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楠也知道是自己心理作用,但被他這麽一說,渾身更加不舒服,忍不住撇撇嘴道:“你能不能別火上澆油?”


    薑雁北輕笑道:“你不知道螞蟥怕火嗎?”


    沈楠被噎了下,自上而下看著他那張在火光映照下的臉。經過一天的奔走,又要熬夜守夜,他竟然看不出什麽憔悴和倦色,一張臉仍舊清俊無儔。


    她這才發覺隻有他一個人守夜,他們本來安排的是兩個人一組,奇怪問:“怎麽你一個人?”


    “秦觀睡得很死,反正再過不到兩小時,天就該亮了,就沒叫他起來。”


    沈楠抬手看了下腕表,才發覺原來不知不覺已經快五點。剛剛這一折騰,她也不可能再睡,想了想在他旁邊坐下:“我跟你一塊守著吧,反正也睡不著了。”


    薑雁北攢了攢火,道:“不怕地上有螞蟥了?”


    沈楠懷疑他是故意的,她白了他一眼道:“怕什麽?反正有多少你能幫挑多少。”


    薑雁北輕笑了笑。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叢林中的風聲輕輕吹著,篝火中發出低低的劈呲聲。身後不遠處的帳篷裏,隱約有呼嚕聲和囈語傳來,將叢林中的這一處空地,襯托得空曠寂靜。


    沈楠微微偏頭,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的側臉,火光微動,他睫毛的影子似乎也跳了跳。


    她似是不經意問:“你為什麽做這個?”


    薑雁北嗯了一聲,轉頭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沈楠道:“為什麽花這麽大精力做生態保護?”很多教授學者或者其他各行各業的人們,包括有錢人,都會投身公益,可要麽是為了沽名釣譽,要麽就是泛泛而談,很少有人來吃這種無利可圖的苦。


    薑雁北微微一愣,笑說:“因為我喜歡大自然。”頓了一下,又低聲補充一句,“因為大自然很真實,不像人類那麽虛偽。”


    他語氣雲淡風輕,仿佛隻是隨口一說,但沈楠卻在火光中,看到他臉色忽然沉靜了幾分。於是她沒再繼續多問。


    兩人在火光跳躍中又不約而同沉默了片刻,沈楠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輕笑著開口:“對了,大四那次春遊,我跟個神經病一樣作天作地,你當時是不是覺得我特討厭?都忍不住想揍我?”


    她故意說得雲淡風輕,來掩飾當年所作所為給兩人帶來的尷尬。


    薑雁北抬頭對上她略微笑意的眼睛,挑了下眉頭:“確實有點煩人。不過……”他頓了頓,“我沒覺得討厭。”


    他眸光深沉如水,裏麵有光芒在閃動,分不出是眼波流轉,還是篝火火焰在他眼中跳躍。


    沈楠微微一怔,在裏麵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影子。


    第31章


    沈楠在他的眼中, 看到了一個自慚形穢的自己。


    其實當年薑雁北認真幫忙修改研究計劃這件事, 曾經一度讓她生出過一點念頭——要不就真得去留學吧,改頭換麵去認真學習生活,變成跟他一樣的人。


    異國他鄉的一對男女,指不定真得會擦出點什麽火花。


    何況, 她也是真的厭倦了那幾年的自己。混亂、偏執、空虛、迷茫, 紙醉金迷的放縱, 所能給她的快樂, 越來越稀薄,光鮮的皮囊下,是一具日漸腐朽的靈魂。


    那個寒假,兩個人雖然都是本市人, 卻一直到年前兩天, 才離校回家。兩個星期半個月的時間,一塊兒泡在圖書館,一起在食堂吃飯, 雖然沒說過幾句話,也談不上熟稔親近, 但也絕不再是從前那種完全陌生的同學。


    這種感覺讓沈楠很快樂, 雖然這快樂很虛假,也足夠讓她暫時將沈光耀和陳小三那點破事拋到了九霄雲外。


    然而這虛假的快樂也隻有兩個星期。


    年前一天,在沈光耀的千呼萬喚之下, 沈楠終究還是回了家。偌大的別墅, 除了家裏的阿姨, 隻有他們父女,沈楠對此表示還算滿意,和沈光耀難得過了個平和的除夕和春節。


    然而大年初二,沈光耀還是將陳芹接回了家。


    陳芹此時已經是他的合法妻子,肚子裏還有他的合法孩子,唔,還是個兒子。於情於理都不該住在外麵的公寓。


    沈光耀並不是重男輕女的男人,當初發跡後,也沒有想過再和原配追生兒子。但中國男人骨子裏的劣根性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一些,何況他還是個有錢男人。


