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為嬴夫人添茶,嬴夫人神色自若,無絲毫憂心之色。


    茶水入喉,有股青澀的幽甜,嬴夫人微笑道:“沅陵這孩子本來心眼兒沒這麽實在,可一聽著弋舟受了傷,竟什麽都顧不得想了。”


    “夫人卻一點都不擔憂?”


    “為人母親的,那話就算有一成可能是真的,我都無法坦然坐在這裏喝你的茶,可是,”嬴夫人看了眼模樣玲瓏周正的小婢女,柳眉微彎,眼眸裏有一股少女般的明亮慧黠,“太假了。”


    嬴妲心急如焚,一路上不停地問蕭煜,蕭弋舟是怎麽受的傷,傷在哪,可有大礙,箭傷深不深,有陳湛受了箭傷的前車之鑒,嬴妲一提起這個腦中便眩暈不止,恨不得代了蕭弋舟的皮肉之痛。


    蕭煜被一溜兒連珠炮問得不知該如何回話,隻靠著含糊不清的言辭反複地說,一路蒙混過來。


    馬車行進不快,嬴妲棄車騎馬,緊趕慢趕地,廢了足足三日功夫,才到彭城。


    蕭弋舟休養在彭城郡丞家中,郡丞自知抵不過蕭弋舟軍馬,棄城投降,逃之夭夭了,留下偌大一間空屋子,蕭弋舟入城之後,命將士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隻安心等著一隻麻雀自投羅網。


    他疲憊地倚著軟床睡了過去,這一睡足足睡了六個時辰還未醒,交戰多時,靠著意誌力一路捱過來,一放鬆,整個人便疲軟了,下頜上青黑的胡茬冒了一茬又一茬出頭,如綠絨草地,參差不齊地,將人顯出一種消沉和頹靡來,一束馬尾也鬆散得亂蓬蓬的,倒頭就如此睡了,也不像是睡,看著疲乏不堪,像是暈厥過去了一般。


    於是嬴妲才到彭城,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個蕭弋舟。


    她的心髒在見到他微微泛白的憔悴麵容時,驟然揪作了一團。


    她慢慢地、唯恐驚擾了床上的人,坐到床榻上,溫軟的手掌貼住了他的臉頰,她充滿憐惜地看著,俯身而就,偷親了他的薄唇,被他臉上冒出來的胡茬紮得臉蛋微微刺癢。


    屋內沒有別人,靜謐得很,嬴妲心頭狐疑了一會兒,朝房門外看去,卻被榻上原本閉目酣睡的男人拽住了胳膊,他大掌一扯,便將嬴妲重重地扯到懷裏。


    她呼痛一聲,蕭弋舟將她的腦袋摁住,往胸口壓住,胸腔裏發出悶悶地笑聲,低沉悅耳,隻是,好像在取笑她。


    “好聽話的麻雀。來得好快。”


    嬴妲自知被算計了,枉自己數日奔波,原來竟是一場騙局,不甘不願地哼哼了兩聲。


    可是他身上沒有傷,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他麵容憔悴,她舍不得跟他真置氣,將人連著被褥摟緊了一些,臉頰在他胸口蹭了蹭,“你騙我。將我騙來彭城做甚麽?”


    他若是為了見她,大可不必如此麻煩,自己快馬加鞭趕回兀勒,還要快上一些,總比她那匹雖然識途但腳程不快的老馬要跑得快些。


    如此一想,嬴妲又真的擔憂起來,“是不是真的受了傷?”


    她支起頭,憂急地望著她。


    清潤的眼眸含著水光,紅紅的,惹人憐愛,蕭弋舟有些頭暈乏力,倒在枕上,目光下移,看著她溢出了絲笑意,無限溫柔。


    “嗯。”


    說罷,趁著嬴妲慌亂地爬起來,唯恐壓著他的傷口時,蕭弋舟將手拿起來給她看,嬴妲定睛一瞧,他的手背上有一道長長的紅痕,像是擦傷,連血都沒有出半點,她問道:“隻有這?”


