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世人的眼中,一個閹人妄想操縱皇權變革製度,簡直是癡人說夢,可十九總想,若閻溫不是個閹人,而是哪個世家的公子,出身高貴仕途坦蕩,那他的人生該是如何的鮮衣怒馬春風得意。


    那這一腔的宏圖偉略,即便照例牽涉到了權貴利益,或許依舊會舉步維艱,或許還是會被人說成癡心妄想,但至少不會如同現在這般,被世人認定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奸宦。


    十九心思百轉,卻也隻是瞬間的感慨,她借著係腰帶的引子抱住閻溫,心疼他消瘦的身形,因此不自覺的,收緊雙臂。


    此刻閻溫的前襟已經大敞,十九的衣衫也掛在手臂上,她再度抱上來,兩人相隔的僅僅隻剩兩層濕水後,薄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衣料。


    閻溫瞬間想起了曾經不堪的記憶,整個人都僵住了,十九貼著他,頭頂堪堪到他的肩頭,仰頭看向閻溫,眼中是根本掩藏不住的傾慕。


    腦中那些晦暗的記憶,不斷閃現,閻溫感受著透過十九傳過來的體溫,隻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在咯咯作響。


    他並沒與注意到十九眼中的情愫,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陰暗的情緒將雙眼覆蓋得不見一絲光亮,他伸出手掐住十九的脖子,窒息的感覺致使四肢酸軟無力,十九鬆開了閻溫,被閻溫掐著脖子抵在水池邊上。


    閻溫的聲音陰冷:“不喜歡蕭雲霆,你自叫青山打發了,再鬧……”


    閻溫沒說再鬧會怎麽樣,十九被掐的出氣兒多進氣兒少,有那麽瞬間,她都以為閻溫要掐死她了,但是閻溫看了她一會兒,放開了她的脖子,任由她滑進水裏。


    脖子上的鉗製鬆了,十九下意識的呼吸,直接嗆了一大口水,被青山和兩個小太監從池子裏麵撈起來的時候,趴在池邊連咳好久。


    青山這會兒已經命人備好了熱水,十九幹了大半夜的活兒,被冷水激了一下,又被掐了半死,泡完熱水之後,筋疲力盡的爬上床睡了。


    但是這一次沒那麽幸運,即便事後泡了熱水,架不住上次風寒還留著小尾巴,十九沒能仗著年輕扛過去,第二日就真的臥床起不來了。


    病情來勢洶洶,一連數日高熱不退,太醫輪番來看,看到十九脖子上麵的青紫,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


    藥方改了又改,但是病情仍舊不見好轉,十九陷在夢中,即便是喝了摻雜安神草藥的藥方,睡夢中也不得安穩。


    她夢到小時候的那些日子,那些母親被隨意欺辱,而她隻能像一個狗崽子一樣躲在陰暗的角落裏低聲嗚咽。


    再大一些,她開始懂一些事,開始總有一些男人,用手在她的臉上掐來掐去的時候,她漸漸看懂了母親眼神中的悲涼。


    母親的生活就是她未來的命運,認知了這件事情,想到那些男人放肆的叫罵和醉酒後瘋狂的發泄,十九開始有意識的將自己總是弄得灰頭土臉。


    然而這樣也阻止不了隨著她一天天的長大,開始有人覬覦她青澀的身體。


    終於有一次,十九被拖到暗處,掙紮中用頭上插著的木筷,紮進了那人的脖子。


    那是十九第一次殺人,她廢了好大的力,將那人拖進暗河裏麵,清洗幹淨自己,回到自己的屋子裏,睡的昏天暗地。


    過了十幾天,罵人已經泡的臃腫屍體被老鼠撕咬得麵目全非,發出了腐臭味,才被人發現。


    那人是行宮裏麵的低等侍衛,並沒有掀起任何的波瀾,甚至沒有人去糾察他到底因何而死。


    那是十九親身感覺到,生而為他們這樣的人,從生到死,都如同一場啞戲,激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


    那人屍體被發現之後,十九後知後覺的覺得頭暈腿軟,她吐過之後,大病了一場,半死不活的躺在草堆裏麵,每天靠著母親給的一點吃食,足足躺了十幾天才爬起來。


    那時候也同現在一樣被噩夢糾纏,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十九痊愈之後,擁有了一種不為人道的能力。


