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石榴醒了,他淡淡撩起景泰藍色長袍,擁著被子把石榴抱起來,聲音溫柔的像生怕動碎掉水塘裏冒出來的泡沫似得:“你醒了,要不要吃東西?”


    石榴丈二的和尚摸不到頭腦,不知他在想些什麽,一會要殺她一會又對她這麽溫柔。


    李霽月將下巴貼在她額頭上,骨節修長的手捏著她肉的掐不到骨頭的手玩:“不餓也吃些好不好,你看看你就是因為吃的不好所以才長這麽瘦,所以病了這麽久才不好。”


    石榴剛想再說什麽,卻聽到自己肚子咕嚕一響果然餓了。


    不得不說,這個李霽月極貼心,他招了下人端了碗燕窩粥吹得溫度適宜才喂到石榴嘴裏。石榴嘴裏砸吧了下,發現沒味兒。李霽月說:“你病了還未好,吃甜的對身體不好,等你好了想吃什麽都行。”


    石榴睜著圓圓的杏眼,扭過身子,隻見李霽月的下巴冒出了幾根胡茬,她探手一摸覺得有些紮人,猛地縮回手,卻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道:“多虧了你,要不然這府裏還不知怎麽才好,你.....也莫太操勞了。”


    石榴驚恐的捂住嘴,不是她,她沒說話。


    而“她”還挪了挪眼,看著床邊小塌上的案諜道:“朝堂裏便是這麽忙麽?這麽多案諜,皇上他不看麽?”


    李霽月歎了口氣:“他不過是想折騰我罷了,我看過後事無巨細仍有管事太監拿過去讓他再瞧一遍.......”說起案諜,他忽然問道:“你可還記得平樂十四年蜀州發生的鼠疫?”


    怎麽不記得?蜀州自古以來便有天府之國的稱號,那年的收成極好,百姓們本是額手稱慶今年的風調雨順,高興還未下心頭,田埂裏就忽然冒出了小貓一樣大的老鼠。


    莊稼人一年上頭也難有機會吃到肉,加之這老鼠又是吃的莊稼,故而在莊稼人眼裏和糧食也沒有什麽兩樣。一家兩家抓來宰了加之辣椒、花椒又滾了熱油烹飪成美食。本到這也沒什麽事,可不知是哪戶人家獵奇,偏要將老鼠的肉片下來生吃,吃下肚不過幾天功夫便兩腿一伸斷了氣兒。


    家裏人少了頂梁柱,哭的差點沒喘過來氣,可還是做了紅木方子將他埋在了山巒。秋風還未過,寒霜也還未下,蜀州城不少百姓忽然便高熱不退、脖子腫大,一戳便冒出膿水、還咳嗽不止。


    沒經驗的大夫覺得這病像肺癆,但又不大像,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夫看出了蹊蹺,點出了這是鼠疫。


    嘩啦啦,朝野一片震驚,最後皇帝督派大理寺少卿任施章前去處理此事、安撫民心。可任施章心軟手慈,沒能將城裏死去的人畜一把火燒了後深埋,使得蜀州成三年不生人煙。


    石榴不知他們二人為何談論此事,可聽著平樂十四年這字眼後便微微一震,不偏不巧正是今年。莫非今年的蜀州城會發生了鼠疫?


    李霽月端著碗將燕窩粥喂幹淨了,才放下碗碟擦了擦手對床上的石榴說:“我若是告訴你,這鼠疫並非天災而是人禍呢?”


    石榴一駭,渾身一個激靈,還想貼過去聽得更多,卻見眼前的畫麵如同石子落入水裏中的漣漪,卷成一團片刻便什麽也見不著了。


    再醒來時,天已然大亮,後院廚房裏養的雞啼了好幾聲。


    石榴回神,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是汗蹭蹭的一片,身上的紅印子倒是消了不少,還是不疼,剛想喊了紅藥給她打水來沐浴,便瞧著自己身邊的小丫頭丹桂慌慌張張垂著淚跑了進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小姐,紅藥姐姐沒了!”


    第4章 癡情種


    石榴剛從夢魘中醒過來,整個人都還有些迷迷糊糊的,聽到丹桂說紅藥沒了,愣了一下硬是沒吱聲。


    什麽叫沒了?


