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霽月摸了摸她的腦袋,任由她抱著自己。


    石榴聲音有些抽泣:“阿婉她走了。”


    任霽月點點頭,想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可想了許久還是沒說,隻道:“還會見麵的。”


    石榴卻還是將腦袋捂在他懷裏:“我怕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都離我而去,曾經我以為自己很堅強,好像無論發生什麽我都不怕,可現在我才知道,原來自己很弱小,很脆弱,一個浪頭都可以把我怕打死。”


    任霽月聽了心疼,他知道她與謝家的姑娘感情交深,可是沒辦法,誰也不能改變這命運。


    他唯一能做的隻有緊緊握住她的手,不論什麽時候都不鬆開、都不會放開她。


    任施章下了朝,看到任霽月和石榴坐在池塘邊說話,眯著眼睛看了會兒。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少年男女的愛情純粹的如同春日的白花一般。


    崔貞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隻見石榴不知摘了朵什麽花簪在任霽月的頭上,霽月寵溺的看著她胡鬧,崔貞歎氣道:“霽月那孩子太由著她胡來了,若是不管管,石榴遲早要爬到他頭上去。”


    任施章笑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操再多的心也無濟於事。”


    說的也是,崔貞笑笑,回頭一瞧,發現任施章眼圈下青黑一片,有些心疼用手撫了撫:“這段時間還是這麽忙麽?”


    任施章沒說話,對於崔貞的目光有些閃躲,好像心裏有事卻沒說出來。


    崔貞不知為何心裏一咯噔,正要握住他的手,卻聽見有太監進了門尖聲細氣道:“任施章接旨。”


    接過聖旨的時候,任施章覺得背脊發涼。聖旨上雖然沒說什麽,隻道皇上重視儒家學說,傳旨讓任施章進宮麵聖。可他還有什麽不知道的,這隻不過是皇帝的托詞。他非得要把這老臣一個個兒的連根拔起再鏟除世家建立一個全新的王朝。


    自任老太爺去世後,梅林任家在這一日日繁華的順天府裏如雨中之萍一樣飄搖,往日交好的同僚現下都避之不及,生怕他們家的黴點子沾到他們身上去。


    任施章緊緊的握著手裏的聖旨,他知他這次去恐怕是回不來了,他看著崔貞,嘴唇哆嗦著,好像又無數的話要說,可惜,時間不多了,他看了她半晌,顫抖的手撫過她的鬢發。


    崔貞緊緊的抱著他,不撒手:“施章,我們逃吧,不去好不好,施章,我怕......”


    任施章哪裏舍得妻兒,可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再者伴君如伴虎,他早該知道。


    可惜太晚了......這一生太短、太短,有無數的遺憾。


    石榴看著爹娘淚眼婆娑,撲過去聲音發著顫兒:“爹,別去,我們不去好不好,我們離開順天府,重新生活好不好?”


    任施章心如刀宰,沉默的閉著眼長歎一聲:“往哪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我雖去了卻能保住你的性命,若我不去......你們又要怎麽辦?”


    石榴隻是哭,揪著任施章的衣服袖子。


    崔貞幾乎站不穩,可任施章隻能咬牙轉身,石榴被崔貞牢牢箍住,可還是大聲喊道:“爹。”


    任施章腳步子都軟了,頓在那,回頭看去。


    瀟瀟暮雨,寒燈葳蕤,地上衰草遍地。


    他這一生,不聰明在朝堂上無甚建樹,無子嗣於宗族而言是罪人,可他有兩個掌心嬌,嬌慣了一生,沒讓她們受半點苦,自己應該算是一個好丈夫和一個好父親吧?


    他看著任霽月,見他的拳頭牢牢握著,於是勉力提了提唇角,說:“照顧好他們。”


    任霽月點點頭,他轉身,在太監的帶領下出了門。


    此去訣別,但無歸還的可能。


    石榴哭的不能自己,任霽月將她摟在懷裏。


    石榴問:“為什麽爹爹要去呢,我們走好不好?我以前太刁蠻,什麽都沒為父親做,如今卻要分離?”


    任霽月也難受,可他不能像石榴那樣大哭,他是個男子汗了,得撐起一個家。


    石榴繼續說道:“朱今白是不是因為我才對父親起了殺心,我去求他好不好,我求他放過我爹,哪怕他讓我給他做一隻狗我也願意。”


    她喃喃的說著,越說越覺得可能。


    懷裏的人仿佛陷入瘋魔,任霽月隻能緊緊的抱著她說:“石榴,這不是你的錯,你瞧瞧這順天府裏被新帝召進宮的人有多少?”


    “那我就眼睜睜的看著我爹死嗎?”


    回應她的唯有沉默。


    石榴推開任霽月,雨水淋得臉有些濕,越發顯得那雙眸子涼沁,“我必須得去,不管結果如何,我都必須去。”


    她離開任府,欲要備轎。


    任霽月卻趕來跟在她身後:“你要去,我同你一起去。”


    石榴看著他的手覆過來,默默拉緊他的手。


    寒風撕扯,窗戶被風撞得哐哐直響,朱今白一邊看著折子一邊抿著小順子遞過來的參茶,忽然問道:“任施章進宮沒有?”


    小順子點點頭:“來了,再殿內候著呢。”


    朱今白不說話了,小順子忙的退了下去。


    新帝登基,清理前朝勢力本就是最正常不過的,可朱今白選了一條最傷民心的路子,他本就對朝廷無作為的官員十分怨恨,再加之任老太爺從前與他的過節,他已經對任施章動了殺心。


    他的指尖搭在桌沿,輕輕扣了扣,聲音輕如水一般:“若我再殺了她的父親,恐怕她會更加恨我吧。不過也好,好得她還記得我,沒有愛對我有恨也是極好、極好的。”


    朱今白閉眼,朗聲道:“賜鴆酒。”


    *


    雨越下越大,將青布轎子淋成了黑色。石榴從馬車上下來,還未進宮門,便瞧著小順子躬身從雨中跑過來,極其恭順道:“任姑娘。”


    石榴看著他,衝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子:“我爹呢?朱今白是不是把他......”


