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四喜已經忐忑等了許久,將一肚子求情的話演練了一遍又一遍。這會兒見昭帝這麽久才出來,想是此時心情不錯, 他便開了口:“陛下, 奴有一事想求陛下呢。”


    昭帝驚奇道:“你可是甚少有事求朕的, 怎麽了快說?朕定會為你做主。”


    四喜高興道:“是這樣, 陛下……”


    可話音未落,突然又過來個禦前太監稟報道:“陛下,從灞州那邊來了加急奏折。照陛下的吩咐,消息一到,奴便立刻來稟報陛下。”


    昭帝神色一凜,長腿邁開便走得極快。四喜隻得先將要說的話都吞進了肚子裏。


    勤政殿禦案上果真擱著道蓋了加急印章的奏折。昭帝一甩衣袖坐下,迅速看了一遍,遂對四喜道:“叫鍾離來。”


    四喜知是大事,不敢怠慢,很快將鍾離領了來。自己便識趣退下了。


    鍾離轉著輪椅到禦案跟前,也看見了那道奏折:“是灞州來的消息嗎?”


    昭帝點頭道:“不錯。萬太後已經到了灞州,和她兒子司寇璋會合了。嘖嘖,有拜火教護著,速度還挺快。朕原以為以她那把老骨頭,得走個十年八年的呢。”


    鍾離可沒心思開玩笑:“拜火教從先帝時候便開始勢起,這些年又經太後暗中培植多年,在西南一帶已經成了大氣候。更何況,如今江湖上情況來看,這拜火教與諸多門派也來往甚密,怕是不好對付啊。”


    昭帝冷笑道:“他們何止是隻和江湖有所牽連,他們還和播羅國勾搭上了呢!”


    鍾離吃驚:“播羅國?那個近年新近崛起的王國嗎?”


    昭帝咬著手指道:“正是。播羅國老國王不中用,他的大兒子五年前弑父為王,之後殺伐四方,幾年下來吞並多國,如今也是一方霸主了。倘若萬太後通過拜火教再與他們勾搭上,那可有朕頭疼的。”


    鍾離沉思:“這事我就管不了了。我隻能管到江湖而已。”


    昭帝大力拍他肩膀道:“你若能管得了,朕也不用費心了。你且想法子對付著那些江湖門派,叫他們不要都跟著拜火教跑了,免得引起天下動亂——能做到吧?”


    鍾離抱拳道:“皇兄盡可放心,這點本事我還是有的。那麽播羅國那邊,皇兄打算怎麽辦?”


    昭帝道:“朕早有打算,隻等時機。這些年朕一直憋悶在朝廷內,早就坐不住了。朕就先拿他們試試手,玩一招‘先發製人’給太後他們瞧瞧。”


    他躊躇滿誌地哈哈大笑,帶著少年氣的輕狂從眉眼間散發,像是一頭準備向獵物進攻的獅子。


    說做就做。昭帝馬上便提筆,揮揮灑灑連寫了三封詔書發往邊疆。一封命守在西南邊關的驃騎大將軍徐雲山盯緊了播羅國的動靜;一封命西南方密探找機會挑起拜火教與播羅國之間的動亂;一封則寫給年輕的播羅國王,告訴他大燕朝有意與播羅國通商合作,問他可願意相商?


    鍾離看他如此果決,便知他早已成竹在胸。鍾離垂下麵具後春水般的一雙眼睛,抿唇輕笑。


    “笑什麽呢?”昭帝不經意瞥見了一眼。


    鍾離道:“難怪當年萬太後排除萬難也要廢掉大哥司寇璋,改立皇兄為太子。皇兄當真是有著帝王氣魄與本事的。隻是那司寇璋在灞州憋屈多年,一朝與太後相見,難道不會怨恨嗎?”


    昭帝撇嘴道:“以他的立場來看,怨恨太後也是人之常情吧。不過也怪他自己不爭氣。做了太子還要在先帝眼皮子底下與先帝寵妃私通,萬太後不親手廢了他,他隻怕早被先帝親手打死了。你可還記得先帝拔刀滿殿揍他的時候?”


    鍾離苦笑道:“何止這一樁荒唐事呢。當年萬太後狠心廢了他,其實也是在為大燕朝著想吧。隻可惜母子兩人如今相互利用,待一朝無利可圖時,又該如何呢?”


