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入淩府的第一晚, 她便做了一場怪夢。


    她夢見又回到了那座荒山上,日子還是從前那樣,她一個人辛苦勞作了很久,終於存了數量可觀的山貨, 找了個好天,背到鎮子上去賣錢。


    集市裏很熱鬧,她的山貨品相很好, 是以生意興隆,很快就賣光了。錢袋鼓得滿滿的,她很有成就感,特意花錢進了回飯館, 吃飽喝足後, 又在集市裏四處閑逛,無意間看見一塊玉佩, 非常精致,她豪爽買下來,立刻戴在了身上。


    這一趟收獲頗豐,不僅賣了一大筆錢,還買到了心愛的玉佩, 阿蓉心滿意足,打道回府。


    可誰知非常不走運,才剛走到半路就遇見了山賊。她慌忙跑起來,但山賊卻窮追不舍,最後她體力不支,被山賊捉住了。惡人們搶了她的錢袋,還要搶她的玉佩,她狠狠抓住不放手,山賊得不到手惱羞成怒,索性將她推下了山。


    還好她命大,滾到半路被一棵樹攔住,可那塊玉佩被摔壞了。


    辛苦了這麽久,到頭來卻是一場空,她終於哭起來,哭得十分傷心,那種失落感一直跟隨她到了夢外。


    睜開眼睛,見到帳外透進來的晨光,她這才清醒了,原來是場夢,她鬆了口氣,坐了起來。


    晚彤聽見了動靜,過來替她撩起床帳,笑著跟她問了聲安,卻並沒有如往常一樣得到回應,小丫頭有些奇怪,仔細一看,發現她一臉倦容的在出神。


    “姐姐,你昨晚沒睡好嗎?”晚彤奇怪問她。


    她回神,說,“昨晚夢見被山賊打劫,漫山遍野的跑,後來還是被搶了東西,又哭了好久……可真累!”她歎口氣,“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晚彤安慰她,“夢都是反的,姐姐不用怕。”


    話雖如此,但她一時無法擺脫夢中的低落情緒,又想了想,自言自語說:“出來這麽久,也許應該回去看一看的。”


    晚彤以為她打算回玲瓏坊呢,跟她說:“今兒天晴了,我們可以回去的,不過……”看了看阿蓉,小丫頭狡黠笑道,“我覺得還是這裏好些。”


    阿蓉瞥了她一眼,調笑道,“昨天不知是誰說的,這裏人多規矩大,一點都不好的?”


    晚彤撅起嘴來,“這裏的確是這樣,不過我剛才的意思是說,姐姐留在這裏更好一些。”


    真是人小鬼大,才這麽點的小丫頭,都會話裏有話了!阿蓉咳了咳,微微紅著臉說:“我幹嘛要留在這裏……”


    雖然兩人心意相通了,但有沒有正式結為夫妻,實在不能堂而皇之的賴在這裏啊!


    可誰知隔牆有耳,她話音才剛落,門外就傳來了淩瑧的聲音,“你要去哪兒?”


    兩人頓時都一愣,就見另有琳琅閣的婢女過來跟她傳話,“姑娘,少主來了。”


    啊,這麽早就來了……她可才醒呢!阿蓉有點慌,說,“叫他先等等,我還沒……穿衣梳洗。”


    婢女笑著安慰她,“姑娘莫急,少主說他在外麵等,您慢慢來就好。”


    她這才放下心來,起身下了床,都不用晚彤動手了,立刻有三五婢女上前伺候。


    這邊正幫她穿衣,那邊的洗臉水已經倒好了,盆中放了刺玫花的花瓣,散著馥鬱香氣。


    這裏的一切都是新的,阿蓉從未體驗過這般待遇,隻好傻傻的任人擺布,穿衣洗漱,坐在鏡前梳妝。


    一位婢女持著梳子立在她身後,微笑著朝鏡中問道:“姑娘喜歡什麽發式?”


    她茫然搖搖頭,隻說,“簡單些就好。”


    梳頭婢女笑著點點頭,跟她建議到,“姑娘臉型十分好,什麽發式都會很好看的,依奴婢看,您身材這麽高挑,倘若梳近香髻,必會很驚豔。”


    任誰都喜歡聽好話的,阿蓉也不例外,笑著說,“那就麻煩你了。”


    梳頭婢女應了聲是,開始在她發上動工,阿蓉從鏡中看到,單單是梳頭,她們就備好了眼花繚亂的器具,有各種金釵玉簪,各式絹花珠花,甚至連頭油都有好幾罐,她大開眼界,在心底唏噓感歎,晚彤則好奇的跟婢女們請教,趁機偷師一下。


    不一會兒,發髻已經梳好,婢女們又開始為她上妝,因為她很白,所以無需妝粉,婢女就隻用螺黛給她描眉,再輕點口脂就好了,等一切完工,阿蓉立起身來,屋裏一片讚歎聲。她穿一件蹙金繡海棠的高腰襦裙,烏發梳成近香髻,麵上薄薄淡妝,明眸皓齒,粉雕玉琢,實在美得不可方物。


    但這還不夠,一個婢女對著她又研究了一下,說,“還缺個花鈿,”說著在首飾盒內拿出一隻梅花形花鈿,小心為她點在額間,又仔細看了看,才點頭說,“這樣才襯得起姑娘。”


    淩府久未有女主子,婢女們梳妝的手藝都快生疏了,好不容易可以派上用場,對方還是如此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她們便可著勁兒的大顯身手,等完工後看看阿蓉這件“成品”,都覺的十分滿意。


    晚彤也深感如此,在一旁拍手感歎:“簡直仙女下凡,姐姐太好看了!”


