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從澤在理清來龍去脈後,第一反應便是憤怒。


    怒她仍舊不肯信任他,怒她過分逞強不夠自珍,怒她每次都是闖得遍體鱗傷後,才讓他得知她的難處。


    而那份憤怒,在江凜虛弱倒下的瞬間,在他心底被擴至最大化。


    卻不是對她,而是對自己。


    正如此時,江凜麵色蒼白的躺在病床上,他滿心自責,胸腔隱隱作痛。


    他明明可以將她保護得很好,可他更不願意太拘束她,從而折了她的翅膀。


    他是希望她不要被世俗磨平棱角的,可眼下這種情況,他還真不見得比她好受。


    賀從澤闔眼,本來被氣得頭疼,現在見她這副模樣也通通化為心疼,隻希望她能早些恢複。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無比珍重。


    二人十指相扣,賀從澤將自己掌心的溫熱徐徐渡給江凜,防止因為輸送的營養液太過冰涼,而使她的手發冷。


    -


    江凜睡得很沉,墜落在夢境中,掙紮不出來。


    舉目空曠,濃稠的暗色陰沉沉的,她什麽都看不見,隻能一步一步向前走,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


    很快,江凜望到了光,明媚絢爛,似是春景。


    她繼續走,才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庭院。說是庭院,其實占地麵積足矣媲美小花園,五彩繽紛,香氛四溢。


    這個環境太過熟悉,江凜心底警鈴大作,因危機感而渾身緊繃。


    有個小女孩蹲在前方,巴掌大的臉,五官精致動人,唇角正噙著笑。


    江凜有些恍惚。


    ——那時候,其實父母已經秘密離婚,不過是表麵做著夫妻的樣子,實則形同陌路。


    但那時的她還是過得挺開心快樂,還沒被徹底打垮,還能有至純至真的笑。


    女孩偷偷摸摸地觀察幾眼四周,確認沒有人後,她才從花壇後挪出個紙箱。


    江凜眼中有某種情愫迅速噴湧,她僵硬地想要移開視線,卻發現自己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動彈不能。


    女孩小心翼翼地打開紙箱,稚嫩的犬吠聲響起,毛茸茸的腦袋湊過來,乖順地蹭上她手心,柔和且溫暖。


    女孩甚是驚喜,托起小狗抱在懷中,在它腦袋上親了口,隨即她輕笑,歡喜得遲遲不肯放小狗下來。


    江凜這時才隱約想起,其實自己最初,是特別喜歡小動物的。


    這隻小狗,是她偷偷撿回來的,因為男人很久才回一次家,所以她有幸養了大半年之久。


    一個沒有童年,又缺乏家庭溫暖的孩子,對這種溫馴可愛的小生物,從來沒有分毫抵抗力。


    江凜迫切的想要醒來,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才更不願麵對。


    可她身陷夢魘無法自拔,情景倏地轉換,鳥語花香散盡,無邊黑夜悄然籠罩。


    轟鳴雷聲響徹耳畔,劈裏啪啦的雨滴聲雜亂無章,吵得人心慌。


    大宅內隻有寥寥燈光亮起,昏沉沉的,江凜沿著樓梯向上走,每步都像踏在了刀尖上。


    江凜妄圖控製自己的身體,然而卻是徒勞。直到站定在那無比熟悉的房門前,她渾身巨震,壓抑的情緒終於盡數破碎,恐懼席卷而來,勒得她喘不過氣。


    江凜顫抖著推開門,站在原地,屋內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屋內沒有開燈,光線晦暗,女孩身體繃得筆直,低著頭在瑟瑟發抖。


    在她麵前,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西裝革履,氣場強勢森冷。


    江凜記得清清楚楚,那是男人時隔數月後的第一次回家,卻意外撞破她抱著狗玩耍。


    小狗顫巍巍地趴在地上,不動彈也不作聲,似乎也被嚇到。


    男人看著地板上毛茸茸的一團,淡聲問女孩:“這東西哪來的?”


    東西,他將生命稱之為“東西”。


    女孩低聲回答,有些發怯:“我撿到的。”


    “養了多久?”


    “大概半年……”


    聞言,男人笑了聲,意味不詳。


    他慢條斯理地拎起那小狗,笑著看向女孩,“哦?你很喜歡小狗嗎?”


    女孩不敢回答,抬眼看了看他,又迅速低下頭去。


    “回答我。”


    她嘴唇翕動,嗓子幹澀:“喜歡。”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開口,女孩舒了口氣,繼而道:“爸爸,我可不可以……”


    那“養它”二字還未出口,男人便已將窗戶拉開。


    恰在此時,閃電與驚雷同起,映亮了男人冰冷陰鷙的臉,也映亮了女孩因驚恐而緊縮的瞳孔。


    光點沿著那團孱弱的陰影跌出窗外,於是,兩條生命同時止息。


    ——與幼犬一同死去的,還有年幼的江凜。


    “現在呢。”男人言笑晏晏,逐字逐句地問她:“還喜歡嗎?”


