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小巧白皙,秀美無骨,宛如蔥根,有股香氣。


    蕭弋舟生生頓住,喉嚨裏血氣翻湧,說不出是喜是悲,是驚是怒,扶著木門的手還未鬆開,已然滯住了。


    馬兒歪過頭,看了主人一眼,得意地甩甩腦袋,甩了嬴妲一臉的汙水。


    嬴妲“啊”一聲,軟軟的嗓音,聽起來有幾分撒嬌和埋怨,“你又欺負我了。”


    她說的明明是馬,蕭弋舟卻聽出來一股指桑罵槐的味道。


    困頓與疲乏,久病初愈身體又被揮耗虧空的蕭弋舟,忽然膝蓋一軟,跪倒了下來。


    撲通一聲,嬴妲呆了,從馬兒後頭走出來,手裏還愣愣著握著一把毛刷,蕭弋舟紅著雙眸發出一聲笑,飛快地站起朝嬴妲奔去,中途又腿軟險些摔倒,直至一鼓作氣衝上來將她緊緊納入懷裏。


    “沅陵。”


    一切還恍如一場夢,她溫軟的、馨香的身體就乖乖地縮在懷裏,令人如此安逸,又如此不真實。


    嬴妲手上都是汙水,怕碰髒了他的衣裳,雖然他摔了幾跤,白衣上都是泥灰。嬴妲兩隻手無處安放,隻好立在原處任由他抱著不撒手。


    蕭弋舟的眼睛紅得要滴血了,一口咬住她的脖子,又親又咬,似笑似哭嗓音靡啞:“不許離開了,求你了。”


    說罷又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嬴妲吃痛,悶悶地嬌哼一聲,蕭弋舟緊抱著不撒手,他又站不住,嬴妲也撐不住一個男人的重量,倆人一齊跌在了牆上了,馬兒發出吱呀吱呀嚼著馬草的聲音好像在嘲笑倆人。


    嬴妲滿臉通紅,要推他。


    越推越推不開,蕭弋舟反而摟得愈發緊了,一副要賴死在她身上的模樣。


    “我求你好不好?別罰我了……別罰我了……認輸夠不夠?”


    夢裏他伸長了脖子說了一句挖苦她的話,她就立在懸崖邊縱身便跳了下去,那時候蕭弋舟就悔了,如果能換回她,尊嚴驕傲算什麽,他是男人,沒有輸不起的。再輸一次,隻要是為了她,他心甘情願。


    嬴妲被勒得氣都喘不勻,哪說得上話,他還在她耳旁不斷地喃喃重複。


    “留在我身邊。求你……”


    第46章 軟語


    馬棚即便收撿得再幹淨, 也是雜草糟亂, 混著馬尿的氣味,衝鼻得很,實在不宜風花雪月, 但這個男人就是把她按在牆上親, 啃完嘴唇啃脖子。


    他的呼吸很急促, 毫無規律,熱氣在嬴妲的頸邊一吞一吐的,她被熏得臉熱, 手裏的毛刷蹭地落地,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不要”, 蕭弋舟瞬間停下了, 他挨著她喘著粗氣。


    嬴妲的目光卻定定地落在門欄外, 越來越多的人湧入馬廄來,蔚雲和棠棣一臉錯愕,還有一大夥平日裏打雜的婢女小廝, 都驚訝地注視他們, 而蕭弋舟毫無所覺,趴在她肩膀上悶哼一聲。


    “答應了?”


    嬴妲不說話。


    她抿了抿唇, 將他的肩膀推了一下,小聲道:“你先起來。”


    蕭弋舟偏偏不動。


    他長途跋涉, 體力不支, 到了這會一身力氣損耗得幹淨, 立也立不起來了, 索性利用起來服個軟,哀聲相求,她肯回來,一定會為他再動惻隱之心。


    嬴妲想說的,當著睽睽眾目也說不出口,隻好一再小聲催促他,“人看著呢。”


    蕭弋舟身體僵了僵,嬴妲以為他要起身了,他跟著破罐子破摔了,左右是沒力氣了,不如一鼓作氣省得夜長夢多,“扶我。”


    嬴妲將他扶著,蕭弋舟膝蓋一軟摔到了亂草裏,棗紅馬發出吱呀吱呀的怪笑,蕭弋舟擰了眉,目光將一哄而上搶著來攙他的眾人遣退,嬴妲本來扶著他的手臂,也一下重重被扯入草叢裏,嬌呼一聲。


    沒喊出疼,嘴唇被他堵住了,又長長了地親了一口,當著人嬴妲羞憤懊惱,她還沒說願意留下呢,親完了,蕭弋舟已困得眼睛都不大睜得開,耷拉下眼瞼,疲倦地將她的臉龐摸了摸,溫溫軟軟的,又笑了。


    “別走,我有話同你說。”


