家娘子竟然哪家都沒有應下……


    易長安不由有些玩味:“本官瞧著這三家條件都還不錯,你為何不應?”


    李家娘子半藏在袖子中的手緊緊握著拳,瑟縮了一下才嚅嚅答了:“原想著寶兒年紀還小,想在家裏多留幾年,就拒了……”


    掌櫃娘子滿臉的不讚同:“李家娘子你這當娘的是怎麽想的,這三家都是縣裏很不錯的人家了,不說寶兒要嫁過去今後能好好幫襯你,就是擔心寶兒年紀小,也可以先把親事定下,過個一年兩年的再辦也是一樣的,不然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那個店了!”


    李家娘子將頭垂得更低了些,低低啜泣起來。


    掌櫃娘子猛然一頓,想到張寶兒已經死了,還死得那麽慘,訕訕住了口;人都沒了,她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


    易長安轉身讓薑途吩咐衙役,把這三個跟張寶兒說過親事的人都帶過來,這才看向李家娘子繼續問了下去:“你女兒張寶兒可曾有相悅親近之人?”


    難道是因為這個,所以李家娘子才不應那幾門好親事?掌櫃娘子立即囧囧有神地盯著李家娘子。


    李家娘子臉色驚惶地搖了搖頭:“沒有,沒有,寶兒是個老實孩子,絕對沒有這事!”


    說是相悅親近,聽在人耳中跟私相授受也差不多意思了,李家娘子連忙一口否認。


    可是張寶兒卻有了近三個月身孕,這件事,李家娘子是清楚還是故意裝糊塗?易長安深看了李家娘子一眼,抬步就向李家的屋子走去。


    李家的房間不多,正中橫向一排三間青磚瓦房,堂屋兩邊各是一間臥房,一間是李大麻子和李家娘子的臥室,另一間是張寶兒的閨房,房間都收拾得很齊整幹淨,看得出是家中的女人勤快。


    豎向一側跟招福客棧相鄰,隻起了一堵矮牆,另一側臨著外麵胡同的則砌了高牆,挨著牆起了兩間房子,一間灶房,一間雜物房,卻是砌得泥磚,中間開了門相通。


    泥磚砌的牆麵大概被濺過油湯、涮鍋水之類的,顯得有些斑駁,灶台卻抹得比較幹淨,一樣樣廚具擺放得規規整整,通往雜物房的門開著,可以看到裏麵的柴垛也碼得整整齊齊,有一架小木梯子斜靠在柴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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