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一響,豺群立刻化整為零,嘩啦一聲潰散了。


    一位四十來歲滿臉絡腮胡子的漢子從岩石背後站起身來,拍拍蹲在身邊的一條大黃狗的後腦勺,喝了聲:“洛戛,快上!”


    頓時,青灰色的岩石叢中飛出一股黃飆。


    假如是岩羊群、馬鹿群或野牛群,遭遇伏擊,總是互相擠在一起順著一個方向逃跑,誰都害怕逸出群體會成為獵人和獵犬追捕的目標。草食動物的這一品性,恰巧 幫了獵人和獵犬的忙,在追捕中永遠也不會犯方向路線的錯誤,追到最後總能撿到一隻筋疲力盡掉了隊的獵物。豺要比岩羊、馬鹿、野牛狡猾得多了。豺群遭遇到伏 擊,就像炸了窩似的朝四麵八方逃散。


    臻色的樹林裏,東南西北到處都是豺悲哀的囂叫,到處都有豺紅色的身影在晃動。


    假如換成一條普 通的草狗,或者換成一條初出茅廬缺乏狩獵經驗的小獵犬,肯定會先去追逐離自己最近的那隻豺,追到半途,突然發現另一隻豺離自己更近些,於是便丟棄先前的目 標,改換追擊的路線。如此這般更換了三五次目標後,所有的豺都會逃得無影無蹤的。豺群四散逃命的目的,就是要混淆追逐者的視線,動搖追逐者的決心,分散並 消耗掉追逐者的體力,在追逐者猶豫彷徨徘徊時尋找死裏逃生的機會。


    洛戛是不會輕易上當受騙的。


    洛戛不是日曲卡山麓常見的那種粗腰 短腿看起來呆頭呆腦的土狗。它的母親是尕瑪爾草原國營農場的一條身價很高的進口牧羊犬,它的父親是一條從昆明軍犬學校畢業的正在日曲卡雪山哨所服役的軍 犬。在它身上,既有英國哈利亞犬、德國迷你篤更犬和愛爾蘭雪達犬等名貴西洋血統,又有雲南高山犬和本地土狗的遺傳基因,或許還隱匿著一星半點狼的血脈。它 雖有洋狗的高貴,卻沒有洋狗的嬌氣;它有本地土狗吃苦耐勞的特性,卻沒有本地土狗的窩囊猥瑣。


    豢養洛戛的主人,獵戶寨村長阿蠻星,用一頭犛牛 外帶七張冬狐皮的昂貴代價,把它從國營農場那位鷹勾鼻的牧羊人手裏換了來。洛戛也確實值這筆錢。在它身上完美地體現了雜交優勢。它體格高大,差不多是當地 土狗的兩倍;它四肢細長,寬胸窄腰,身體呈漂亮的流線型,奔跑起來快疾如風。即使以善跑著稱的長耳兔,一旦被它盯上,也很少有逃脫的。它唇吻尖長,一口結 實的犬牙白得像冰粒,泛動著寒光,能一口咬穿堅韌的熊皮。它長著一身黃毛,光滑得就像用水晶石磨過,還能奇異地變幻色彩:進入紅山土地帶,它緊縮茸毛,金 紅色的毛尖湊成一片,整個身體就變成金黃泛紅;進入枯黃的深秋草原,它蓬鬆開茸毛,金紅色的毛尖下麵便是一片純粹的土黃,這使它很容易蒙蔽獵物。


    洛戛跟隨阿蠻星已一年多,無數次攆山狩獵,積累了豐富的追捕經驗。麵對四散潰逃的豺群,洛戛就瞄準一隻毛色豔紅的母豺窮追猛攆。母豺上山它上山,母豺下 坡它下坡,母豺鑽灌木叢,它也跟進灌木叢,不受任何幹擾,一心一意拚命追擊。不一會兒,它和母豺之間的距離越縮越短,已聽得見母豺吭哧吭哧的喘息聲了。


