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懷瑾到了隔壁病房,就見杜敏和小助理都守在病房外麵。


    杜敏看見他,喜出望外:“傅醫生,你醒了?長歌她……”


    傅懷瑾點頭,目光看向昏迷的長歌,低啞說道:“我去看看。”


    他一步步走到病床前,深呼吸,看著跟記憶裏一般無二的麵容,眼底都是深濃複雜的情緒。


    他的長歌殿下,還活著!


    傅懷瑾被這種綿長如潮水的喜悅感衝擊著,慢慢地紅了眼睛。


    秋長歌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依舊是跟之前一樣,隻是昏迷不醒。


    傅懷瑾跟醫院交接了一下,辦理了出院手續,然後就守在了她的病房前。


    傅家人見他自己剛醒,就不管不顧自己的身體,想勸又不敢勸。


    老太太一方麵高興他有了一些世俗的羈絆,一方麵又心疼他的身體,喜憂參半,最後讓傅家人輪回來醫院守著。


    隻是一連數日,秋長歌始終昏迷未醒。


    第八世開始於乍暖還寒的春日。長歌睜開眼睛時,正坐在殿內的炭盆邊,手邊放著幾碟子精致的糕點,幾隻雀鳥飛到院子裏,嘰嘰喳喳地叫著,啄著掉落下來的青果子。


    是春日!


    她動了動枕著有些酸澀的胳膊,發現自己回到了7歲時的春日,她不在慧妃娘娘的寢宮,而是在秋墨衍的東宮。


    難道從第五世開始,她每輪回一世,從輪回的時間節點開始,都會影響著後世的發展?


    長歌眼睫微斂,從軟榻上下來,去秋墨衍的書房。


    宮人進來,小心翼翼地說道:“小殿下,您要找什麽書?奴婢幫您找?”


    “史書。有關我姑母的史書。”


    長歌看著高高的書架,再看看自己小胳膊小短腿的,果斷讓宮人幫她找。


    宮人臉色驟變,伏地顫顫巍巍地說道:“小殿下,莫要提那位殿下。”


    長歌坐下,看著跪了一地的宮人,問道:“為何,你們細細說來。”


    宮人們抬起頭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說。


    “若是不說,那我便去問秋墨衍了。”


    “小殿下莫去!”幾個宮人臉色驟然慘白,聲音顫抖地說道。


    十分鍾之後,長歌終於明白為何這些宮人欲言又止。跟她猜想的一樣,第七世發生的一切成真,她姑母柔嘉帝姬並未如前世那樣被惡徒掠走,而是嫁給了蕭拓,蕭拓血濺宮門之後,姑母也自戕而亡。


    兆信帝大怒,從此帝宮無人敢提柔嘉姑母,連帶著陛下不喜帝姬,所有誕下的帝姬都盡數被兆信帝掐死,唯獨她是例外。


    她阿娘是在冷宮生下她的,無人知曉,她被一個冷宮嬤嬤飽一餐餓一餐地養到了六歲,去年的除夕之夜無意中被秋墨衍發現,掩人耳目地帶回了東宮。


    所以她出不了東宮,在東宮是個實打實的灑掃小宮女。


    長歌不禁垂眼,更加謹言慎行起來,因為她的一舉一動都影響著第九世,乃至後世曆史。


    晚膳時分,秋墨衍回來。此刻的秋墨衍還是十幾歲的少年郎,心機還未那樣深沉,也未經曆過最為黑暗的時刻,周身都透著少年的清朗氣息。


    “今日小歌都做了什麽?”秋墨衍回來,摸了摸她的發髻,笑眯眯地問道。皇家多薄情,父皇厭女且殘暴,帝宮內沒有一位帝姬活著長大。


    秋墨衍初初發現這個妹妹時,對方餓的皮包骨頭,皮膚雪白,眼睛大大的,不愛說話,如同一隻瘦小的小貓咪,還是一隻漂亮的小貓咪。


    他第一眼就沒來由地喜歡這個妹妹,不禁瞞天過海地將她從冷宮帶回了東宮。


    也虧了她性格乖巧,這些年藏的很好,否則早就被埋在土裏了。


    “看院子裏的雀鳥。”長歌指了指外麵的庭院,此刻對秋墨衍已經沒有那麽痛恨,甚至很是心平氣和,覺得他笑起來很是好看。


    “想養一隻雀鳥嗎?”


    長歌搖頭,他們都是帝宮裏的雀鳥,何苦再養一隻雀鳥。囚徒中的囚徒嗎?