    丹桂哭的厲害,揪著自己的袖子不停的擦著臉上的鼻涕眼淚:“昨天晚上奴才就覺得奇怪,按理來說紅藥姐姐服侍小姐就寢後就該回到下人房歇息,我等了會兒見她沒回來以為是小姐將她留到暖閣裏歇息了,哪知早晨一起來官家便領了我去認屍。小姐,你不知道紅藥姐姐是被人擰斷了脖子死的,你說這任府裏有誰會和她又這麽大的仇非得要她的命不可?”


    石榴光著腳下了床,鞋也沒穿就準備往外走,還沒踏出廂房便被丹桂牢牢抱住:“小姐別去看.....晦氣。”


    她是主子,哪怕再待她們如姐妹一般,終究是主奴有別。


    石榴覺得荒謬,昨夜裏還是紅藥背著她回來,今天人就沒了。


    紅藥......


    她還比她小幾個月,還沒定親人就沒了。


    石榴不知該說些什麽,若說昨夜做的夢讓她冒冷汗,那今日可真是晴天炸了個雷一樣。


    她撐住門想往前走,可終歸身子一軟意識便模糊了下去。


    寒霜剛過,任府新來了位少爺,極得老太爺的歡心,而大房這邊卻屋漏偏縫連夜雨,先是上了官諜的小丫鬟就這麽被人殺了丟在水塘裏頭,惹了人命官司;後是房裏的獨家小姐連驚帶病差不多半旬的功夫。


    任崔氏每日守著自己的心嬌肉,恨不得替她將這麽罪受了才好。任老爺被家宅之事磨得有些精神萎靡,等上了朝堂差點一語落錯惹了皇帝不快。


    任施章歎氣,停頓在紫禁城太和殿門外的品階橋上,一手縛在身後,一手半握住扶欄上漢白玉的小獅子。


    昨夜下了場大雨,倒是將順天府天空烏埋埋的顏色洗淨了,露出幹淨透亮的藍色出來,橋下鼇頭吐出水落在深綠的水道中發出咚然的聲音。


    見任施章皺眉站在那,東宮朱延文同朝中大臣打了各照麵後便從王公橋走到這邊。


    “任大人。”


    任施章晃過神來,忙的給太子爺行了個禮。


    朱延文見他臉色疲色尤甚,“嘖”了聲道:“任大人最近可好是辛苦?瞧你整個人瘦了一圈?也是,宗人府有歹人縱火放走了前廢太子女眷子嗣,怕是忙壞了吧。”


    任施章了然,忙不迭的擦了擦額上並看不見的汗珠,說道:“多謝太子關心,臣任為大理寺少卿,這些事便是臣的本職,至於廢太子之事。”他極有感慨的歎了口氣道:


    “萬般都是命,那日宗人府大火跑了不少女眷子嗣,可等微臣領著錦衣衛找到的時候,便隻看到絕了命的屍體。宮外的十三具屍體加上宗人府內二十八具燒糊了的屍體,廢太子全部的女眷子嗣都歿了。”


    話說著廢太子原本既是儲君,可先皇年歲漸長依然牢牢把握著朝政,生生將廢太子耗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廢太子不知從哪聽人攛掇,意欲逼宮,這消息傳到漳州,現在的皇帝也就是以前的靜海王打著清君側的名號擁兵北上殺了廢太子,幽禁其女眷子嗣,強讓先皇傳位與他。


    這些事朝中大臣都明白得很,可誰也不敢冠冕堂皇的說出來。


    再說了,廢太子的女眷子嗣,整個順天府的人都想讓他們死,他們即便活著也不和死了一樣?


    因此皇帝也沒太過追究,隻假惺惺的流了幾滴眼淚,便讓大理寺結案就此翻篇過去。


    太子也感慨的說了句:“時也,命也。昨日的君王今日的骷髏,世事無常如此也是無可奈何。”


    又同任施章不痛不癢聊了幾句,忽然話語一轉說道:“任大人如今膝下仍隻有任小姐一個嫡女?”


    任施章低著頭思了刻,道:“是,回太子的話,這不也是命嗎?”