    母豺拐了個彎,踩著一片罌粟花朝前飛奔,呦歐呦歐,向同伴發出求救的叫聲。


    突然,一叢稠密的罌粟花裏躥出一隻黑耳朵公豺,斜刺著從洛戛麵前躥過。黑耳朵公豺離洛戛實在太近,豺尾幾乎蹭著洛戛的狗鼻子了。看起來黑耳朵公豺已累得 口吐白沫,似乎還跛了一條前腿,仄仄歪歪跑得很慢。洛戛隻需一個撲咬就可以咬住那條肮髒的豺尾,仿佛是一個可以白撿的便宜。但洛戛並沒有改變自己的追擊路 線。它明白,一旦它掉過頭去追黑耳朵公豺,這家夥立刻就會跑得比兔子還快。豺是種高智商的詭計多端的動物,黑耳朵公豺嘴角邊的白沫是假的,跛腳也是佯裝出 來的,目的就是要讓洛戛產生容易捕捉的錯覺,把那隻毛色豔紅的母豺從困境中解救出去。洛戛已經跑累了腿,假如丟棄跟它同樣勞累的母豺,而改追精力充沛的黑 耳朵公豺,是無法追攆得上的。


    洛戛仍然緊緊盯著母豺不放。對付豺,重要的就是鍥而不舍,窮追到底。母豺的速度漸漸放慢,囂叫聲也變得低沉嘶啞,淒淒慘慘。洛戛曉得,照這樣追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母豺就會累癱在地,在它淩厲的撲咬下徒勞地掙紮兩下,便成為它口中的獵物。


    它叼著母豺回到阿蠻星身邊時,主人一定會伸出繭花粗糙的手撫摸它的脊背,賞給它一根骨頭的。這麽一想,它追得愈發起勁了。


    又有兩隻公豺從山茅草裏冒出來,攔在母豺與洛戛之間,豺眼凶光閃爍,張牙舞爪似乎要和洛戛作困獸鬥。洛戛毫無畏懼地迎頭衝過去。它曉得,豺不像狼那樣有 跟獵人和獵犬殊死拚搏的膽魄。豺深知人的厲害,尤其懼怕人手中握有的那杆能噴火閃電的獵槍。隻要獵槍炸響,空氣中彌散開刺鼻的火藥味兒,豺便心無鬥誌,不 敢戀戰。再說它洛戛體格高大,這兩隻公豺果真膽大妄為敢攔住廝殺,也不是它的對手。


    果然,兩隻公豺見洛戛躥到麵前,“呦——”地怪囂一聲,分左右兩頭逃進草叢。


    洛戛看都不朝那兩隻色厲內荏的公豺看一眼,狗尾巴平平地和脊梁形成一條直線,腳下生風,繼續朝疲於奔命的母豺追去。


    豺群的車輪戰術破產了,又沒有誰有勇氣跳出來同體魄和狼不杯相上下的洛戛較量,都曉得這討厭的狗有獵人和獵槍撐腰,誰惹得起呀。豺們一隻隻溜之大吉,整個豺群都逃遠了,隻拋下孤零零的一隻母豺。


    母豺繼續頑強地奔逃著。


    洛戛離母豺隻有二十多步遠了。突然,母豺一個左拐彎,朝一片紅鬆樹林跑去。洛戛很納悶,紅鬆樹林稀稀拉拉,既沒有灌木可以隱蔽,又沒有洞穴可以躲藏,對 正在逃避強敵追蹤的母豺來說,無疑是條死路;難道這隻母豺已逃得昏頭昏腦糊裏糊塗了?不,不可能。豺生性狡黠,不可能在危急關頭犯傻的。母豺一定想搞什麽 鬼名堂了。洛戛警覺起來。瞧這母豺,一麵奔逃還一麵偏仄腦袋朝左側窺探。洛戛順著母豺的視線瞥了一眼,立刻識破了母豺的心計,母豺是在玩聲東擊西的把戲 哩。母豺假裝往紅鬆樹林跑,其實真正的逃跑路線是左側怒江江畔那塊紅土坡!母豺是想利用身上那層保護色來逃過劫難。