    秋墨衍習慣了她的沉默寡言,見她願意與自己說話就十分高興了,很快就吩咐宮人端來晚膳,兄妹兩人無言地用膳。


    用完晚膳,秋墨衍還要去書房讀書。長歌此刻還不困,便去書房陪他。


    他書房的那些書籍她上上輩子就看完了,此刻無事可做,便開始臨摹畫作,她的畫十分的拉跨。


    棋藝可磨煉她的心性,讀書明理,但是繪畫和彈琴這一塊,並沒有花什麽精力學,原因是她和秋墨衍都覺得無用。


    這一世,她索性撿起這些無用的東西學一學,打發時間。


    她畫的是庭院裏見到的雀鳥和青梅樹,揉了幾十張紙,勉勉強強看起來像隻鳥和一棵樹,旁的就一言難盡了。


    長歌抬著有些酸澀的肩膀,然後就見秋墨衍在一邊“噗嗤”笑出聲來:“明日我為你請一位先生吧。你這畫著實寒磣了點。”


    第二日,秋墨衍就給她請了一位先生,不過名義上是給自己請的。


    先生教他繪畫時,她就在一邊聽著,然後先生布置了課業,她來代筆。秋墨衍自己畫的十分好,每次都拿她的作業交上去,然後再由先生糾正她畫法。


    如此時間一晃就兩年過去。她的畫技有了進步,與秋墨衍更加熟稔起來,與此同時還得知了蕭霽的消息。


    “蕭家那豎子又遞了折子,說要回來祭奠柔嘉姑母和父母兄長,父皇今日大怒,很快就是年關了,小長歌,你說那廝真的敢回盛都嗎?”


    秋墨衍對人的防備心極重,但是喜歡與她說話,無論朝堂之事還是私人之事,都會與她說,長歌有時候隻聽不回答,有時候會說一兩句,時間久了,兩人竟然養成了難得的默契。


    他說,她聽。


    長歌執筆的手微微一頓。


    “蕭家這位郎君是父皇封的異姓王,屬地在苦寒的北地,那地方又偏僻又窮,這些年過去,蕭家豎子能活到今日也很是奇特。”秋墨衍與她解釋了蕭霽的身份和其中的曲折緣由。


    長歌垂眼,她所知的遠比秋墨衍知道的要多的多。


    北地雖然苦寒,但是牛肥馬壯,蕭霽後來能推翻大盛朝,靠的就是他在北地訓練出來的騎兵。騎兵一出,以一敵百,是蕭霽最強的殺招。


    盛都將士養尊處優,步兵哪裏是騎兵的對手。


    “會。他敢回來的。”長歌破天荒地開口。雖然現在回盛都比預想中的要早幾年,但是這一世蕭霽的處境吊打前世。


    他去北地之前,蕭家就為他鋪好了路,錢財人脈恩情,盡數都挪到了北地,況且這一世,蕭霽不是被流放到北地,而是被封為異姓王,前往自己的屬地。


    十多年的時間,足以讓當年那個少年郎成長起來。


    他回盛都,無需靠亂世,隻需要以小王爺的身份回來祭奠家人,就已經足夠。


    秋墨衍眼眸深邃:“你對他感興趣?”


    小長歌隻會點評自己感興趣的人和事。他這一年來,漸漸摸清她的性格,有時候會故意在她麵前提前朝之事,看她的反應,然後根據她的反應來做一些決定。


    十分的有趣,而且幾乎每次她都能站對陣營。


    這在刀光劍影的朝堂上,選對陣營,等於多一條命。


    長歌點頭,沒有瞞他,說道:“他很重要。”


    曆史的大方向無法改變,但是其中的細枝末節卻能改變,這一世,她想做一些不同的嚐試。


    秋墨衍猛然眯眼:“蕭霽去屬地的時候,你還未出生。小長歌,你怎知他很重要?”


    長歌閉口不言。


    秋墨衍對此早就習慣,畢竟一個九歲的女娘,她的表現一直過於早熟,而且很多見解和決定都有著超前性。


    秋墨衍從不當她是九歲的普通女娘。


    這一次的對話就此結束,直到臘月裏,年僅二十歲的蕭霽以祭拜為由,帶著心腹回到了盛都。


    蕭霽回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祭拜柔嘉姑母和他二哥蕭拓。此舉深深刺痛了兆信帝的心,陛下動怒,卻不能表現出來。