    她能夠在睡夢中預見關於自己危險,並沒有很清晰的畫麵,甚至隻是一兩個她沒見過的場景。


    但每當危險發生的時候,就能根據這細微的似曾相識,避開即將要發生的事。


    她憑借這種能力,一次一次躲過危險,同時也將自己打扮灰撲撲,甚至束起剛剛發育的身體,扮成男人模樣。


    也是因此才能夠在行宮的底層,那種死一個人隻能饕餮老鼠的地方活著。


    有的時候,她也能夠夢到別人,夢到她想要夢到的人,近期會遇到怎樣的危險,但代價是她會大病一場,連續十幾天陷在噩夢中。


    十九隻為阿娘預見過一次,阿娘得知後,不許她為自己預見危險,因為一個奴隸總是十幾天不能起身,會被扔到死人坑去自生自滅。


    而這一次,十九連病加上有意識的想要去預見,整整一個月,才從床上爬起來。


    這期間,閻溫來過一次,在十九才剛剛醒過來那會兒,閻溫站著離她有三丈遠,陰著臉一句話都沒說,沒待上半盞茶就走了。


    十九看著他繃得筆直的背影,莫名的想笑,她當時知道第二次抱上去,閻溫肯定會發飆。


    因為閻溫有個毛病,伺候在他身邊的人都知道,他從不許人近身,平時洗漱穿衣都是親力親為。


    十九猜想,是因為有心理陰影,但具體什麽陰影她猜不到,青山跟在閻溫身邊多年,或許知道什麽,但是十九問不出。


    不過十九覺得這件事不怨她,當初又不是她先抱的,明明是閻溫先抱她的。


    病好了之後,十九對著銅鏡,照了照自己痕跡仍未消除的脖子,深覺以後要走的路,道阻且長。


    能爬起來的第二天早上,她就被套上了繁重的鳳袍冕冠,去上早朝。


    雖說十九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傀儡,但少則三五天,多得一兩個月,不管是用什麽理由,她怎麽也得去那禦極殿中坐一坐。


    通常是她滿頭霧水,聽著底下大臣沒完沒了的嗡嗡嗡,活像是炸了窩的馬蜂。


    不過十九喜歡上朝的,因為上朝的時候,雖然底下好像馬蜂聚會,但閻溫會站在她的身邊,而那些嗡嗡嗡的,每次閻溫臉色稍有些變化,就會立竿見影的小下去很多。


    很顯然,滿朝文武,都要看閻王的臉色。


    當然,也有那些不怕死的,每次梗著脖子,鬥雞一樣,十九總以為閻溫會掐斷那“雞脖子”,但是這麽久了,梗脖子的一個都不少,逐漸在朝堂上,形成了一個梗脖子的小方陣。


    當然了,他們雖然梗脖子,但也沒有辦法發作閻溫,因為閻溫是通過她這個名正言順的女皇行事的,一切都嚴格的按照章程,並無任何錯漏,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女皇本人連奏折都摸不到。


    十九坐在禦極殿的鳳椅上,脊背筆直,底下已經開鍋了,但她的注意力,都在旁邊閻溫的身上。


    她已經有好久沒有離閻溫這麽近,她的鳳椅在一處小高台上,閻溫站在她的身邊,就必須要站在高台的範圍內。


    十九眼看著他有一半腳都站在台子的外麵,似乎在竭力和自己保持距離。


    閻溫的手中攥著一柄拂塵,他平時從不拿這個,隻有上朝的時候才會做做樣子。


    浮塵的柄是上好的青玉,趁著他手上的皮膚,清透白皙,讓十九想到那夜池中他微敞的衣襟,忍不住被他手上的那一小片皮膚,晃得不住出神。


    同往常一樣,青山收了大臣們的奏折,下朝之後出了禦極殿,就直接給了閻溫身邊的人。


    幾人從禦極殿的後門出去,閻溫率先走在前麵,腳步極快。


    十九一身繁重的鳳袍,本身又生的瘦小,有些跟不上他的腳步,但她今天必須得跟上,因為她前些日子做了夢,她知道今天閻溫要出宮。


    從禦極殿後的長廊,一直到了議事殿的門前,兩人眼看著要分成兩路,十九快走幾步,想要開口叫人,卻不知道怎麽叫他合適。


    自己從來沒有開口叫過他,心裏給他取了很多綽號,但自己這個傀儡,在操縱者的麵前,也不敢放肆。


    閻溫腳步不停,眼看著已經轉上岔路。


    十九心裏著急,提著鳳袍追了兩步,跑到了閻溫的身後,尋思著索性跟別人一樣,叫個閻大人,卻沒等開口,不慎踩到了鳳袍的前擺,直直的朝前撲過去。


    基本上情況和那天在湯池中差不多,十九下意識伸手一攬,結結實實,抱住了閻溫的腰。


    作者有話要說:  十九:他給我取名叫竇蔻,肯定是誇我青春貌美。


    閻溫:……我他媽是覺得你十六七瘦的像十二三,跟個豆苗似的幹巴巴,才起的名字。


    第6章 陛下——


    熟悉的氣味熟悉的感覺,十九朝著閻溫摔過去的時候,心裏就開始抑製不住的竊喜。


    多日不得親近,連看上一眼都是奢侈,這會兒結結實實的環抱住閻溫的腰,十九心思得逞,愉悅的想要歎息。


    胳膊在閻溫的腰身上交疊相扣,悄悄對比了一下,而後忍不住心中歎氣,閻溫又瘦了。


    十九自己就像個小麻杆兒一樣,除了身前和身後那兩處生為女人的特質,勉強還有那麽幾兩肉之外,跟閻溫站在一起,就是一並排的兩雙筷子。


    不同的是閻溫好歹是男子身量,比十九高了不少。


    不過從年歲上來說,閻溫也比十九長了整十歲,十九今年才十七歲,或許還有竄一竄個子的可能。


    十九這邊抱住了人,閻溫腳步猛的一頓,和那天晚上一般,整個人僵直成一根人形柱子。


    十九貼在他的後背,等到閻溫緩過了神,回過頭來推她,她立刻從善如流的放手,饒是如此,閻溫掐著她胳膊甩開的勁兒,還是讓十九疼得直咧嘴。


    閻溫臉色黑沉,推開十九之後伸手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袍,不知是不是上次在湯池中留下了心理陰影,他專門低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腰封,一甩拂塵,看向十九無聲的質問。