    動物身上皮毛的色彩在進化 過程中往往變得和周圍的境非常協調。這有利於隱蔽自己,逃避天敵,求得生存。日曲卡山麓的豺多為紅色或褐紅色,因為這一帶土質為紅尤其是怒江兩岸,由於水 土流失嚴重,大塊大塊山坡,沒有植被覆蓋,裸露出褐紅色的酸性土壤。豺一旦置身於怒江江畔的山坡,幾乎與大地融為一色,即使以千裏眼著稱的金雕,也很難在 一片炫目的紅土中識別出豺的身影來。


    一旦讓母豺逃進那塊紅山坡,母豺就會像魚遊進水似的輕鬆自在。母豺隨便跳到哪塊土坷垃旁,突然弓起脊背靜 止不動,就得讓它洛戛好一陣找,才能辨明哪幾塊是山土,哪一塊是豺背。而母豺已小憩了一陣,喘過氣緩過勁兒來,又飛也似的奔逃了。狗的嗅覺和聽覺都極其靈 敏,視覺卻相對來說要弱一些,和帶有自然保護色的母豺在紅山坡上周旋,就像閉上一隻眼與獵物玩捉迷藏,當然對洛戛不利。


    決不能讓母豺的詭計得逞。


    母豺果然是在玩聲東擊西的把戲,眼看就要逃進紅鬆樹林了,突然一個九十度的急拐彎,嗖的一聲朝左側那塊紅山坡躥去。幸虧洛戛早有準備,不然的話,準會被慣性帶著朝前滑去,等返過身來,已貽誤了時機,彼此拉大了距離,母豺就贏得充裕的時間逃進紅山坡了。


    就在母豺剛剛轉身的瞬間,洛戛一甩狗尾,四爪騰空,緊跟著在空中完成了拐彎動作,不但沒浪費時間,還爭得了時間,把自己和母豺的距離又縮短了一半。


    現在,一條黃毛大公狗和一隻紅毛小母豺已差不多首尾相銜,近在咫尺了。洛戛暗中使勁,準備進行兩級前撲。這是它捕獵的拿手好戲。


    狗的前撲和躥躍是兩碼子事,雖然姿勢有點雷同,都是兩條後腿用力朝後蹬,兩條前腿齊嶄嶄朝前挺舉,但內在的差別卻是很大的。前撲時,脊梁先弓後挺,狗尾 豎直,腹部收縮,腰肌大幅度繃彈,狗頭盡量朝前探伸,落地時四隻狗爪做摟抱撕扯狀;而躥躍時,狗身體的各個部位動作都很節製。一個躥躍最多能跨出一米,一 個前撲卻能達到兩米開外。躥躍可以不間斷地連續進行,前撲卻不行。前撲時,所有的意念、勇氣和力量都集中在狗爪狗牙上,準備落到獵物身上後立即和獵物扭成 一團。假如前撲落空,一般的草狗銳氣頓減,要好一陣兒才能緩過勁兒來;就算是訓練有素的獵狗,前撲落空,奔跑的姿勢已經散了形走了神,要重新進行第二次前 撲,需要好幾秒鍾才能把散了形走了神的姿勢重新收攏回來。能不停頓不間斷地連續進行兩次前撲的狗是十分罕見的。


    洛戛是狗中的佼佼者,在這方麵 可說是獨領風騷。它憑著極其靈敏的反應和極其協調的動作,一次前撲落空後,在四爪落地的一瞬間,散了形走了神的奔跑姿勢會奇跡般地恢複原狀,眨眼間身體又 能像支箭朝前飛出去,簡直比澳大利亞袋鼠還利落。它就憑這套兩級前撲的技巧,捕捉了無數隻極善奔跑的麂子和岩羊。


    洛戛又跟在母豺後麵追了幾步,冷不防撲了起來。它沒有吠叫,不叫的狗才善咬。


    母豺驟然間加快了速度,哧溜一下躥到前麵去了。這洛戛的意料之中。豺不可能像蠢笨的豪豬那樣一次前撲就被撲倒的。洛戛刹那間又進行第二次前撲。母豺已經 是竭盡全力在飛奔了,但速度還是比不上狗的前撲來得快。洛戛計算得十分準確,第二次前撲的落點正好是在母豺的脖頸上。它的兩隻前爪可以穩穩地摟住豺的腦 殼,兩隻後爪踩住豺背,把豺蹬翻。在豺驚慌掙紮之際咬住豺的頸窩。