    蕭弋舟一怔,反倒委屈起來,“隻有?這也是痛的。”


    嬴妲說不過他,隻好投降認輸,輕輕地睨了他一眼,看得蕭弋舟閉嘴,裝相裝不下去了。


    嬴妲早有準備,取了一支藥膏出來,替他敷上。


    手背上了藥,蕭弋舟精神抖擻地坐起身,撐了個懶腰。


    府上的婢女家丁早跑光了,隻有蕭弋舟身邊跟著的個個一身臭汗的大男人,嬴妲自知指望不上,親自去早爐子燒水,倒入盥洗盆中,打水給蕭弋舟梳洗,她像一個做慣了這事的,儼然與蕭弋舟已是老夫老妻了,見他有些好奇,順嘴便一說,“我也如此伺候母親的。”


    嬴夫人並不貪圖這個,府上婢女眾多,輪不上兒媳,隻是嬴妲來得早,想與她說會兒話,嬴夫人卻貪睡不起,她梳洗時,嬴妲又不好在一旁幹幹地看著,便請纓親自替婆母梳洗。


    蕭弋舟又古怪地笑了幾聲,“母親?你何時——”


    他頓住了,詫異地朝嬴妲打量了過來。


    她臉頰著火,怕羞地將他的衣袖扯了一下。


    蕭弋舟道:“母親都已喚上了,那我——”


    嬴妲將毛巾一把塞到他嘴裏,臉紅地跑走了。


    蕭弋舟笑了笑,取了毛巾擦臉,對銅鏡將臉上的胡茬刮了幹淨,清爽的一張臉有幾分冷厲,這是與生俱來的一種天然的鋒利感。


    嬴妲在門外望著一條威風凜凜的大狗出神。


    她有過兩隻小狼,可惜最後都沒留住,她是個害怕分離的人,與其留不住,將來痛徹心扉,不如不曾擁有。她再也不養狗了。


    蕭弋舟從身後抱住了她,俯身下來頭擱在她的頸窩處吹氣,嬴妲被鬧得麵紅耳赤,“弋舟,我困了!”


    為了趕來見她,她不眠不休的,現在四肢乏力,困倦得打哈欠,蕭弋舟看了眼四周,隻有幾個人巡邏而已,手熟地將人箍住往房內拖去,重重地摔上了門。


    嬴妲真的困了,沾枕頭便著,睡得香甜,醒來時,帳子外燭火幽幽,窗外一片漆黑,她茫然地問道:“怎麽還沒天亮?”


    男人將她擁在懷中,聞言悶聲笑道:“醜時,天亮?”他的呼吸裏摻雜著一絲酒氣,方才與帳下副將們去飲酒了,才回來,身上還是熱的發著汗。


    嬴妲呆呆地“啊”了一聲,才想起自己是白天睡過去的。


    她動了一下,蕭弋舟僵住了,將她僵硬地抱緊了一些,低聲說道:“不動。”


    嬴妲被他舉戈威脅著,已經感受到那種血脈賁張的炙熱了,臉頰通紅,也不說話手就往下伸了過去,探入他的綢料褲中,蕭弋舟“嘶”一聲,眉心緊緊擰起來。


    “你快些,弄……弄出來就睡了。”她臉紅催促著。


    蕭弋舟反倒比嬴妲緊張,死活不鬆懈,手裏緊緊攥著嬴妲的一把長發,仿佛魂遊天外。


    這真的是他害羞的小公主?母親也認了,剛剛動手快得讓他都險些沒反應過來。曾幾何時,連夢裏也見不著朝思暮想的容顏,如今,為了他一個拙劣謊言,便快馬加鞭趕來與他團聚。人生再沒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值得浮一大白了,他醉了。


    第54章 啞謎


    嬴妲不知疲倦, 一路甩鞭持韁繩, 雙手早酸, 又睡了一覺, 醒來之後胳膊裏仿佛灌了鉛水,又酸又漲, 偏偏男人起了意, 她雖然羞澀, 卻不想將這種事假手於人,隻得親力親為了。


    誰知道她越催促, 蕭弋舟越是與她對著幹, 緊繃著就是不肯鬆懈。


    嬴妲的雙頰鼓得紅紅的, 也杠上了。


    “啪”地一聲,靜謐的夜裏, 燭花爆裂, 室內幽幽暗暗,她聽到蕭弋舟漸漸粗重的喘氣聲,心知自己終於占到了上風, 羞澀、甜蜜,和淡淡的酸楚盈滿心尖, 終於,掌心一片濕熱。


    她飛快地收回雙手,走下床去, 撿了毛巾擦拭幹淨。


    蕭弋舟吃了酒, 臉上酡紅不褪, 伸手喚她:“我也擦擦。”


    嬴妲使起氣來,睥睨著他,蕭弋舟笑得一片討好之色,嬴妲著惱地笑起來,翻開被褥,別過了頭,替他別扭地揩拭。


    “沅陵,你待我好。”


    嬴妲嘴上哼哼了一聲,心裏無限酸楚,忍不住埋怨。


    “你心裏清楚就好。”


    “我怎會不清楚。”蕭弋舟將她的胳膊輕輕一拽,往懷裏拖過來,女孩兒臉頰上又紅又白的,還有兩串滑落的水珠兒,滾入溫熱的雪頸間。


    他挽住嬴妲的小臂,低聲說道:“累了,來我懷裏再睡會兒,天還沒亮。”


    他一身酒氣,然而這時條件簡陋,嬴妲身心疲倦,燒不來熱水供他沐浴,雖然心底裏有些嫌棄,還是點點頭,脫了鞋襪依偎上來了,蕭弋舟伸臂收緊,將她的臉撫著貼在自己胸口。


    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的胸膛,燙得嬴妲睡不著。


    她想與他說會兒話。


    “我大皇兄,你還記得麽?”