    十九看到他整理腰帶的動作,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笑意,清了清嗓子,上前兩步,正要說話,看到閻溫的腳步在地上悄悄地朝後挪了下……


    十九悻悻的摸了摸鼻子,她不過就抱了人兩次,至於如此避她如蛇蠍?


    “閻……大人,我……朕有話要同你說。”


    十九平日裏說話都很正常,她的聲線不特殊,因為在行宮裏麵扮久了小子,遣詞間缺少女子的婉轉溫柔,橫平豎直有些生愣。


    但此刻她才抱完閻溫,懷中甚至還殘留著閻溫獨有的氣息,心中莫名有種兩人很親密的錯覺,於是開口語調便拖拖遝遝,如同那掰斷的蓮藕一般,絲絲縷縷斷不幹淨。


    身邊站著的青山還有閻溫身邊的兩個小太監,對於十九這個女皇,並沒有多少敬畏之心,聽到十九這種語調,三人同時哆嗦了一下。


    那兩個小太監倒還好,隻是哆嗦了一下,青山直接就轉頭看著十九。


    閻溫捏著浮塵的手微微的收緊,眉毛中間也浮出了一條淺淺的豎紋。


    十九餘光看到青山神色怪異的看她,後知後覺的不好意思起來。


    她的耳根有一些發熱,清了清嗓子之後,看向閻溫,把話中那些亂七八糟的都拿掉,直接道:“我有話跟你說。”


    閻溫今天要出宮,車架已經準備好了,他本來不欲聽十九要說什麽,但是想到十九的狗脾氣驢倔勁兒,要是他不聽她說話,怕她再惹出麻煩,好容易消停了一個月……


    他視線轉向十九的脖子,鳳袍的衣領將脖子遮的嚴嚴實實,但是那上的淤青想來還沒消。


    閻溫不知道是因為十九那小身板撐起鳳袍活像個唱戲的,還是為了他那晚差點把人掐死,而十九竟還敢朝著他身邊而湊,反正是從那副鐵鑄的心腸裏麵生出了一絲絲軟,對上十九殷殷的視線,在原地頓了一下,腳下一轉,進了議事殿。


    要不是頭頂鳳冕太重了,十九說不定走路都能跳起來,青山看著率先進入議事殿的閻溫,掩住眼中的驚訝,和其他兩個小太監,垂首立在議事殿的門口。


    十九跟著閻溫進去,兩人在大殿之中停下,閻溫轉頭看著十九,等著十九說話。


    十九已經提前將措辭想好了,她知道今天閻溫會出宮,還會在宮外遇到危險。


    但她這些隻是在夢中得知,閻溫的真正行蹤,她是不可能知道也不應該知道的,所以十九沒有傻兮兮的說“你今天出宮捎上我”而是說道:“昨夜我做了一個夢。”


    十九撒謊的時候不敢看閻溫,隻做憂傷狀低頭,“俺娘說她住的房屋漏雨,也沒有銀子花,我想出宮一趟。”


    十九登基為帝,是個並無實權的女皇,不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十九的“生母”已經追封後遷進皇陵。


    但那隻是假的,十九並不同意將母親葬進皇陵,她母親屈辱一生,憑什麽死了,還要往皇帝那老狗的身邊湊。


    又不能讓母親住主墓,讓那老狗住陪葬的棺材,索性在城郊,在阿娘曾經帶著她采野菜的地方,尋了一處山清水秀處,給阿娘立了墓。


    閻溫立刻擰起了眉,“我會叫人去修葺墳墓,燒紙錢。”言下之意,就是不許她出宮。


    十九就知道會是這種結果,於是趕緊實施第二套策略,她沉默的瞪著地麵,眼睛一眨不眨,等到再抬起頭的時候,眼中通紅,眼淚汪汪,“母親說,她在地下孤苦無依,想要看看我,我自從……”


    “那你就下去陪她吧。”閻溫一眼就看出十九在裝,出聲打斷她的話,心中方才那微不可察的軟頓時煙消雲散,轉身就走。


    十九見他這也不上當,無奈的搖頭,從寬大的袖子中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一麵已經係好了疙瘩的白綾。


    在廳中拖過凳子,走到大殿的房梁麵前,素手一揚,白綾就準確的搭過房梁。


    這搭白綾的手法,她已經在寢殿裏麵提前練過,青山還以為她想不開,起先驚恐的看著,但後來看她隻搭白綾不往上吊,就隨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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