    洛戛犯了一個強者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輕敵。它低估了母豺應付危機的能力。


    被洛戛緊迫不放的母豺名叫達維婭,是埃蒂斯紅豺群中最年輕漂亮的單身雌性,今年剛滿三歲。三歲是豺的黃金年齡,體力、精力和智力都處於鼎盛時期。達維婭 曾跟獵狗打過兩次交道,憑著豺聰慧的頭腦,都是很容易就把獵狗甩脫掉的。它沒想到這一次這條大黃狗卻這麽難以對付,簡直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智商似乎也特 別高。豺的拿手好戲諸如接力奔逃、車輪戰術等等都騙不了它,簡直像個無法擺脫的幽靈。當洛戛第一次前撲時,它使出吃奶的力氣一陣狂奔,總算幸免於難。它以 為大黃狗前撲落空後追擊速度會減慢,它可以趁機拉大彼此間的距離,沒想到討厭的大黃狗能連續兩次前撲。幸好它兩隻尖尖的豺耳貼在腦殼上,一麵飛奔,一麵諦 聽身後的動靜。它聽見尾後的空氣再次被撕裂,一股刺鼻的狗氣味再次從空中散播下來,眼看四隻狗爪就要像一張網罩住自己的身體了,它急中生智,猛然刹住腳 步。“嗖——”大黃狗的身影掠過它的頭頂飛到前麵去了。好險啊,狗屁股竟坐在它的豺頭上了。這不大雅觀,卻是一個反咬一口的好機會,也讓大黃狗嚐嚐豺的厲 害!它閃電般地朝大黃狗的後腿咬去。


    大黃狗的動作比它快捷,它的豺嘴還沒來得及噬咬,大黃狗兩條後腿猛地往後蹬踢,動作很像是馬在尥蹶子。沒 有防備,被踢中下巴頦,身不由己朝後仰倒。它是沿著怒江旁的山脊線在奔逃,一個仰倒,咕咚咕咚順著山坡朝怒江滾落下去。幸好坡勢不太陡,又長著一層鬆軟的 狗尾巴草,沒傷著筋骨。一直滾到江邊,才好不容易翻爬起來。這一跤跌得它暈頭轉向,還沒回過神來呢,大黃狗已順著斜坡居高臨下氣勢洶洶地朝它壓下來。它沒 有其他選擇,隻好朝怒江逃去。


    怒江正值汛期,凶猛的洪水夾帶著大量紅山土在落差很大的峽穀間暴跳如雷。水位漲得極高,把地勢較低的樹林和草地都浸沒了。一層一層的浪互相撲擊著噬咬著吐出一團團渾濁的紅泡沫。


    豺雖然會遊水,卻隻能在風平浪靜的水塘裏遊遊,不可能從濁浪翻滾的怒江裏泅渡過去。母豺達維婭實在被逼急了,望見江邊有一棵枝杈繁茂的珍珠栗樹泡在淺水灣裏,便不顧一切地跳了上去。


    達維婭沒想到,自己這一跳,不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整個埃蒂斯紅豺群未來的命運。


    洛戛後悔自己不該冒冒失失跟著母豺跳到珍珠栗樹上來。它求勝心切,以為母豺已被自己逼到絕境,隻要跟著母豺跳上這棵躺在江邊的珍珠栗樹,就能在樹梢的盡頭把母豺咬翻逮住。


    洛戛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跟著母豺跳上去後,剛才還穩穩當當停擱在江岸的珍珠栗樹忽然間活動起來,還沒等它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珍珠栗樹已載著它,還有那隻該死的母豺,駛離了江岸,迅速漂向江心。


    這事其實並不離奇。洪汛期,怒江兩岸經常發生滑坡現象,整棵整棵的樹被滑落的山坡帶進怒江,順著浩浩蕩蕩的江水漂流而去。這棵珍珠栗樹就是從上遊漂來, 又被衝到岸邊,剛巧一根彎曲的樹枝掛住江邊的一塊礁石,就像船被拴上樁一樣,停擱下來。母豺跳上去後,那股衝力使本來就掛得不牢實的樹枝從礁石上脫鉤;洛 戛緊跟著往上跳,就像一根無形的竹篙猛撐了一下,珍珠栗樹便又順流而下了。