    太子聽得哈哈大笑,臨水縛手而立,高大的身影迎著太陽的光輝落在地上是要展翅的雄鷹,他說:“同任大人說話如此輕鬆有趣,讓孤不免多想,想著任大人的女兒是否也是這般?若是能入了東宮,怕是孤沉悶的宮殿倒是有些生趣和樂子了。”


    任施章聽得心頭直跳,難怪東宮這麽早便來堵他,原來打的是這番的注意。


    他是純臣,不論誰是皇帝,唯忠於皇權,故而雖官位不大,卻極得皇帝信任。這次東宮打的這個主意,不過是想拉他入營罷了。


    思罷,他又深沉歎了口氣道:“太子爺謬讚了,小女愚笨,調皮又不知禮,前些日子同工部侍郎之女打了一架後便被家中的老爺子罰的跪了幾天祠堂。也是我們往日太嬌慣她了,她非但不知悔改還嗆的老太爺差點氣背了過去。如今我請了家法狠狠修理了她一番,到今天還躺在床上呢。”


    朱延文往日便覺得女子都是溫婉至極如同繞指柔一樣,如今聽了任施章所說,有些愕然的皺眉,這麽野性不知教養的女子當真是閨中小姐?


    他聽後,如同吃了蒼蠅般難受,那些想抬任家女兒入東宮的主意消停了不少。


    他是想拉攏任施章,可也不想自己後院起火平添不少麻煩。


    **


    等任施章回到府邸中時,已將近到了晌午,原是擔心女兒身體本想去看看,可想著老爺子和那位陌生的庶弟,還是歎了口氣腳尖一拐進了回春堂。


    不得不說,任老太爺對這位外室子極好,他喜歡看書,老太爺專門替他搜集古籍孤本還求了大儒賜字帖子送他。


    回春堂自半旬前便燃起了鬆香炭,近幾日溫度高便扯了去,如是這樣任施章剛進回春堂還是聞到了濃厚的鬆香味,入了大堂,隻見老太爺捧著茶碗子坐在李霽月身邊問道:“你近日讀了些什麽書?可有何感悟?”


    李霽月合上書本,默了會兒才問道:“讀的大學、中庸,馮管家說你這些是讀書人須得看的,還看了史記,我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


    老太爺歎氣:“你荒廢了這麽些年,還能認得字已然不錯了,何況你年紀小現在不懂以後終會懂得。那些四書五經喜歡便多讀些,若是不喜放到一旁便是。”聽到他還讀過史記,老太爺有些欣慰:“讀史書好啊,讀史可以明智,如此你可以將這世間百態看的更遠,未嚐不是好事。”


    兩人磕著的八仙桌上,上麵擺著一盆蝴蝶蘭,早上下人剛澆過水,葉片上凝了不少水珠,李霽月看到花朵上麵有隻金龜子被水珠縛住腿腳,伸出手指將它彈了出去,而後才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史書裏頭所篆記的隻是史官一人所言,人在那個朝代的所思所想怕也是史官按著他的意思揣度的,如此之來,不是有了偏差?”


    老太爺聽了,眯起眼,嘬了口六安瓜片:“這有何的?事情是自己的做的,無論好的壞的都是自己才能體味到的,至於後人倘或是旁人他們所思所想又與你何幹?你須得明白,人活在這世上隻圖一個痛快,優柔寡斷隻能錯失前機,至於有什麽後果等它來了再說。”


    說完,闔上茶蓋,將茶碗磕到桌子上,抬眼盯著他:“這便是增廣賢文裏麵所說的,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李霽月好像懂了些,卻還是隔著層霧,正思索著,卻見老太爺對外麵說道:“進來吧,都是一家子人站在外麵聽了這麽久的牆角算什麽?”