    蕭弋舟本來閉著的雙眼,倏然睜開了,神色複雜,“記得。”


    他又道:“他是天底下唯一與我齊名之人,我也曾敬佩過。”


    嬴妲說道:“他戰死在馬鳴關之時,才二十來歲而已,皇嫂的孩子沒有生下來,就已經胎死腹中,一屍兩命。”


    蕭弋舟明白嬴妲話中之意,但說她是來做說客的,卻並不像,懷裏的女孩兒將他的腰收攏,緊緊依靠過來,“弋舟,我父,我兄,都因為戰亂而死,即便我不怨,我都不想再有人因為天下得失之利大興幹戈。尤其是你。”


    “隻是我又萬分明白,從我喜歡上你的時候,我就明白,你是一個抱負遠大的人。”


    “我是不會阻你的。如果有那一天,你移鼎改朝,登上那個位子,一定要止戈生息。如果……如果沒有那一天,我就陪著你一道,黃沙埋骨。”


    “但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我無法想象皇嫂日日梳洗打扮,翹首等候,最後隻等到皇兄死訊之時的心境,你答應我,會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嚇我了。”


    她不想做大皇嫂,一輩子在閨帷之中等著不歸人,因等不到而意冷心灰,更不想懷著丈夫的孩子,等不到孩子父親回來。


    蕭弋舟沒有說話。


    他的手掌隻是一下又一下地,撫著嬴妲的一側鬢角,輕柔地摩挲著。


    銅燈上落了什麽東西,砸出輕細而分明的動靜。


    寢屋內沉默如水。


    窗外銀河歸於岑寂,宛如一泓銀光泛濫的海水泄入彭城。


    *


    她本以為昨晚說了那麽許多話,蕭弋舟即便不答應,內心也會有所觸動。


    現在看起來,確乎還是讓他受了些觸動的,不然不會一大早起來宅邸內蕭家的心腹去了一大半,蕭煜和周清他們全走了,舍內空空如也,僅有一些放哨的暗衛,並幾個新買回來的婢女仆婦而已。


    嬴妲驚訝地摸著床邊空無一人,已經開始發冷的褥子,不可思議。


    他走了!


    明明是蕭弋舟將她騙來彭城,結果她昨夜勞心勞力,服侍了他一晚,他清早醒來就扔下她,一個字都沒有,就走了!


    最初意識到這一點時,嬴妲還沒有相信,院前院後地走動著,直至幾乎將整座宅邸翻過來,也沒見到蕭弋舟的身影之時,嬴妲不得不信了。


    她強撐著心中的一口氣,問新來府上的婢婦:“蕭將軍人呢?”


    婢婦周氏道:“天不亮,帶著人走了,說是事情緊急,請姑娘在這裏稍作休憩,過不消四五日,他會帶著人風光將您接回去。”


    嬴妲咬了咬唇,“我不要什麽風光。”


    她隻想要蕭弋舟一個交代,無病無災的,為什麽騙她來。


    反反複複地走動、詢問,換來的都是同樣的回答,嬴妲徹底死心了,蕭弋舟就是個騙子!


    她耐著性子想著,她就等四日,他要再敢食言而肥,她就一個人收拾行李馬匹,獨自離開彭城。


    一宿雨落,嬴妲心裏還氣著,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睡,起了個大早,簡略梳洗之後,她推開了木窗。


    半邊柔軟纖細的身體探出窗外,雨打杏花,開得正如煙如靄,飽飲露水的粉白杏花,隨著傾斜的花枝,濕噠噠地垂落優雅修長的頸,含羞的打著花苞子的,粉色要稍稍豔些,花萼上也都黏著粒粒珍珠般的水露。


    嬴妲看著驚奇,讓婢女從回廊下折了一枝杏花,婢女吃吃笑道:“嬌而不豔,正配夫人。”


    嬴妲怔了一怔,臉頰微微一紅。


    婢女自告奮勇,要替她將杏花簪上,嬴妲宛然相就。


    她臨窗寫了一幅字帖,傍晚時,淅淅瀝瀝的春雨終於停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卿是傾國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風儲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風儲黛並收藏卿是傾國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