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帝沉默著,眸中火光卻一分不減。沒錯,他是懂的,隻是有些不甘心。


    曾經他的上一任皇後孝仁皇後,是個比他大了五歲的女子。出身高貴,性情柔惠,卻偏偏因此成了萬太後的一顆棋子,硬塞給了他。二人相敬如賓,卻都心知肚明對方有多麽痛苦。


    對他來說,孝仁皇後是一道橫在他與所愛之人之間的宮牆;對她來說,昭帝則是一道桎梏了她一生的枷鎖。最終她以死為代價,才擺脫了被擺布一生的命運。


    臨終前她對昭帝說:“你們要好好的,從此不必再顧念我了,也希望你們有朝一日不必再顧念太後的掌控。”


    這個“你們”指的正是昭帝與懿皇貴妃。為了這個,昭帝一直等啊等啊,好容易等到沒了太後,懿皇貴妃卻因沒能徹底放下她的死,而拒絕了他。他不甘心,卻也無法強迫。


    昭帝定了定神,強行笑道:“也是,那便等三年期後,太後喪滿方可興嫁娶。不過,你不願意接受後冠,可也不能委屈了孩子。眼下兩個公主都有了封號,就阿鼎沒有也太說不過去了。”


    懿皇貴妃警覺道:“陛下,阿鼎還小呢,現在立為太子,可是要成個靶子的。”


    昭帝哧一下笑了:“你怎知朕要立他為太子?是不是你早就想著要做朕的皇後了,嗯?”


    懿皇貴妃紅了臉,不理他了。


    昭帝斂容正色道:“你的意見也沒錯。況且孩子還小,身份太過尊貴會使眾人對他過於寵讓,不利於他將來當起大任。朕都相好了,現在就給他立個郡王,封號‘靖’;束發後封親王;弱冠時再立為太子。這樣如何?”


    懿皇貴妃點點頭,也覺得這樣甚好:“這麽說來,陛下是要開始教導他了嗎?”


    昭帝摸著下巴道:“是,朕會親自教他刀劍騎射。但讀書嘛,朕怕自己太暴躁教不好,叫魏太師來教好了。就是魏長容他老人家,你還記得吧?”


    懿皇貴妃當然記得。這位魏長容可是天下第一鴻儒,當年曾是昭帝的老師。如今已年近古稀,卻仍精神硬朗,時常訓斥昭帝姿態不恭,沒個皇帝的儀態。


    她看了眼正歪倒在軟枕上蹺著長腿腿摸下巴的昭帝一眼,忍不住笑了。


    就這樣小猴兒成了個靖郡王,開始由太師魏長容教導起來。但魏長容是個古板之人,小猴兒卻是個愛玩又倔強的,師徒二人總在一處拌嘴,逗得旁人捧腹。不過因著魏長容將對昭帝儀態的執著都傾注在了小猴兒身上,反很快便將他教出了個太子該有的周正樣子,一時傳為美談。


    到了年底,小猴兒已將能魏長容教導的幾篇訓文講解出來,更是被人誇說年紀雖小,卻是資質不凡,將來必成大器。做為父親的昭帝卻嚴厲斥責了傳播這些流言的人,免得他們帶起對小猴兒阿諛奉承的風氣,影響到他兒子的健康成長。


    同時,一位不速之客敲開了皇城的大門,要求覲見皇帝。


    皇城守衛看他一身破破爛爛,怒勸道:“陛下豈是你這種乞丐能見到的!快走罷,不要說瘋話了!”


    此人不肯,非要去見,一時守衛拗他不過,便把他給抓了起來,投入大牢。


    可憐的司寇璋在牢裏與世隔絕度過數日,連個申訴的人都找不到。他告訴送飯守衛他是皇弟司寇琅,卻被嘲笑說:“哪裏會有你這樣落魄的皇子,這話你可別再說了,叫人聽見你侮辱皇帝,可是要砍頭的!”


    司寇琅陷入了沉思。難道他不說,隻默默地被關在這裏,他就不會被砍頭了嗎?


    他看了眼正在滴水的牢頂,和身下的破草席,和身上的沉重枷鎖,自覺地搖了搖頭。守衛再來送飯時,他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主意:“喂,聽說攝政王司寇瑉……哦不,鍾離大人就住在皇城邊上是嗎?”