    膽敢直呼皇帝的名諱,若入了有心人的耳裏,這當真是掉腦袋的大罪,好在小順子心善,瞧著任家走了一位又一位大人卻是覺得可憐,道:“姑娘節哀。”


    雨順著她的身子落在腳下青色的石板上,叮咚一聲,像是一隻隻玉玨破碎了的聲音,寒風從腳尖襲來,她的手一鬆,表情怔怔的。


    小順子接著道:“姑娘莫怪皇上,皇上也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利,任老太爺死後,那些書生們鬧得局麵頗大,皇上為了彰顯自己的皇權,隻得賜死任大人。”


    石榴很想罵娘。


    隻是因為鞏固他的皇權所以想殺臣子便殺臣子是不是?


    這算什麽?


    她忽然笑了,抹了抹臉上的淚和水,說:“公公能帶我去麵聖麽?我想看看皇上。”


    朱今白心喜任石榴在宮闈裏麵並不是秘密,她願意自己去見皇上自然是極好的事,哪怕皇上是她家的仇人又怎麽樣呢?這宮闈裏麵從來不少這樣的事。再說了,皇上想把任家的威脅處理幹淨也是人人能夠理解的,誰不想把這順天府開的最嬌豔的花的刺拔幹淨再藏在屋闈之中呢?


    小順子笑著將石榴迎進去。


    至於任霽月,自然隻有站在外麵的份兒咯.......


    第65章 池中萍


    黑色的檀木桌、明黃色龍紋墊子,朱今白握著白玉狼毫筆圈了些朱砂批著奏折。


    石榴忽然很佩服自己,站在這個殺父仇人麵前她竟然能夠按捺住自己想要殺他的舉動。


    朱今白瞧著她來了,很是高興,仿佛自己也忘了剛剛對她做了什麽惡事,在他的眼裏,他不管做什麽,石榴都不該怨他、恨他。


    他是皇帝,他的決定沒有人可以質疑他。


    他走過去,如玉一般的手穿過橙色靡靡的燈火,溫柔的如蜜一般,可是誰能想到這樣一雙美麗的卻沾滿鮮血.......


    任老太爺的、謝家的、任施章的.......石榴不知道還有哪些人的鮮血會沾在他的手上。


    殺了這麽多人,夜深人靜,野鬼嚎哭,他不會感到心虛嗎?


    似猜到他在想什麽,他落下手,寬大的手掌闔在她的臉上,道:“那年在山上我第一遇見你,那個時候你應該才不過十四吧?正是如花一般的年紀,無憂無慮的,像一隻自在的鳥兒一樣,可不像如今了。”


    石榴任由他的手在自己的臉上遊走,屋內放了火盆子,暖如夏至,可他的手卻很涼,如蛇光滑的鱗片一般劃過臉頰,讓人渾身起戰栗。


    石榴像個石頭一樣跪在那,她仰著頭,骨瓷樣的一段玉頸很是脆弱,朱今白隻要輕輕握住、用力折斷,這是世上就再也沒有令他如此傷神的人物了。


    可是他舍不得.....


    他喜歡她,想娶她,可又惶恐她的羽翼。


    女孩子就得乖順,窩在男人背後求些少許的溫暖便是人生的暖光。他想要她,想要她孤立無援、想讓她惶恐不安。


    隻依賴他一個人就好。


    石榴見他眸光晦澀不明,好像有什麽危險的東西隱藏在其下。可還有什麽呢?老太爺和她爹都死在他手上,自己無能,不能報仇還隻能匍匐在仇人腳下。


    她恨不得撲上去啖其肉,可是她不能。


    前朝官員被他明麵暗地賜死的都不少,許多人莫說全屍,便是葬入陵墓也會被他掘起來鞭屍。


    進宮前,小順子嘴裏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爹爹怕是已經被他賜死,石榴渾身都是木的,可還是隻能強忍著。


    她起碼得把爹的屍首帶回家,不能把他留在宮裏,也不能讓這個畜生再侮辱他.......


    過了許久,朱今白才問:“你恨我麽?”


    他的眼神待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期待,自登上皇位之後,他發現自己的這顆心越來越麻木,殺人、酷刑好像什麽都不能驚擾他萬分。他拔光石榴的羽翼,可還是想問她,恨我麽?


    若聽著她說恨這個字,他自己自然是心絞痛的要死。


    可是這樣,他才覺得自己活著,自己活著呀!


    石榴頓了很久,輕輕笑了笑,很是嘲諷。


    “皇上問這些有何意義?民女也隻是一個民女,愛和恨是世上有什麽值得的?”


    窗外雨水從竹梢上低落,叮咚一聲,躍入耳中似有涼風。


    朱今白定定的看著她:“可孤想知道,你不愛孤,如今是不是很恨孤?”


    石榴眼眶通紅,望著他。


    卻沒有哭,此時此刻若在他麵前哭了,那邊真的是輸了。


    “恨得。”


    清脆的聲音輕輕吐落,如同大珠落入玉盤,朱今白從胸腔裏傳來一陣愉悅的笑聲。


    他很滿意。


    石榴卻覺得他早就已經開始癲狂了,他要登帝,可是他登帝之後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麽,他淪落成一個殺人狂,於此取樂又樂此不疲。


    朱今白轉身,坐到自己的龍椅上,沉吟道:“小順子,帶任姑娘去吧。”


    皇宮,一道道門啟開又闔上,像一張張吃人的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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