    母豺逃到樹冠,抱著一根丫形樹枝;洛戛趴在樹根的一塊老疙瘩上。彼此相距約二十米。


    開始,洛戛還想繼續完成主人交代的追捕任務。母豺待在樹冠,三麵環水,無路可逃。它伸開帶鉤的狗爪,抓住粗糙的樹皮,朝前挪動;剛爬了兩三米,珍珠栗樹 漂離了水麵較為平靜的淺水灣,進入湍急的江心。猛烈晃蕩起來,它用狗嘴咬住伸出水麵的細樹枝,四隻狗爪緊緊摟抱住樹幹,才勉強沒被搖落江中。無窮無盡的水 浪接踵而來,珍珠栗樹猛烈地起伏顛簸,洛戛雖是傑出的獵狗,卻從未經曆過水上鍛煉,很快就頭昏腦漲了。連站也站不穩,還怎麽撲咬呀,它不得不放棄繼續向母 豺攻擊的念頭。它想,反正母豺已是網中魚,籠裏鳥,陷阱裏的麂子,就讓它多活一會兒,等珍珠栗樹漂回岸後再收拾也不遲。但願這棵珍珠栗樹隻是在同它洛戛開 個小小的玩笑,在江心漂遊玩耍一陣,就會靠岸停泊。


    它的希望很快落空了,珍珠栗樹漂進江心,就像被穿了鼻繩的牛,被激流牢牢地牽拉著,在蜿蜒的怒江裏順流而下。絲毫沒有要靠岸的意思。


    太陽在烏雲中若隱若現,日光由東邊升至頭頂,又向西邊傾斜。


    也不知是珍珠栗樹在水裏浸泡的時間長了,在悄悄下沉,還是水流改變了樹幹的位置,洛戛所處的樹根部位一點點地被淹沒到水下去了。起先江水漫到它的膝關 節,又漸漸漲到它的頸部。它必須重新找個安全的地方。它觀察了一下,整棵珍珠栗樹地勢最高的地方當然是樹冠,但細嫩的樹枝搖晃得厲害,能否爬上去實在沒把 握。除了樹冠,就屬樹幹和樹冠的分杈部位最理想了,隆出水麵有半尺多高,幾根茁壯的枝杈像個托盤,很穩當哩,還有不少樹皮瘢節和樹瘤,能踩穩抓牢。它艱難 地摳住樹皮,一寸一寸地往前爬,也不知爬了多長時間,總算如願以償,爬到了樹杈部位。


    這時,珍珠栗樹漂進地勢峻峭的峽穀。驚濤拍岸,訇訇如雷。珍珠栗樹越駛越快,不時被激流拋向空中,又跌落在江心的磯石上,樹枝紛紛折斷,樹冠像被一把巨大的剪刀在不斷地修枝剪葉,越來越小。


    達維婭不是瞎子,當然看見洛戛正趴在樹杈上。它再爬過去。顯然是在向敵手靠攏。但它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它已處在樹冠的最前端,江水不斷湧上來,把它潑 得精濕。豺跟狗一樣,是陸上走獸,不諳水性,也畏懼洶湧的江水。珍珠栗樹順著水浪搖晃,它已被搖得惡心嘔吐。四隻豺爪要死死摳住樹皮,才勉強不被水浪卷進 旋渦中去。時間一長,四隻豺爪僵硬麻木,若再繼續在樹冠上待下去,堅持不了多久恐怕就會失足掉進江裏。


    動物同時麵臨兩種以上的危險,會有一種 避重就輕的本能,對達維婭來說,江水和洛戛都是它的死對頭,但江水要比大黃狗凶惡多了。一旦掉進江去,來不及掙紮,就會被惡浪吞噬掉。大黃狗雖然也很厲 害,但同咆哮的怒江比較起來,就要遜色得多,危險也小一些,對方真要撲咬,自己起碼還可以作一番廝殺拚鬥。