    阿蓉瞧瞧鏡中,覺得確實很好看,可又有些不太適應,這麽麻煩,真的要這樣打扮嗎?


    淩瑧還在外麵,她既已收拾好,便不好叫他再等了,一群婢女們擁簇著她出來,正在翹首期盼的淩瑧眼睛都直了。


    瞧見他這幅模樣,阿蓉很不好意思,說,“是不是有些太過分了……好幾個人給我穿衣梳頭。”


    淩瑧笑得暖,“本該如此,她們伺候的好嗎?”


    她點點頭,“很好。”忽然想了想,問他說,“你平時也是這樣嗎?”


    他立刻挺直腰板為自己澄清,“我近身伺候的都是男子。”


    瞧他緊張的樣子,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嫣然的模樣更似天仙,他專心凝望著她,那朱唇上輕點了些口脂,有種淡淡甜香,他喉頭微動,忽然十分懷念昨日的初吻。


    阿蓉當然不知道他的心思,見他呆呆的看自己,心虛的問,“我這樣……是不是很奇怪?”


    他忙搖頭否定,說,“這樣很好,十分養眼。”


    她唇角翹了起來,顯然很開心,他又補充道:“其實素麵的時候也很好,哪樣都好。”


    這樣會說話,她簡直合不攏嘴。他倒沒忘了要緊事,又問她,“你們剛才在說什麽?你不喜歡這裏嗎?”


    她咳了聲,見周圍婢女們都站得很遠,這才說,“不是不喜歡,隻是不能總留在這裏的,不合規矩。”


    他明白她的意思,這裏畢竟隻是自己的家,就算他們彼此屬意,可畢竟還沒經過大禮。


    他輕咳一聲,道:“我今日就給父親寫信……”


    寫信做什麽?自然是要告知他父親他想成婚的事了,阿蓉臉紅起來,點頭說嗯,他笑笑,想邀她一起吃早飯,還沒開口,見內副總管方進過來了。


    方進給他行了個禮,說,“少主,姑奶奶剛才進府了,說有事想見見您。”


    淩慕蘭這時來,必定是為了昨晚的事,李蔓兒哭成那樣回去,她做母親的不可能無動於衷的。


    淩瑧有所準備,隻是沒想到她來的這麽早,跟阿蓉同吃早飯的心願落了空,他隻好道:“請姑母先在芝蘭院稍歇,我馬上去。”


    語罷安頓阿蓉,“早飯已經備好了,待會就叫他們送過來,你先吃吧,我有點事情,去去就來。”


    阿蓉其實也能猜到,管家口中的這位“姑奶奶”應是李蔓兒的娘親了,便也不多言,乖乖說好。


    他便要去了,隻是往前走幾步,又折返回來,不放心的叮囑她,“方才話還沒說完,你不要急著走,等我回來,咱們再說。”


    阿蓉又笑著說好,他這才放心去了芝蘭院。


    ~~


    淩瑧才踏進芝蘭院,就見到了一直立在堂中的淩慕蘭。


    還未過辰時,她就匆匆過來,淩瑧當然知道這其中緣由,不過他昨天在雨中找阿蓉的時候已經想好了,這件事既然早晚要公開,那早說總比晚說要好。


    果不其然,淩慕蘭一見他就問,“昨夜蔓兒回去後一直在哭,說是……你要成親了,這可是真的?”


    淩瑧不慌不忙的為姑母讓了座,這才回道,“是有這麽回事。”


    相較於他的態度,自己是明顯有些著急了,淩慕蘭反應過來,這才平穩了些,等下人們退出,才又問,“怎麽這麽突然,上回問你的時候,你不是說還沒有嗎?”


    淩瑧點頭笑道,“是有些突然,昨日才決定的,因此還未來及告知姑母。”


    淩慕蘭更奇怪了,“昨日才決定?這好歹是終身大事啊……那,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啊?”


    淩瑧理了理思緒,回道:“是這麽回事,幾個月前我曾遭到淩昌暗算,事情祖祭那日已經說過,今日暫且不提了吧。那時我流落到荒山,是她救了我。她本是個孤兒,無依無靠,後來遇到了困難,我不忍她受苦,又因她對我有恩,便把她接到了臨安,暫且安置在玲瓏坊。她心地純善,我心生愛慕,所以決定娶她為妻。”他大方說完,又解釋道:“之前有些忙,且也並不知她的想法,所以未敢告訴姑母,怕您笑話,這一點,還請姑母諒解。”


    淩慕蘭聽完,這才終於信了李蔓兒的話,昨日李蔓兒哭哭啼啼的說,淩瑧要娶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子,她還不太相信,現在淩瑧當麵這麽明白的承認,看來不會有假了。


    她蹙起眉來,試著好好勸他,“長啟,你的妻子就是我們淩家的少夫人,必會影響到我們淩家的命運……這姑娘身世如此,能擔得起這等重任嗎?將來可是要替你主持家事的,她這樣的出身,能服眾嗎?”