    陳芹就是抓住了男人的這點劣根性,用兒子坐穩了身份。


    沈光耀有了上次的教訓,這次接陳芹從公寓回到別墅時,還給她配了兩個人高馬大的保鏢,以防自己女兒再一腳把人踢進醫院。


    沈楠在知道陳小三肚子裏是個兒子,又看到父親小心翼翼防著她幹壞事的架勢後,自然又是一頓發瘋,屋子裏快被她砸了個稀爛。


    後來還是沈光耀主動提出,立馬找律師將公司股份百分之八十轉在她名下,才稍微平息了女兒的怒火。


    沈光耀雖然在小三這件事上腦子不甚清醒,人到中年也確實期待兒子的降臨,但在財產上還是相當公允的,畢竟沈家的萬貫家財,是他和發妻聯手打下的,哪怕兒子才是傳宗接代的,但到底不至於昏聵到,在已經傷害到女兒心理的基礎上,再去傷害女兒的利益。


    沈楠保住了財產,卻也隻稍稍平息了怒火。卻始終無法接受沈光耀娶妻生子這件事。


    母親過世時,至少家還在,可如今沈家來了一對大小新主人,她忽然就有種被隔離被拋棄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她心裏頭那些亂糟糟的情緒,再次瘋狂發酵,亟不可待做點什麽更瘋狂的事,讓自己去忽略空蕩蕩的內心。


    正月十五還沒到,她就離開了沈家,住回了學校旁邊的那家酒店。


    正式開學,她就已經大四,仍舊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但出國肯定是不會了,她要留下來守著手中的股份——這個時候,她遠遠想不到,此後不過一年,那些股份就化為了灰燼。


    那是剛剛開學一個多星期,萬物複蘇的三月初,班上組織了一場春遊。沈楠是偶然打開企鵝,看到的群消息,通知是薑雁北這個班長發的。


    這段時間過得太混亂,她差點忽略了她和他的那點事。看到通知後,腦子一熱,就報了名。


    四年即將結束,她卻是第一次參加班級活動。


    她還記得那天天氣很好,草長鶯飛,萬裏無雲。她跑去跟班上人集合時,其他人都是一臉好奇驚訝。


    這個時候在學校的大四生很少,去春遊的學生,總共就十來個。她能叫上名字的也就兩三個,估摸著還會叫錯。


    她也沒打算跟其他人打成一片,從上車開始,就湊到薑雁北身邊,拉著他說話。薑雁北一如既往的冷淡,隻問她申請的材料準備好沒有,她自然是胡謅說已經準備好,隻剩推薦信還沒有。


    薑雁北沉默了一會兒,說明天去院裏幫她弄,她假心假意的道謝,根本沒放在心上。


    春遊的目的地是雲山,上了山後,沈楠的大小姐脾氣就上來了,一會兒嫌太累慢吞吞,一會兒忽然又腳下生風,呼啦一下跑了老遠;一會兒嫌本來的路線不好玩,非要半路改道,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又改回來。


    到底是在山上,大家不敢走散,隻能配合她來,饒是這些樸實無華的學生們都算得上好脾氣,也被她弄得不勝其煩。


    但可能普通學生天然對這種乖張傲慢的富家千金,有那麽一點點畏懼,雖然被弄得不爽,也不敢說什麽。


    隻有薑雁北毫不留情地訓了她很多次,然而一如既往的收效甚微。


    下午從山上下來,快到山腳時,她嫌背包太累,要就地丟下,班上一個男生自告奮勇幫她提,被薑雁北製止,然後又教訓了她幾句。


    她來了脾氣,耍賴坐在地上不走。薑雁北見也沒多遠,懶得理她,帶領同學們先離開了。


    沈楠看著人離開,一氣之下又往山裏跑去。等到回過神來,天色已經沉了下來,而她早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她趕緊打電話給薑雁北,那頭倒是很快接起,不等她開口,幾乎劈頭蓋臉吼過來:“你還不趕緊下來?末班車就要開了。”


    沈楠支支吾吾道:“我……好像迷路了。”


    她聽到那頭的男生似乎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才冷聲問:“你把周圍環境描述給我,我來找你。”


    薑雁北是四十分鍾後找到沈楠的,黑著臉將人領下山,天已經黑透,末班車自然是早就離開。他本打算打電話叫車,哪知天空忽然像破了洞一樣,一場突如其來的傾盆春雨,從天而降,隻能趕緊又領著人,去了山腳的民宿投宿。


    民宿隻剩一個小兩居室套間,倒也合適兩個人住。


    薑雁北大概是被氣到了,臉黑的比外麵的天色還黑。沈楠也沒敢再找事兒,吃了飯就老老實實回了自己房間。


    這場雨來勢洶洶,一直沒停,中途勢頭稍稍減弱了一會兒,到了快十點,又是傾盆瓢潑,還伴著電閃雷鳴。窗外不遠處的山巒,像是瘮人的魅影,在黑夜中張牙舞爪。


    沈楠不怕打雷閃電也不怕黑,但是這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將她內心中那些情緒赤\裸裸催生了出來。