    他實在是疲乏,眼底青影重重,嬴妲心疼得要命。


    “你們,你們過來搭把手啊。”


    棠棣等人如夢初醒,七手八腳就過來了,將蕭弋舟拉起來,亂哄哄地將人抬到寢屋去,嬴妲理了下衣袖,心事重重跟在後頭走。


    嬴夫人那日與她說試探蕭弋舟,如果她走了,他一定會大張旗鼓地追出去,甚至都不必等,隻要放出風聲,便足以讓他方寸大亂。


    她卻沒有信。


    來兀勒之後,蕭弋舟對她太壞了,一點都不好,哪怕是在平昌驛館裏的那種好,她都願意相信,他會原諒她的。但是蕭弋舟卻那樣誣陷她,還命人將她拖出去,她想著不如就離開了兀勒,找尋山明水秀處結廬而居。


    不曾想連夜裏出了平昌城,第二日傍晚時分,就在官道上被蕭煜堵住了。


    蕭煜是來勸她回去的,說蕭弋舟派遣了所有能供他調度的暗衛,出來尋她了。


    蕭煜策馬攔在她身前,“你知道世子胸口的燒傷是怎麽來的麽?”


    嬴妲頓住了,她不知。


    “出西綏那夜何其凶險,原本世子已留足後路,縱火死遁。隻是那夜卻身中劇毒,未免前功盡棄,隻得提前啟動,放火燒了驛館,準備硫黃硝石炸了木樓,不曾想避入密道之時,世子說,他遺漏了一件東西。”


    “當時濮陽達暴怒,言公主背信棄義,與夜琅設計謀害世子,事情敗露早已被夜琅帶走了,不會立危牆之下。世子沉默一會,說要找的是條帕子。”


    嬴妲呆住了。


    “是,是什麽帕子?”


    蕭煜皺眉,青年聳著眉梢,盯著她,帶著些微火氣道:“是那條被公主踩踏的帕子,這三年了,他從沒一日不帶在身上!”


    她猶如泥塑,呆怔地聽完,終於又被說動了,她回來是要問個清楚,不明不白的冤屈不能受,她想知道,明明她那樣傷他害他,他還是記著那條帕子,明明是惦記著她,為何對她如此冷淡,要趕她走。


    蕭弋舟身體超出忍受極限了,頭暈暈沉沉地,靠在幾上睡了一會,煙綠熬了點湯,讓他清醒時喝了點,熱湯灌進去,腦子清楚多了,慢慢悠悠地抬起頭,屋內有四雙擔憂的美麗妙目,唯獨沒有那個,他臉色一沉,要站起來,又重重摔了回去。


    “公主人呢?”


    煙綠雖心有不服,還是側身讓開,將門外的嬴妲一把扯了進來。


    嬴妲換了裳服,長襦大裙,廣袖逶迤,眼波柔弱可憐,紅紅的宛如哭過一般,像隻受驚的白兔,他忽然笑了,伸手給她,“過來。”


    嬴妲走了過去,蕭弋舟將她手一牽,扯進了自己懷裏摁著,嬴妲掙紮不動,他抬起下巴慵懶地吩咐了一聲,“我好了,你們退下,今晚不必再過來。”


    幾個美婢麵麵相覷,鄢楚楚福身道了“是”,領著諸人出門,將木門吱呀闔上。


    困在他懷裏的嬴妲蒙昧地睜開眸子,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心事重重地又耷拉下腦袋,他挑起了唇,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願意回來就好,再跑,我……”他歎了一聲氣,無奈地說道,“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你這個狡猾的女人,總是讓人頭疼。”


    嬴妲辯解了一句,低低的,教人聽不出。


    末了,她才小心地要扒開蕭弋舟的手臂,他的眉擰得更緊,一副死活不撒能奈我何的嘴臉,從他在馬廄裏說出第一個“求你”時,後頭耍壞玩心計不要臉都順暢多了,人總有第一次的,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已不可能再給嬴妲任何處於上風的機會。


    她嚐試了一下,果然掙紮不開,於是便隻好蹙眉提醒:“你不怕穆姑娘撞見麽?”


    上回夜裏來,穆紅珠便在。


    可見他們平日裏夜裏私會也是有的。


    蕭弋舟原本嫌她害羞,這麽一想竟還是為了穆氏,他腦子轉過彎來,“你因為穆女要走?”


    嬴妲臉頰一紅,不言不語地別過了頭,蕭弋舟自知猜中,神情古怪地笑了幾聲,笑得她愈發赧然無地自容,蕭弋舟忽道:“原來如此。我以為——”


    以為什麽?