    守衛不耐煩道:“不是叫你別再說這些瘋話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司寇琅急忙道:“不不不,我當然想活。但是呢,我做人也不是一味貪生怕死的,還是要有誠信的……”


    守衛啪地甩了下手中鐵鞭。


    司寇琅立刻不廢話了:“我欠了鍾離大人一筆錢,想在死前把錢還他。錢不在我手裏,在外頭一處寶藏裏。你若耽誤了鍾離大人收錢,他可是要不高興的。你們把他請來,我得把寶藏的位置親口告訴他。”


    守衛愣了,真的假的?他怎麽越瞧這人越不靠譜了呢?想了想,他轉身就走,要把這事上報上去。


    司寇琅慌了:“誒兄弟你別走哇!這樣,你幫我跑個腿去請鍾離大人,我把寶藏分給你十分之一好不好?”


    守衛頭也不回跑得更快了。


    第61章 司寇琅


    司寇琅在大牢中蹲了數日, 日日扯著幹涸得如同破鑼一般的喉嚨喊叫, 終於驚動了獄卒頭子。


    獄卒頭子居高臨下地盯著他道:“這位小兄弟, 知道為什麽把你抓起來麽。”


    司寇琅點頭道:“知道, 你們看我像個瘋子是吧?”


    獄卒頭子將他打量一番道:“衣衫襤褸、滿口胡言, 且口口聲聲對陛下、對瑞親王殿下大不敬,確實像個瘋子。後日你便會交給典獄司處置,自求多福吧。”說罷轉身要走, 司寇琅扣住鐵欄大喊道:“等等!老哥, 你就當順手幫我個忙, 就跟瑞親王說一聲有個叫司寇琅的被關在這兒呢。對你又沒損失對吧?你隻要把話帶到了, 外頭那寶藏我肯定分給你一成!”


    獄卒頭子聽他喊了這麽些天,情真意切的, 便念在他腦袋不好使、又是個將死之人的份上, 果然將話給鍾離帶到了。誰知鍾離一聽,大驚道:“他當真說自己是司寇琅?”


    獄卒頭子點頭道:“正是。”他很疑惑,從沒聽說過皇室還有個叫司寇琅的呀?


    鍾離卻知道為什麽這小子會被當做瘋子扣押起來。當年他自請出宮時,先帝便從族譜上抹去了他的名號, 從那以後, 這個名叫司寇琅的皇子便漸漸被人給遺忘了。想必司寇琅在外多年也是用的化名,一朝用回本命跑來皇城尋親,旁人不認得也是自然。


    鍾離當即便跟著獄卒頭子來了大牢。


    司寇琅正躺平在髒兮兮的地麵上, 嚼著從草席上摳下來的稻草。他聽見外頭鐵門打開, 接著一陣輪椅聲轉進來, 立時從地上蹦起, 隔著鐵欄便拖住了鍾離華貴的錦袍一角,假惺惺哭起來:“哥!救命啊!”


    獄卒們臉都白了。


    鍾離對這個皮實的弟弟向來無奈:“還真是你小子啊!你還知道回來?”


    司寇琅抹著並不存在的淚水嚎啕大哭:“哥啊!你總算來了!你弟弟我這些年,可在外頭受了好些苦哇!”


    鍾離哭笑不得道:“你出來,好好說話。”


    獄卒立刻將人給放了出來,好一通諂媚道歉。司寇琅拍拍他們的肩膀說道:“我答應給你們的錢呢,你們隻管去找我哥哥要,他有的是錢。”說著指了指鍾離。鍾離笑著一眯眼,獄卒們誰還敢真問他要錢啊!


    不過鍾離也不含糊,當即叫人回紫雲閣拿了銀兩過來賞賜。


    他將司寇琅帶回紫雲閣好好收拾了一番,司寇琅又變回個俊朗模樣了。可那吊兒郎當的態度卻比從前更甚了——他穿著一身華貴新衣相當不像樣地扭來扭去道:“哎呀,這穿了許多年的破衣爛衫,乍一回來還真不習慣啊。這衣裳真是硌得我難受,哥,我能穿回破衣裳嗎?”


    鍾離說道:“你要是想去見皇兄,就必須穿這身進宮。”司寇琅不說話了,鍾離當晚便帶他進了宮。


    昭帝一早便接到鍾離的消息,自是高興得很,叫懿皇貴妃在禦花園整治了一桌宴席為弟弟接風。


    司寇琅驚奇地看著懿皇貴妃道:“這不是……這不是萬家的大女兒嗎?”