    她語重心長道:“婚姻大事不可兒戲,倘若我們隻是小門小戶,也就罷了,可我們這樣的家業,你的婚姻必定要慎重才好。”


    淩瑧表現的很謙虛,先點頭讚同了姑母的觀點,接著才說,“不瞞姑母,那時迫於無奈,我們曾相處過一些時日,她有許多長處,甚是打動我,有時,甚至能叫我想起母親……我認為,她足以擔得起淩家的少夫人。她身世雖然可憐,但並不是她的過錯,我也不希望有人借這個來刻意中傷她。”


    說完這些,不等淩慕蘭回話,他便又問道:“昨日天晚了,怕姑母著急,我便叫人護送表妹回去,她當時有些激動,不知現在可好些了?”


    他這樣問,無疑就是要以李蔓兒來堵淩慕蘭的口,自己女兒昨日的所作所為,淩慕蘭大體也都已經知曉,那般任性,的確有失教養。


    她重重歎息一聲,道:“我今日正是替她向你賠罪的,蔓兒是個女孩,從小被她爹爹嬌慣,那時你姑丈離世,我整日沉溺在痛苦裏,確實也對她疏於管教,這一切,都怪我教養的不好……我已經叫人看著她,這一陣子不準再來打擾你了。”


    孤兒寡母,又從外地輾轉回鄉,雖是頂著官家太太的名號,但家中上上下下,一切的主意都得靠她來拿,淩慕蘭這幾年確實不容易,淩瑧便沒再說什麽,隻是緩聲說:“姑母不必太過自責。”


    淩慕蘭點點頭,頓了頓,又拾起剛才的話題,勸他道:“既然你打定了主意,我倒是不好再說什麽了,隻是這樣的大事,你總該要告訴你父親一聲的。”


    她這個姑母的話沒分量,那他爹呢?兒子要成婚了,他總不能還是躲起來不管吧!


    淩瑧點頭說,“姑母放心,我今日便會給父親去信說明。”


    “那就好。”


    話說到此,也就都差不多了,淩慕蘭想了想,試探問道:“我能見見這位姑娘嗎?”


    淩瑧倒是打定了主意,咳了一聲,說,“不太方便。”


    第三十一章


    相較於他方才的態度, 這拒絕就頗為生硬了, 淩慕蘭一愣,問道,“為何不能?”


    淩瑧道:“不瞞姑母, 昨日表妹並不友好, 與她才一見麵就出口傷人,任誰心裏都不太舒服,她昨天很難過,又淋了雨, 今早才好了一些,我想,此時不是讓你們見麵的好時機, 先讓她好好休息吧。”


    倘若見麵,必定少不了的繁冗禮節,他現在懶得理。


    淩穆蘭一噎,這事始終是自己理虧, 隻好道了聲, “好吧。”


    就此作罷了。


    今日的見麵已然如此,她果真起不了作用, 淩瑧一句也不聽她的。她有些挫敗,跟他告辭,打算回府。


    淩慕蘭還沒走出淩府大門,恰巧遇見了淩文,淩文正要去找淩瑧, 見到她,便客氣問了聲安。她靈機一動,攔住他問,“長啟要成婚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淩文一愣,“這屬下倒不知,不過……少主正傳我過去,或許正是為此事吧。”


    淩慕蘭歎了口氣,“這孩子一向不這麽衝動,這次是怎麽了?”說著跟他打聽,“你整天在府裏,可曾見過那姑娘?到底是什麽來頭?”


    淩文趕緊笑道:“姑奶奶說笑了,您都沒見過的人,我們做下人的如何能見著?”


    看來從他這裏也撬不出來話來了,淩慕蘭歎息一聲,問,“那他爹呢?就這麽甩手走了,好幾年也不回來看看!現在兒子都要成親了,他到底管不管!”


    淩文是兄長的心腹,說給他聽就等於說給兄長聽了,所以淩慕蘭的語氣一點也不客氣。


    淩文又賠了個笑說,“家主雖然在外,但並非對家中之事漠不關心,這事具體如何辦……相信他會拿主意的。”


    看了眼淩慕蘭,他又道:“少主已經這麽大的人了,做事不會沒有分寸,姑奶奶且放心吧……瞧您,臉色都不太好,是昨夜沒休息好吧?”


    淩慕蘭一愣,隨即瞪了他一眼,小聲嘟囔一句,“管的倒挺多!”說完往前走了。


    淩文望了望她的背影,由心底裏一笑,這麽年了,恐怕隻有在他和家主麵前,她還是那個小姑娘,肯使昔日的小姐性子……


    不管怎樣,回來就好,總比在外頭叫人牽腸掛肚的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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