    畢竟蕭家滿門被屠盡的時候,蕭家還是出過三代首輔的清流之首,百年世家,後來蕭家二郎蕭拓血濺宮門,更是讓天下人稱讚為忠義之舉。


    蕭門占了忠義二字,蕭霽回來,盛都城百姓都是夾道歡迎的,兆信帝又能如何?隻能繼續捂著那年除夕夜走水的真相,將對蕭家的恨爛在肚子裏。


    長歌見到蕭霽是在除夕夜的前夕。


    冷宮裏一直偷偷投喂她的老嬤嬤年邁病逝,她第一次出東宮,帶著一個小宮女前去祭拜那位老嬤嬤。


    天寒地凍的季節,就連小太監都不願意在外麵頂著寒風跑來跑去,宮門長街上空無一人,隻有冷冽的北風呼嘯著,如刀子一樣割著人的肌膚。


    她體弱畏寒,裹在厚厚的小棉襖子裏,扮做小宮女的模樣,前去冷宮。


    “外麵太冷了,女娘為何一定要親自前來,明年的寒食節也是一樣可以的。”服侍她的宮女冷的牙齒隻打顫,“女娘冷不冷?前麵有亭子,我們去避避風雪吧。”


    宮裏避諱帝姬二字,出門在外,宮女們便稱呼她為女娘,若是有人問起,隻說是秋墨衍母族那邊送進宮的小丫鬟。


    前麵庭院內有人。


    長歌走近才發現自己三哥和四哥在庭院裏烤火吃肉,滿庭院都是烤肉的香味。


    她朝著宮女打了一個手勢,速走。


    沒等她繞路,一個雪團子就直接砸到了她腦門上,將她砸到了雪地裏。


    庭院裏傳來三哥四哥的爆笑聲。


    “這麽蠢的小丫頭還真是第一次見。哪個宮裏的?”


    “瞧著年紀還小,許是哪位娘娘的家眷,跟著家裏人進宮來的。”


    “讓那丫頭過來磕頭,平白擾了爺的興致。”


    帝宮內帝姬的下場隻有死路一條,此刻她見了三哥四哥隻能避其鋒芒,長歌深呼吸,佯裝被砸暈了,躺雪地裏不起來。


    宮女嚇得跪地說道:“回三殿下,四殿下,我們是太子宮裏的。”


    “秋墨衍宮裏有這麽小的小丫頭?來人,將那丫頭拎過來。”


    長歌暗叫不好,老三老四一直跟秋墨衍不合,這三人是幾輩子結下的仇怨,知道她是秋墨衍宮裏的,隻怕會加倍為難她。


    她從雪地裏爬起來,拽著貼身的宮女撒腿就跑。


    此刻不跑就是傻子!


    這兩混賬玩意兒肯定是偷偷躲在這裏烤肉吃,那鹿腿沒準還是從膳食房裏偷來的,被她們撞破了這才惱羞成怒,未必敢真的追她們。


    “嘿,竟然敢跑?快,給爺攔住,今兒爺非扒了這小丫頭的皮!”


    後麵亂做一團,長歌頂著風雪,跟宮女說道:“分開跑!直接回宮。”


    她直接朝著冷宮的方向跑,沒將老三老四這樣的花拳繡腿放在眼裏,她回頭朝著後麵兵荒馬亂的三哥四哥翻了個白眼,蠢貨,真敢追她,他們就等著東窗事發,被打板子吧。


    蕭霽回盛都,她那膽小暴虐的父皇隻怕夜夜都做噩夢,心情正不好呢。


    長歌冷哼了一聲,結果樂極生悲,迎麵撞到了一人。


    她跑得急,對方從遊廊過來,躲閃不及,被她撞得發出了一聲悶哼聲。


    長歌撞的腦袋都有些暈,對方扶了她一把,擋住了冷冽的風雪,將她虛虛抱在了懷裏,滿懷的梅花清香。


    “三殿下,四殿下是在宮中明火烤鹿肉?並且毆打宮人嗎?”沉穩冷峭的聲音響起,對方說道,“我記得陛下下過明旨,宮中禁止明火。”


    這道旨意為何會下,自然是跟當年除夕的走水有關,那年除夕夜宴走水,蕭家滿門被屠,兆信帝驚嚇過度昏迷了數日,後來就下了旨意宮中禁止明火,更可恨的是,坊間有流言說,蕭家滿門被屠,是替皇室擋災消禍。


    這道旨意十幾年來雷打不動,成為宮中的禁令。


    三皇子,四皇子臉色驟變。草,運氣這麽背,不僅被一個小丫頭戲耍,還遇到了最近風頭正盛的蕭霽。


    長歌抬眼,看清他的臉。二十歲的蕭霽,五官俊美,鳳眼幽深,眉眼間透著沉穩,沒有滿身的陰霾和戾氣。


    他,現在心中還有光。


    長歌眼睫彎了彎,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來。


    蕭霽垂眼,鳳眼深邃地看著麵前漂亮的有些不可思議的小女娘,下意識地拉了拉暖和的披風,替她擋了擋外麵的風霜。


    這個少女,像是哪裏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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