    鍾離皮笑肉不笑擰了他一把道:“叫皇嫂。”


    司寇琅乖乖叫道:“皇嫂,對不起,在下這些年隨意慣了,慣沒規矩的,您可別怪罪。”


    懿皇貴妃笑著搖頭道:“都是一家人,無妨。”她入宮時司寇琅早已出宮了,因此並不算相識。


    昭帝恨鐵不成鋼指著司寇琅鼻子道:“你呀,真是叫朕操碎了心!說說,這些年你都上哪去了?做了些什麽?”


    司寇琅從懷中掏出個破爛卻平整的書冊來遞給昭帝:“我這些年遊曆天下,將大燕各處山水風物都記錄了下來。而這本呢,則是關於播羅國的。”


    昭帝瞪大眼睛接過一翻,裏頭果然是連文字帶地圖,但凡關於播羅國的,都一應俱全。他感歎道:“你有心了,這東西遲早能派得上用場。近日朕派去播羅國的和親隊伍出了事,你應該知道吧?”


    司寇琅豎起根手指,嘖嘖道:“知道,知道,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昭帝眯了眯眼睛:“一清二楚?這怎麽說?”


    鍾離也意外地看向司寇琅。司寇琅挑眉道:“我這不是剛從播羅國出來麽。本想著一路直奔京城,卻剛好碰上和親隊伍出事了。我就留在那裏查探了一番。”


    鍾離恍然:“怪不得近日皇兄連發詔令都找不到你,原來你根本不在大燕境內啊。”


    昭帝急切道:“那你快說,查探到了什麽?可恨那天高皇帝遠的地兒,朕竟什麽也看不見。”


    司寇琅說道:“皇兄是不是在擔心此事是那南榮鶴搞鬼?其實非也,這事啊,是那另外兩個側妃,司寇蓉和司寇蓁做的!”


    另外三人皆大驚,麵麵相覷。懿皇貴妃皺眉道:“這麽說,她們是為了爭奪正妃之位,把自家姐妹給殺掉了?”


    司寇琅點頭道:“沒錯!而且特意選在在播羅國邊境動手,一是為表明此事與大燕無關,免得南榮鶴遷怒;二來是為了動手後能即刻進入播羅國境內,便可免受大燕追查,保全自身。”


    鍾離沉默,懿皇貴妃閉上了眼睛。昭帝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似乎在寬慰她,不是她的錯,這是那兩姐妹自己做的選擇。


    “到了這個時候,想必她們已經進入播羅國做了王妃了,大燕確實已無法追查。但自己造下的孽遲早是要自己償還的,朕也就不再操心了。”


    這話是說給懿皇貴妃聽的。她睜開眼睛,勉強衝他笑了笑,表示接受了這個說法。


    鍾離轉移話題道:“皇兄不是說,等阿琅回來,就叫他去鎮守邊關麽。”


    昭帝剛點點頭,司寇琅立刻做震驚狀拒絕道:“我不去!我可是在外頭自有慣了,叫我去邊關?徐雲山那個老頭子刻板得很,我可不想跟他打交道。”


    昭帝微笑道:“徐雲山對大燕來說,始終是個不穩定的威脅——他就是不肯從女兒的死當中解脫出來,朕可不知道他哪天就反了。你這些年玩也玩夠了,也該擔起身為皇子的責任,為大燕做點事了吧?”


    司寇琅唉聲歎氣道:“不,我不想當皇子,我隻想當一個混吃等死的大米蟲。”


    鍾離微微掩嘴咳了一聲忍笑。昭帝恨不得彈了這個浪蕩子的腦殼,生氣道:“你這個米蟲太大了,朕養不起。朕許你在京城呆三個月做準備。三個月後,你必須得去邊關。”他拍了拍司寇琅的肩膀,擠擠眼睛道:“咱們兄弟三人,你是最能在苦寒之地吃苦的,這個任務舍你其誰呢?”


    司寇琅委屈極了,可眼下皇嫂也在,他放不開麵子撒潑,隻得隨意敷衍幾句道:“來來,皇兄,我敬你一杯!”