    任施章汗顏,擦了擦額上的汗朝任老太爺請安:“兒子下了朝便想來看看父親,聽到父親給弟弟講學,便在外麵候著了,並不是有意聽牆角。”


    他垂頭看著自己腳尖,不知心裏頭是個什麽滋味。任老太爺在前朝尤以學問聞名,是廢太子的太師,當今聖上殺了廢太子登基做了皇上後便一心宅在院子裏養老,沒想到如今卻願意給自己庶出的幼子講學,心裏一時酸澀不已。


    李霽月臉色也有些不好,尤其是聽到他口裏吐出的弟弟時,臉色更是五彩斑斕。可終究沒說什麽,捧著書又妄自看了。


    老太爺冷哼了聲:“難得你還記得我這個老不死的,我以為石榴病重你下了朝便直衝衝的往那趕呢。這任府裏整天捧著兩個女兒家在心尖上寵,也不怕同僚笑我們家陰盛陽衰。罷了,你還是去那邊的院子吧,免得看的我心煩。”


    任施章聽後,隻覺得委屈,想強嘴可又不想失了自己身份,躊躇間便行了禮要退下,卻又被任老爺子叫住:


    “等等。”


    任施章停下腳步,低眉垂眼問道:“爹還有什麽事。”


    任老爺盯著天井裏擺放的菊花忽道:“如今這天氣不錯,再過些時日便是你母親的忌日,我想出去給她掃掃墓,順便帶著霽月給她瞧瞧。這順天府的盤查可是完了?免得倒是回去又平添些麻煩。”


    聽到他說的話,任施章差點一口氣沒喘過來。


    母親去了,父親居然還想把外室子帶到他墓前,他恨不得指著自己的爹罵著問他有沒有良心。


    可終究還是理智占了傷風,任施章好半晌才斂了火氣說:“回父親的話,都撤了,先前是錦衣衛來搜尋從宗人府逃竄出的廢太子親眷,如今都找著了。”


    “如何?”


    “都死了,廢太子一個親眷都沒活下來。”


    任施章怔了會兒,擺擺手道:“你去吧。”


    他收回眼,看向眼前的李霽月,隻見他依舊看著書頁,臉色也沒變個什麽,還翻了一頁。


    任施章覺得自己老了,看不懂這些年輕人了。他捶了捶自己的背,馮管家馬上攙著他,正要離去時說道:“莫看的太久了,看久了傷眼睛。”


    李霽月沒吭聲,反倒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任老太爺,我娘曾跟我說過一句話。”


    “哦?”任老太爺站在回廊外朝裏看著眼前的少年。多日滋補他倒是胖了些,可還是清瘦,可眉間的貴氣已然生了出來,不過多時順天府又會多一位鮮衣怒馬、揮盡平生意的少年郎。


    “她說,梅林任家專出癡情種。”


    任老太爺聽了,先是一愣,隨後笑的開懷,卻也沒再說什麽,扶著馮管家出了門。


    回廊台階上擺了好多鮮豔的花,外頭的樹梢上掛著鎏銅的鳥籠,籠裏飛著一直白頭黃羽的畫眉,見任老太爺來了高興的活蹦亂跳。


    任老太爺揮手讓馮管家退下,獨自在天井那站了會兒,這天日頭不錯,天很高,高的人眯著眼睛也看不到頂,雲卻又淡又低,好像就籠在樹頭上似得。


    任老太爺顫巍巍的伸出手,打開鳥籠的門,畫眉歪歪腦袋,噗的一聲便從中飛了出來,連個轉兒也不打,飛到高高的天際。


    而任太爺就站在那,昂著皺巴巴的腦袋,一直看著。


    畫眉噗通一聲,環過梅林的任府,飛躍到順天府棋盤街熱鬧的市場,再飛到紅色宮牆的紫禁城,呼啦一聲,擾到了樹梢上停歇的寒鴉,驚得它們撲簌簌直飛。


    而在這時,蒼涼低回的古鍾聲被人敲響。


    這裏是平樂十四年,秋分。


    第5章 辜清霜


    石榴這場病來勢洶洶,前後絞了半旬的功夫身子才利索起來,任崔氏早上起來便同身邊的張婆子道:“這一月不知是得罪了哪裏的菩薩,家宅裏不幸的事接踵而至,石榴她這次病得厲害的我都看了後怕,這還好是挺過來了,不然讓我可怎麽活?”


    張婆子將府裏的變故看在眼裏,心裏想了會兒交搓著手才小心的問道:“夫人要不要帶著小姐到寺廟上上香,沾些方外的禪香,好祛一祛厄運?”


    崔貞想了覺得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繼而問道:“這周邊有什麽寺比較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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