    還喜歡嗎?


    喜歡嗎?


    站在門口的江凜身形不穩,她呼吸紊亂,顫抖著闔上眼,此時才驚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老天是個吝嗇鬼,他精打細算每一寸光陰,不容許任何人的幸福比痛苦多。


    ——是了。


    她的棱角早被經曆磨平,囂張也被洗盡,餘下不過是支離破碎的軀體。


    她早就放棄追光,命運在她誕生時便刻下凶狠一刀,從此注定道路蒼茫。


    後來,在那個雨夜,幼時的她不管不顧地衝出大宅,去花園翻了個底朝天,最終尋到了小狗的屍體。


    淚水和雨水混雜著滑落臉龐,她哭得聲嘶力竭,最終絕望到發不出任何聲音,便麻木的將屍體埋葬。


    她渾身被雨淋濕,跪坐在地上,手腳盡是泥濘,狼狽不堪。


    男人從容不迫地撐傘站在旁邊,衣冠楚楚,矜貴如人上人。


    “孩子,你沒資格怪誰。”他開口,語氣溫柔,極富耐心似的:“它是你殺死的,我們這種人,生來就不能去喜歡任何東西,如果有軟肋,那就要自己折斷。”


    瘋子……


    江凜疲倦至極,黑暗鋪天蓋地的壓下來,她不斷下沉,下沉。也不知過了多久,隱約間有人溫柔地攬住她,向上,向上。


    那是無邊荒涼中不請自來的希望,是她還尚存期許的,光。


    -


    江凜驀地睜開雙眼,呼吸急促,心髒狂跳。


    入目漆黑濃重,江凜險些以為自己是跌入了另一重夢境,然而感官帶來的不適與陣痛都在告訴她,這是現實。


    江凜吃力地眨眨眼,逐漸理清思路。


    哦對,她當時好像暈倒了,如果不是夢的話,那賀從澤的確是趕來救場。


    所以……她現在在a院?


    意識到這點,江凜眯眼,肢體這時才有了知覺,她抬手想坐起來,動動手指卻發現,自己正和人掌心相貼。


    她茫然地側首去看,賀從澤稍顯疲憊的臉便這麽出現在她視野裏。


    他就這麽握著她的手,在床邊等到現在。


    一貫極其講究儀表的賀公子,此時襯衫領口發皺,臉色也憔悴彷徨,哪有半分平日裏的光鮮。


    看到江凜蘇醒後,賀從澤如釋重負,捏了捏眉心。


    他似乎有太多話想說,但一時整理不過來,倒還沉默良久。


    最終,賀從澤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道:“江凜,你摸著良心問自己,這是你第幾次在病床上見到我了?”


    江凜聽到這個問題後,還頗為正兒八經的回憶起來,似乎是第三次。


    她想了想,回他:“無三不成禮。”


    “……”   賀從澤一肚子火頓時消散,他被氣得有些好笑,歎:“你真是——你知道你差點猝死嗎?”


    “知道,我是醫生,有感覺。”


    “那你還這麽拚?”


    江凜不鹹不淡道:“我們為醫者,很敬重生命。”


    “是嗎。”賀從澤笑了兩聲,“那看來,你是唯獨看輕自己的命了。”


    江凜自知理虧,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為:“我暈倒後呢,發生了什麽?”


    “還是得靠我給你擺平。”賀從澤眉梢揚了揚,道:“下周去上班吧,別的不用管。”


    這個回答在江凜意料之內,畢竟以賀公子的身份,就算是光明正大護短,也沒人敢說什麽。


    她頷首,一本正經地發出感觸:“看來偶爾靠個大樹也不錯。”


    “畢竟關係還不到位,現在這樣容易遭人非議,所以我不介意你名正言順的靠著我。”


    “想得挺好。”江凜極其敷衍地予以評價,“其實我以為,我今天離開a院,就再也沒機會進來了。”


    司莞夏和秦書雅,是真的要整她。


    回避是解決事情的最好辦法,可每每遇到這種事,回避反而會助長他人威風。


    賀從澤聞言嗤笑,道:“說到這個,你那時倒看得開,他們讓你走你就走?”


    “不然呢?我還賴在這裏?”江凜扯扯嘴角,淡聲:“人家的地盤,我可剛不起來。”


    “人家的地盤?”賀從澤仿佛聽到了什麽國際笑話,“先不說其他地方,在京城,隻要你報上我名字,就絕對沒人敢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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