    月上中天時,幾人方才散去。懿皇貴妃扶著晃晃蕩蕩的昭帝回了勤政殿,一邊給他喂醒酒湯一邊嗔怪道:“喝不了那麽多還非要逞強。這司寇琅也真是,想著把陛下灌醉了,陛下就不再提邊關一事了,陛下也就這樣縱著他灌酒胡鬧?”


    昭帝迷迷糊糊擺手道:“不怪他,他流浪多年,常常是以酒代飯,這點酒量對他來說不算什麽,朕也不能輸給他不是?”


    懿皇貴妃歎氣,這有什麽好逞強的?


    昭帝拉著她的手睡著了。懿皇貴妃衝八寶招手,叫他過來囑咐道:“醒酒湯時刻溫熱著,等陛下醒了再給他服下。還有,你可得盯好了,這勤政殿不許放任何人進來,嬪妃也不行。可都記住了?”


    八寶迷茫道:“為什麽啊?”


    懿皇貴妃嗬斥道:“不行就是不行。若是你膽敢私自放人進來,明日本宮就送你進暴室。”


    這當然隻是嚇唬八寶的,看來還挺管用,八寶趕緊保證道:“奴都記下了。可是娘娘,這天兒都晚了,您還要出去勤政殿啊?”


    懿皇貴妃說道:“本宮還有宮務在身,今日不宿在這裏。”


    她回了萬壽宮,將蘭茹叫來道:“本宮有些話要囑咐雪茶,奈何本宮甚為大燕朝皇貴妃,若貿然傳信去播羅國,恐招人猜疑。你便以你的名義給雪茶修書一封,本宮說,你來寫。”


    蘭茹即刻鋪紙執筆,寫道:“……正妃的死就是這樣。為了顧及大燕的顏麵,陛下不會將真相張揚出去,但你可千萬要當心。你如今是正妃的侍女,司寇蓉、司寇蓁二人未必會肯放過你。你千萬要記得自保,切不可急於出人頭地,給了她們拿你做靶子的機會……勿回。”


    這封密信很快便通過鍾離的手下渠道,傳入了雪茶手中。


    因著正妃司寇芷死後,她和其他的侍女便被分派給了兩位側妃那裏。她現在跟隨的正是姐姐司寇蓉。司寇蓉是頭一個去了南榮鶴身邊侍寢的,一時風光無兩,她們侍女也跟著得臉,走到哪都會被人豔羨。是以,要找個清淨地兒仔細讀信並不容易。


    雪茶好不容易瞅準了時機,躲在一處花樹下掏出信來細看,看到一半時卻被人拍了肩膀,嚇得她那麽一蹦,腦袋就撞上了來人的下巴。


    南榮鶴那張偏亮的臉瞬間扭曲了——被撞到下巴不要緊,要緊的是他牙齒因此咬到了舌頭。


    雪茶傻了,呆了半晌跪下道:“王上恕罪,奴婢該死!”她不動聲色將信掖回了袖子中,也不知南榮鶴看見了沒有。


    南榮鶴可是看得真真切切,他卻隻裝作沒看到的樣子:“是你呀!本王可記得你,你是不是原來在懿皇貴妃身旁服侍的那個?”


    第62章 棋局


    “蘭茹, 我接到你的信了!我聽了你的意見, 沒有去主動招惹王上, 不過他卻主動來和我講話了。或許是因為兩位側妃娘娘都很受寵的緣故吧, 畢竟我作為司寇蓉的大侍女, 還是經常在他跟前露臉的……不過他也沒說什麽,就認出了我是曾在懿皇貴妃娘娘身旁服侍的,叫我現在好生服侍司寇蓉而已……”


    雪茶興奮地寫完了這封信, 窗外夜色正濃。她將信紙卷成一團塞進衣袖準備出門送出, 卻又瞥見一旁攤開的蘭茹的信, 信末清清楚楚寫了兩個大字——“勿回”。她沮喪地將寫好的信拿出來, 壓在了枕下。


    翻來覆去半晌,她卻睡不著, 滿腦子都是南榮鶴那張離得極近、極美的臉。她捂住噗通噗通跳個沒完的心口, 強迫自己閉上了眼睛。


    而在南榮鶴的寢殿中,他撇下已經熟睡的司寇蓁,叫來心腹侍衛章琛問道:“那丫頭的信寄出去了嗎?”


    章琛答道:“沒有。”


    南榮鶴說道:“那你就幫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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