    昭帝放下了筆,神情也凝重起來:“是啊。萬太後畢竟是個做娘的,隻怕是要被她那滿懷怨恨的兒子給反噬了。”


    兄弟二人都沉默許久。最終昭帝歎氣道:“罷了,這事朕與你都管不著。你且回去吧,記著好生管著你的江湖啊。如今內憂外患一並發起,朕可不想再看見額外的亂子了。”


    他千叮嚀萬囑咐,鍾離隻得忍笑應了,便出了勤政殿。門外四喜正惴惴出神,見他出來,急忙親自來送。


    鍾離溫和道:“不必送了,你快回皇兄那裏伺候吧。”


    四喜打著哈哈道:“皇兄那裏自有人專門伺候筆墨的。奴是……是這樣,奴有一事,想求鍾公子幫個忙來著。”


    鍾離停下輪椅道:“但說無妨,隻要我能做的,一定幫。”


    四喜掃了他蓋著毯子的膝蓋一眼。如今雖在夏季,但連日陰雨,想是他的膝蓋又病痛複發了。四喜想著以後蘭茹也會這樣的慘狀,一咬牙便開了口:“是這樣,懿貴妃娘娘跟前兒有個大宮女被砸傷了膝蓋,將養許久也隻能勉強行走。奴聽聞鍾公子在外頭執掌江湖,想是見多識廣的,可知道有什麽治腿的奇方沒有?”


    鍾離的目光變得微妙起來。四喜冒了一額頭的冷汗,生怕他一個不快,便將他告去昭帝麵前治罪了。可鍾離唇角卻起了一絲落寞的笑:“那姑娘是不是還很年輕?”


    四喜不明所以道:“是。”


    鍾離點點頭:“知道了。我回去讓宋醫師將我從前用過的方子都整理出來,再送與你就是。有些配藥宮中也不常有的,宋醫師會配好了再拿來。你叫那姑娘放心用著就是,千萬不要落下腿疾,免得一生不便啊。”


    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四喜卻悄悄紅了眼眶。這是何等溫柔的人啊!


    “是,奴多謝鍾公子的好意了。來日鍾公子有需要奴幫忙的,盡管吩咐就是!”


    他都要哭出來了,鍾離卻突然盯著他,故意好奇道:“誒,看來你和那姑娘關係很好嘛,肯為她來冒險求我。”


    四喜一下慌了,將感動的淚水全部憋了回去:“沒有的事,隻是陛下他成天兒地往貴妃娘娘那裏跑,我們就比較熟識嘛,她自己拜托我來幫忙的。”


    四喜也是個不會撒謊的,聲調都變了。鍾離抿唇輕笑,抬頭見天晚了,便不再逗他,徑自走了。


    四喜歡天喜地回了勤政殿,等著晚上昭帝過去萬壽宮,他好去找蘭茹告知這個大喜訊。可孰天還未黑透,昭帝便擺駕去了建章宮,說是有要事要同徐夫人相商。


    這徐夫人名徐海月,是鎮守邊關驃騎大將軍徐雲山的長女。徐家曆代男子均戎馬一生,女將也不在少數。而徐夫人卻做了這金絲雀般的宮妃,她向來是不喜與昭帝親近的。昭帝一年也難得去她宮中幾次,今兒是怎麽了?


    四喜琢磨著,昭帝已經下了轎輦,進了建章宮。建章宮不比別宮擺滿了鮮花珍寶,倒是藏了許多威名在外的刀槍弓箭,連昭帝也不能輕易動得。


    昭帝去時,正遇著徐夫人在宮院中耍弄長纓槍。她一身素紅長裙絞纏在漆成銀黑二色的長。槍間,宛若一朵開在狂風裏的朱花。見了昭帝她便一槍擲來,逼得他挽起腰間長刀將槍。尖旋了個花兒,兩人頓時打得天昏地暗,恨不得將整座建章宮都給拆了。


    四喜遠遠看著,真是心驚膽戰。徐夫人的武功可不比祝雲妃的半吊子,她自幼長在邊關,那功夫都是同將士們一分一分滾打出來的,饒是昭帝也不敢掉以輕心。


    徐夫人到底敵不過昭帝臂力,數百招過後略顯疲態,昭帝便擋住她槍。身道:“打住打住,朕不是來同你打架的。有話好好說嘛!”


    徐夫人瞪他一眼,收起了長纓槍:“陛下來此,有何貴幹?”


    昭帝嚴肅道:“這是朕的宮室,朕怎麽不能來?”


    徐夫人一聽便惱了,鋒利的槍。尖又指向了他咽喉:“這兒是我的宮室,不是你的!我問你,你此次前來,是為了邊關播羅國之事吧?”


    昭帝笑了,手指彈在槍。尖兒上叩了一下:“聰明。”


    徐夫人冷笑道:“那就老規矩,先將我打趴下了,再來向我說話!”