    蕭弋舟想起來,那封寫得酸溜溜的告別信,悔得險些咬破了舌頭。


    他右手將嬴妲的臉蛋扳過來,迫她看自己,嬴妲雙頰如紅雪,清眸水亮,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目光裏萬種困惑,蕭弋舟指天誓日說道:“我從沒想過娶穆氏。本是,我因不信你,穆女又讓我還她恩情,將計就計將她接回府裏,盼你吃醋。不過你卻說要走,還祝福我,我一時沒想明白,以為你……”


    嬴妲的臉更紅了,她垂下了眸,忽俯身在他的右臉上親了一下。


    他頓住了。


    四目相對,嬴妲赧然地不敢看他臉色。


    蕭弋舟的嗓音忽然低啞得不像話,“沅陵。”


    她抬起頭,無措地撞進他漆黑如淵的眼眸,他握著她的素手,語調沉啞:“我蕭弋舟混賬自大,過去隻是我自己與自己為難,不信你為我好,不信你愛我,便將一切不平、怨氣、患得患失都發泄在你身上,我站在高處對你頤指氣使,折騰你,欺負你,隻因為我……實在離不得你。”


    他俯身,在她傷痕累累的布滿針孔痕跡的藕臂上印下輕輕一吻,心被扯得生疼,“我為了一己之私,讓你受了不少苦楚,你為了我顛沛,將自己也弄得一身傷痕,我卻被心中的妒火和怨恨一葉障目,看不見你的委屈,倘若這次尋不著你,將來我也沒臉再求你原諒了。隻是,若你還肯再信我,信我能給你幸福安樂,就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身旁沒有聲音,他抬起眼瞼,嬴妲早已淚流滿麵。


    她縱身撲到他懷裏,忍不住嗚咽出聲。


    蕭弋舟笑了起來,撫著她哭得顫抖的背,輕聲道:“哭完了,就留下來,嗯?”


    嬴妲嫌自己沒骨氣,將眼淚擦了又擦,咬唇回話:“我受之有愧……”她的聲音蚊蚋似的細微,蕭弋舟聽見了,故意不說話,嬴妲忍不住又道,“我騙你兩回,對不住你在先。”


    說著忽然想起那夜他的壞來,一口咬在他的耳朵上,蕭弋舟“嘶”一聲,要側過頭,嬴妲咬得卻狠,“可你說我與夜琅……”


    “那是胡話!”蕭弋舟也想起這茬,懊惱不已,“我口不擇言,心裏未必這麽想的,有時嘴快,盡揀著不該說的說。”


    嬴妲圓了眼睛,悶悶地說道:“原來你隻是嘴上不說,心裏卻是這麽想的。”


    “不是!”


    蕭弋舟忙不迭辯解了一句之後又泄氣了,無奈說道:“我從沒這麽想。沅陵,”他捧住她的臉蛋,她鬆開他的皮肉,紅唇微微嘟起,眼眸裏還噙著水珠,像兩粒清露於蓮葉上滾動,他傾身而上吻她的眼皮,淚珠就滾落了下來,他無奈一笑,抵著她的額頭說道,“我的小公主,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要什麽你自管拿去,我再不說二話。”


    他父侯對心愛的女人永遠隻有一招,那便是認輸。


    喜歡的女人,打不得罵不得,不然吃虧心疼的都是自己,說不得一點重話,不然她記著了,處理起來又麻煩,隻好少說少錯。


    蕭弋舟將她扔在了床幃裏,簾鉤一扯,嬴妲咬著唇有些緊張,簾帳拂落下來,蕭弋舟也躺進了羅帷之內,伸出左臂將她抱來。


    蓬鬆而長的兩把頭發糾纏在一起,蕭弋舟撫了撫她臉,將被角給她掖好,便枕著一隻手臂躺了下來,“廂房既然收拾好了,就不動它了,日後你還是與我一榻。”


    嬴妲正要反駁,他側過臉來,狀似認真地說道:“我為你暖床。”


    忽然就羞澀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們又不是夫妻,眼下不比在平昌,是在侯府,這多有於禮不合之處,何況穆女也還在家中,嬴妲顧慮重重,可見到這樣的蕭弋舟,她將那些抵觸的話隻好悶不做聲地咽了回去。


    “我已命人同穆女交代,不必你出麵。”


    “至於別的,要什麽同我提一嘴就行,”他忽然湊過來啃了一口她圓潤粉嫩的俏臉,“無有不應。”


    嬴妲搖搖頭,羞澀地眼睫撲閃,泄露了一絲緊張。


    蕭弋舟皺了眉。


    他沉聲道:“我明日親自將穆女送出府去。”


    “這恐怕不大好。”


    嬴妲也說不上來,隻是覺得穆紅珠畢竟是恩人,如此一來,傷了蕭家與穆家情麵。


    蕭弋舟不悅地哼了聲:“你當她真想嫁給我?這幾年她行為放浪,穆家軍麾下年輕有為的兒郎,哪個不曾和她……”他住了口,皺眉又將嬴妲摟緊了些,強調,“不可學她。”


    “你隻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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