    很快,母豺達維婭也爬到了樹杈。豺 和狗之間的身體距離隻有半米遠了。對洛戛來說,獵物近在咫尺,隻須輕輕往前一躍,即可抓住母豺,但它似乎已失去了攻擊的興趣。它在漂流的樹幹上爬了十多 米,從樹根爬到樹杈,比在陸地上奔跑兩公裏還累得慌,隻覺得頭昏眼花,四肢發軟;現在頂要緊的是保全自己的性命,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還奢談什麽狩獵追 捕。再說,珍珠栗樹正在激流裏起伏顛簸,也很難向母豺進行有效的撲咬,假如真的廝扭起來,怕是要一起滾進江裏去的。它雖然對主人很忠誠,但還沒有傻到要同 獵物同歸於盡的程度,主人不在眼前,這同歸於盡的義舉主人看不見,也就失去了意義。


    對洛戛來說,隻能違心地和母豺和平共處。


    珍珠栗樹還在無休止地漂流。


    它們彼此隻相隔半米,犬科動物靈敏的嗅覺無法不聞到對方身體的氣味。嗅覺在哺乳類動物中扮演著魔術師的角色。陌生的氣味會刺激敵對情緒,熟悉的氣味會產生友善情感。慢慢地,洛戛對母豺的身體氣味由陌生變得熟悉起來。對達維婭來說,大黃狗的氣味似乎也不怎麽令它討厭了。


    在共同的遭遇麵前,敵對情緒自然而然地減弱下去。


    假如沒有隱藏在水麵下的那塊暗礁,假如沒有那次猛烈的碰撞,獵狗洛戛和母豺達維婭也許就這樣麵對麵僵持著,在一種特定的環境下保持著暫時的和平。一旦珍 珠栗樹靠岸,和平便自動結束,又恢複到生死對壘的狀態。洪汛期波濤滾滾的怒江裏不是沒有過這方麵的先例。曾經在一塊由幾棵大樹糾纏組合成的浮島上,一隻雪 豹和一頭羚羊同在激流中漂了兩天,彼此就像一起乘坐命運之舟的客人,沒有仇恨的眼光,沒有血腥的殺戮,雪豹甚至都沒向羚羊發出一聲恫嚇的吼叫。可是兩天後 浮島漂進一道l形河床,擱淺在沙灘上時,豹和羊之間的和平便被畫上了句號,同患難的友誼也被一筆勾銷。那隻雪豹一跳上岸,就毫不猶豫地撲上去把羚羊撕成碎 片。


    猛烈的觸礁發生在翌日清晨。


    珍珠栗樹在熹微晨光中漂過異常險峻的銅鑼峽,駛入一段開闊的江麵,水勢相對來說平緩了許多。漂流 了差不多一天一夜,洛戛已精疲力竭,特別是在過銅鑼峽時,珍珠栗樹在浪尖穀底箭也似的穿行,折磨得它全身骨頭都快散架了。現在好了,珍珠栗樹緩緩地浮在水 麵上,腦袋不像剛才暈得那麽厲害了,它有一種緊張過後的鬆弛感。它鬆開了摳住樹皮的爪子,活動活動麻木的關節,半蹲起身子,舔舔腹部濕漉漉的絨毛,舔掉點 水珠,不至於太難受了。


    天邊露出一抹玫瑰色與橘黃色混雜的霞光,天色也有點暗淡。就在這時,珍珠栗樹觸礁了。那是一塊暗礁,誰也看不見。珍珠 栗樹正正地一頭撞上去,“砰”的一聲,正在漂流的樹突然間刹住了。公平地說,這碰撞並不算特別猛烈,但洛戛毫無思想準備,狗爪也沒摳緊樹皮,身體被一股強 大的慣性夾帶著,向前跌去,不偏不倚跌到母豺達維婭身上。達維婭是背朝著下遊,也被這意外的觸礁弄得仰麵向後倒去,但有根很粗的樹枝橫在它背後,擋住了 它。它背靠著樹枝,兩條後腿直立著,兩隻前爪在空中舞動。就在這時,洛戛朝它滾了過來。