    第36章 送藥


    徐夫人既這樣說了, 昭帝也不客氣, 兩人又惡鬥了百來回合, 徐夫人終於敗下陣來, 倚著長纓槍喘氣。昭帝收刀入鞘歎氣道:“不打了, 朕隻是來告訴你,眼下你父兄都在邊關為播羅國之事勞心勞力,朕打算賜你個封號以示慰勞的。”


    徐夫人“咣”地將長纓槍砸了下地麵道:“毋需你這樣慰勞!隻要多給我父兄些軍餉, 比什麽都重要。”


    昭帝道:“朕知道, 難道朕會虧待他們嗎?——對了, 那封號你可以自己揀選一個, 有喜歡的,直接告訴懿貴妃就是。”


    自己給自己定封號也算殊榮了。徐夫人也不再懟他了, 有這份殊榮在, 父兄將來還朝,也更有臉麵些。她點點頭,送走了昭帝。


    昭帝乘上轎輦,對四喜苦笑道:“還是這個樣子, 一言不合就要跟朕開打。”


    四喜謹慎道:“可是陛下, 徐夫人這態度也太無禮了。放眼六宮,哪位娘娘敢跟您這麽較勁的?方才您若是受了一點兒傷,那可就是大罪了。”


    昭帝搖頭道:“是朕和太後辜負了她。當年太後為拉攏徐家強行讓她入宮, 她心裏是怨恨的。朕不怪她。”


    四喜欲言又止, 將到口的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有些舊事不提也罷。


    昭帝走後, 徐夫人摩挲著那杆長纓槍身, 呆呆站了半天。天上逐漸下起細雨來,她也不進屋去,就那麽淋著。大宮女夏冰過來給她撐傘道:“娘娘,外頭濕熱,進屋去吧。”


    徐夫人歎氣道:“夏冰,你可還記得我進宮前那一日,與瑉哥哥打架的事?”


    夏冰心一緊,這事她已多少年沒提過了。


    徐夫人垂眸道:“那日我非要鬧著與瑉哥哥比武,孰料他體弱,被我一把推到在地。結果叫他給瞧見了,反拿著刀鞘和我打了一架。”


    夏冰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徐夫人口中的“他”,正是方才上門來的昭帝啊。


    “那日情形與今日真是一模一樣的,我與他都打得很痛快。可唯一不一樣的,是那時有瑉哥哥在旁勸架;而如今瑉哥哥卻已不知埋在何處了。我連去看一看他的機會都沒有。”


    夏冰心中一驚。徐夫人是個無事便從不出宮門的性子,與她交好的祝雲妃也是個性子冷淡的,想必二人都不知道近日宮中的傳言吧。


    猶豫許久,她還是開口道:“娘娘可知道,最近有個叫鍾離的,說是替陛下在外頭掌管民間情報的,經常進宮來?”


    徐夫人搖頭:“你和我說這個做什麽?”


    夏冰瞧了一圈四周,雨霧中並無他人,她便附在徐夫人耳邊小聲道:“有傳言說,那個鍾離就是當年的六皇子司寇瑉!”


    暗沉的雨天上,一道炸雷劈過,將徐夫人麵上的驚愕映得一清二楚。


    “什麽?鍾離?此話當真?他長什麽樣?”


    徐夫人的一雙手,方才與昭帝鬥成那樣都沒顫抖一下,此時卻連傘柄都快要握不住了。


    夏冰強行壓下告訴她此事的悔意,將鍾離坐輪椅、戴麵具的模樣形容一番。徐夫人邊聽邊點頭道:“是了,當年他一場大病,據說是毀了容的,那腿也沒能治好。可是,他出殯時我看的清清楚楚,他怎麽又會出現在宮中?”


    夏冰說道:“也許是那時用了替死鬼罷。娘娘您想,陛下那樣疼愛弟弟的一個人,怎麽可能真的眼睜睜看著他被太後斷了藥,死在宮裏呢?”


    徐夫人沉默許久,後麵二人的對話,皆被淹沒在越來越大的雨聲中了。


    萬壽宮裏,懿貴妃看雨嚇得越發大了,就叫雪茶去看一看歇在屋裏的蘭茹怎麽樣了。雪茶去時,蘭茹正抱著膝蓋縮在榻上,也不知是疼的還是熱的,額頭上全是細汗。


    雪茶忙脫了外裳爬到她榻上,拿了熱巾子給她敷著。蘭茹含淚道:“我現在真個成了廢人了,以後可怎麽辦呢?等到後年,咱們就可以出宮了。你好歹還有個爹,我拖著一雙廢腿,又無處可去。想想心就冷了。”


    雪茶安慰她道:“其實我也沒好到哪裏去。你也知道我那個爹,雖靠著娘娘的情麵做了個小縣官兒,可他到底懦弱。我繼母又隻記掛著等我出宮去,就將我嫁個有錢人家再多換點銀子。這樣的人家,我回去能做什麽?”