    她看著黑色玻璃窗上映照的自己那張臉——孤獨又迷茫。


    當閃電再一次落下後,她趿著拖鞋出了門。


    隔壁房間很安靜,門縫裏沒有一絲光線,顯然房中人已經睡下。沈楠擰了下門把,竟然沒打反鎖。


    她悄無聲息推開門,像個鬼魅一樣飄進了房內。一道閃電恰好從窗外劃過,刹那間的光芒,讓她看清了床上的情形。


    薑雁北平躺在被子中,闔著眼睛,呼吸沉沉,連睡姿都很端正。


    沈楠踏著風雨聲,無聲無息摸上床,在他旁邊躺下。


    他身上溫暖的氣息傳來,忽然就讓她有種莫名的熨帖感。她湊到他臉側,貼上他的唇角。


    這不是她第一次接吻,卻是她第一次體會到接吻原來真的會讓人著迷。他鼻息間的氣息很幹淨,嘴唇柔軟而溫暖,睡著的時候,整個人溫和鬆弛,於是在唇齒相交的時候,讓她有種自己也在被吻的錯覺。


    隻不過這種目眩神迷沒持續多久,身側的人忽然在黑暗中睜開眼睛,一把將她推開,啪嗒一聲打開了床頭燈。


    薑雁北蹭的坐起身,紅著臉幾乎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怒不可遏道:“你又發什麽神經!”


    沈楠對他的怒氣不以為意,笑著纏了上去,將不著寸縷的身體貼向他。她太了解男人,隻要性取向和生理正常,再如何正派的男人,都不太可能抵擋這種主動送上門的誘惑。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她甚至伸手摸了把他,灼熱堅硬的觸感,讓她更加確定自己的論斷。


    她嗲聲嗲氣道:“外麵打雷我害怕,可以跟你一塊睡嗎?”


    薑雁北額角青筋直跳,將牛皮糖般的女孩從自己身上掀開。跳下床後,見她上身光裸,又把被子給她牢牢捂住,咬牙切齒道:“沈楠!發瘋也有個限度!”


    說完就要往外走。


    而就在此時,窗外又是一道閃電劃過,沈楠適時發出一聲楚楚可憐的尖叫,甕聲甕氣道:“你別走,我是真的怕啊!”


    薑雁北停下腳步,朝床上的人冷冷看了眼,轉身從床邊架子上拿了自己的衝鋒衣外套,走到屋內的沙發椅上坐下,將衣服搭在身上,冷聲道:“我就在這裏。”


    沈楠看了看他,不甘心道:“我剛都摸到了,你有反應的。男人是什麽德行,我還不清楚?你又不吃虧,有必要這麽清高麽?”


    薑雁北臉頰爆紅,也不知是單純被氣的,還是惱羞成怒,總之看看起來對她已經忍無可忍,沉聲斥道:“你閉嘴!”


    又是一道雷鳴閃電劃過,薑雁北的臉在光線下,冷得如同數九寒冰。


    他這堅決冷酷的態度,讓沈楠忽然就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起來。一股無法抑製的挫敗感油然而生。


    她的人生真的是失敗透頂。


    活了二十一年,父親娶妻生子有了新家。而自己喜歡的男生,麵對自己的投懷送抱,不為所動。


    她這一刻忽然明白了一個事實:她愛的人,都不愛自己。


    她怏怏地鑽進溫暖的被子中,可是渾身卻忍不住發冷,睜著眼睛茫然看向頂上白色的天花板,仿佛又看到了那具空洞腐朽的靈魂,飄在了半空。


    沈楠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好像睜眼發了很久的待,又好像沒過幾分鍾就進入了黑甜鄉。


    再次醒來,已經天光大亮,薑雁北應該是真的在沙發椅窩了一夜,眼眶有些發黑,但精氣神仍舊是他這個年紀的朝氣。


    沈楠睜眼時,他已經穿好衣服,還從隔壁將她的衣服拿過來,丟在床上,淡聲道:“班車兩個小時一趟,我們趕九點鍾那趟,還有半個小時,你趕緊穿了衣服,我們馬上出發。回了學校,我去幫你弄推薦信,好幾所學校截止時間馬上就要結束,你得馬上寄申請材料,不能再耽擱了。”


    沈楠眾星捧月著長大這麽多年,唯獨在他這裏碰了壁。她到底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孩,昨晚被直接了當地拒絕後,挫敗和羞恥跟滾雪球一樣,經過一夜的發酵,達到了頂峰。


    之前隻是想著反正沒結果,現在的事實告訴她,她和薑雁北,連經過都沒有。


    她再沒興趣和耐性自取其辱,隻覺得一切都沒意思透了。


    她語氣不虞道:“我不坐班車,待會兒讓我家司機來接我。”


    薑雁北看了看她,默了片刻,道:“行,那我先走了,明天把推薦信給你。”


    沈楠哼了一聲,蒙頭不再理他。等他的腳步聲出門走遠,她又才將腦袋伸出來,目光瞥到床頭櫃上的一隻運動手表,伸手拿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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