    假如洛戛還能掌握方向,是決不會朝母豺跌滾過去的。樹 杈又狹小又滑溜,它已失去了平衡。母豺隻要用前肢踢蹬它一下,它就會被踢進江裏去喂魚。母豺這個站立姿勢很容易用前肢踢蹬它的。當它跌滾進母豺懷中去的時 候,嘴裏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般的哀號。它閉上了狗眼,絕望地等待這致命的踢蹬。可是,它身體搖晃了屍幾下後重新在樹杈上站穩了,尖銳的豺爪也沒落到它 身上。它睜眼一看,母豺兩條前肢朝外撐開,用柔軟的胸腹阻止了它繼續跌滾。母豺兩條前肢似乎還朝內彎曲著做出摟抱狀,扶穩了它東倒西歪的身體。它注意觀察 了母豺臉上的表情,唇吻聳動,眼睛瞪得老大,一副驚詫的表情,看不出有什麽厭惡感,它還注意到母豺兩隻前爪銳利的爪鉤還縮在爪鞘裏,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友 好的表示。


    母豺達維婭其實已經把洛戛看做是同命相憐的夥伴,同舟共濟的難友。達維婭是雌性動物,比較起來雌性動物更難忍受孤獨。對達維婭來說,在隨時都有可能葬身魚腹的險境中,哪怕有一個對頭在身邊,總比獨自在風浪中掙紮要好得多。


    洛戛重新站穩後,往後退了一步。現在,這兩個冤家對頭彼此隻相隔幾寸遠了,不僅身體靠近了,那遙遠的心理距離,也大大縮短了。


    這時,珍珠栗樹漂出了水勢相對平緩的江段,又漂進落差陡峭的峽穀。怒江從巨岩上奔流直下,江水像一條紅色瀑布掛在石壁上。珍珠栗樹垂直落下去,“轟”的 一聲巨響,殘剩的一點樹冠被砸得粉碎。母豺達維婭後半個身體靠近樹冠,隨著折斷的樹枝,兩條後腿和整個臀部滑進江去,隻有兩隻前爪還摳在樹幹上。它拚命掙 紮,無奈水流湍急,樹幹圓溜溜,樹皮長時間浸在水裏,有點酥軟,也有點滑膩,掙紮了半天也沒能攀爬回樹幹上去,反而越掙紮越糟糕,身體漸漸往下滑,差不多 整個兒都泡在水裏了,隻有豺頭和豺脖還勉強露出水麵。水的衝力太大,它支持不住了,呦呦怪叫著,求援的眼光投向大黃狗。


    假如洛戛執意要把母豺 置於死地,現在是最好的機會了。不用它動,隻要扭過臉去裝著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再等兩三分鍾,這隻母豺在這個世界上就算玩完了。可是,它洛戛獨 自待在這棵珍珠栗樹上,似乎也太孤單了。動物會有這麽一種心理,有個伴兒共同承擔風險,起碼在感覺上風險就會小些。洛戛用後肢鉤住樹疙瘩,前爪深深摳進樹 皮,探出狗頭,一口叼住母豺的後頸窩。刹那間,獵狗生涯養成的習慣使洛戛產生了一種神秘的衝動:狗牙下是柔軟的豺皮,豺皮下是滑動的血管,血管背後是硬邦 邦的頸椎骨。洛戛最喜歡的殺戮方式就是咬碎獵物的頸椎骨。它曾經多次用這種手段結果了野兔和鬆鼠的生命。它此時已叼住了母豺的後頸窩,可謂天賜良機,它不 用擔心母豺會反咬一口,也不用太費事,隻消用力將狗嘴閉合,就會傳來豺頸斷裂的脆響。它的肚皮早餓了,這要命的漂流還不知什麽時候能結束呢。豺肉雖然沒麂 子肉可口,倒也能充饑果腹,可是,洛戛總覺得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迫使它放棄這獵殺的念頭。假如剛才不是母豺擋了它一下,觸礁時它恐怕早就跌進江裏殞命了。罷 罷罷,就算一隻葫蘆換兩隻瓢,誰也別虧了誰。它四條狗腿用力屈蹲,把母豺拉上樹幹來。