    蘭茹低頭道:“娘娘必不會叫你就這樣出去的。我看她的意思,是打算給咱們做主,找個好人家嫁了。不說多麽大富大貴,最起碼這輩子也是衣食無憂了。你必是有好去處的,隻是我這樣的……”


    她捏著膝蓋上的熱巾子,不覺落下淚來。雪茶抱著她肩膀輕輕拍著,也沒了話。


    忽聽得門外有些響動,一個人影從紗織窗上閃過。雪茶立刻直起身子厲喝道:“誰在那裏鬼鬼祟祟的!”隨即跳下榻踢著繡鞋就跑去將門一開,卻看見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站在門外,手中捧著個朱漆盒子,一臉茫然。正是剛被雪茶提攜上來、給懿貴妃做梳頭太監的小淩子。


    “你幹嘛呢?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口嚇唬人,誰教你的規矩?”


    雪茶比小淩子大兩歲,又是大宮女,便總對他嚴厲些。受了訓斥的小淩子紅著臉,舉起那漆盒結結巴巴道:“不是,是、是方才我路過,看見、看見四喜公公站在這兒來著。他見我過來,就把這個塞給我,就跑了。”


    “四喜公公?他怎麽會在這兒呢?別是你為了開脫在撒謊吧?”雪茶才不信呢,一個禦前大太監會跑到宮女屋門口鬼鬼祟祟,誰信?


    蘭茹卻聽見了,披衣出來道:“應該是四喜沒錯,他說過要給我拿藥的。這可不就是了?”她接過小淩子手中漆盒打開一看,果真是放著八個小藥袋,下頭還壓著張方子。


    “是這樣啊,那我錯怪你了。你下去吧。可不許生我的氣,回頭給你送蜜餞果子吃。”雪茶捏了捏小淩子的臉蛋,又“啪”地關上了屋門。小淩子摸了摸發燙的臉,站了好一會兒才傻笑著走開了。


    “哇,他還真去冒死拜托鍾公子了?”雪茶看著那藥方嘖嘖道:“想不到四喜對你竟這麽上心。說吧,你們倆怎麽回事?”


    “瞎說什麽呢,也不怕害臊。”蘭茹嘟囔著去搶藥方,臉卻紅了。雪茶像是發現了什麽秘密似的去胳肢蘭茹,蘭茹求饒半天,眼淚都笑出來了,忽然又掰住她手道:“等等!他方才把東西給了路過的小淩子,連句話也不交待,那肯定是站在咱們門口久了,被抓包了吧!也不知咱們方才的私密話,他都聽去了多少。”


    雪茶看看外頭下得正歡的雨:“這雨聲這麽大,想來也聽不到什麽吧。”


    卻不知四喜因自小跟著昭帝在武場摸爬滾打,耳力自是一流,早將她二人對話全部聽進了——雖說他本來並沒打算偷聽的,可無奈正逢蘭茹在哭,他隻是想知道怎麽回事罷了。卻聽到蘭茹說後年便要放出宮去,他登時慌了,連小淩子走過來也沒瞧見。


    每年春分時節都會有一批宮女放出宮去。他掐指一算,距離後年春分,也不過十幾個月份罷了。


    剛為送到藥方而起了歡喜的心,瞬間又沉了下去。四喜開始猶豫著,要不要用點手段將她留在身邊。


    四喜是奉了昭帝之命,前來給懿貴妃送了碗勤政殿小廚房現做的荷花湯來。本來昭帝是要叫別人送的,四喜為想給蘭茹送藥,非要自己攬了這個夥計。眼下懿貴妃喝完了荷花湯,又叫了雪茶來吩咐道:“拿上盞燈籠,咱們且把空碗還給陛下。”


    “哎。”雪茶暗笑,知道這隻是懿貴妃想去看昭帝的借口,便點了盞燈籠打在昏黑黑的雨天裏,兩人這就出了門。


    走到半路時,為著路滑,雪茶跌了一跤,把燈籠和傘都跌破了。兩人隻得上了一處畫廊等雨停。正趁雨賞荷時,突然廊子裏又進來一人,卻是剛升了才人的寧蕊珠,正嘻嘻哈哈和她身旁宮女打鬧著,兩人身上都不知披了什麽東西,遠遠看去跟兩隻大烏鴉似的。


    “這是做什麽呢?快過來讓本宮瞧瞧。”懿貴妃好笑搖頭道,天天兒在宮裏教她規矩,她還是這麽貪玩的性子!


    寧蕊珠這才發現懿貴妃也在,趕緊拉著宮女羅霓行了個禮:“見過貴妃娘娘。娘娘也在這裏玩……賞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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