    母豺達維婭被洛戛從水裏叼上來後,蜷縮在洛戛身邊。豺和 狗緊緊貼在一起。兩個身體貼在一起,互相支撐,互相取暖,互相依傍,才能抗得住這驚濤駭浪。說真的,整棵珍珠栗樹就樹杈中心部位最安全,而樹杈的中心部位 麵積實在太小,容下一狗一豺而又要彼此保持一定的警戒距離,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達維婭靠在洛戛身上,豺眼裏最後一點兒敵對的警惕與仇恨也消失了。它信賴地把腦袋枕在洛戛的腰際,仿佛洛戛已脫胎換骨變成一隻可以生死相依的大公豺。


    本來嘛,豺和狗就是同種異族的動物,並非像貓與鼠、檬與蛇那樣是天敵。洛戛之所以把達維婭作為自己的捕獵對象,是因為豢養它的主人阿蠻星對豺感興興趣。 現在主人被拋在遙遠的地方了,這種興趣也就變得模糊。而達維婭之所以對洛戛仇恨,完全是因為洛戛威脅到自己的生存,現在這種威脅已被同舟共濟的命運化為烏 有,仇恨也就自然地煙消雲散了。再說,洛戛把它從水中解救出來,感激之心自然而然衍生出脈脈溫情,徹底取代了緊張和對峙。


    其實,這世界本來就沒有那麽多的仇恨。


    當天半夜,珍珠栗樹終於泊岸了。在路過一段s形江灣時,一股激流把珍珠栗樹衝出江心,衝進一條支流。支流的水和怒江的水從兩麵推搡著珍珠栗樹,幾下就把珍珠栗樹拋到江邊的砂礫上。


    達維婭跟著洛戛搖搖晃晃爬上岸來。這完全是塊陌生的世界,根本嗅不到一點兒它所熟悉的埃蒂斯紅豺群的氣味。動物對陌生地界總懷有一種恐懼心理,它緊緊尾隨著洛戛,不斷地用舌頭舔那條狗尾巴。這是犬科動物中弱者對強者祈求保護的特殊的身體語言。


    剛上得岸來,漆黑的夜空突然電閃雷鳴,閃電像柄寒光閃閃的利劍,一次又一次挑破夜的胸膛,把大地照得一片慘白。驚雷仿佛就在頭頂炸響,震得江隈微微顫 抖。突然,天空飄下一隻橘紅色火球,鑽進崖頂一棵突兀挺拔的鬆樹裏,靜默了一會兒,鬆樹進濺出一團耀眼的藍光,驚天動地一聲巨響,峽穀飄散起一股刺鼻的焦 糊味。那棵根深葉茂的鬆樹被從中間炸成兩片,連同被炸裂的岩石,轟隆隆滾落進怒江裏。


    怒江短暫地喧囂了一陣,很快就恢複了常態。


    這是怒江峽穀十分厲害的球狀閃電。


    達維婭嚇得心驚膽戰。那刺眼的閃電,那震耳欲聾的驚雷,都使它不停地發出呦呦怪囂。向同伴表達自己內心的極度恐懼。


    洛戛雖然也天生畏懼閃電驚雷,但到底是雄性,在雌性麵前不能太稀鬆太熊包了,就壯起膽子走在前頭,冒著傾盆大雨在崎嶇漚泥濘的山道上奮力攀登。


    它們運氣好,不一會兒就在離江岸不遠的一座小山腰上找到一個石洞,鑽進洞去,撲鼻而來一股草腥味和羊膻味。阿羅,原來是一頭岩羊躲在洞裏避雨呢。


    雨聲和雷聲太響了,直到洛戛和達維婭鑽進洞口,岩羊才發覺危險,勾起一對彎刀似的羊角拚命往洞外躥。倘若隻有洛戛或者隻有達維婭,是休想把這頭岩羊阻截 住的。被困在洞裏的岩羊有一種死裏求生不顧一切的瘋狂,那對角細長尖銳,無比堅硬,無論是豺皮還是狗皮都能捅出血窟窿來。和這樣一對羊角正麵硬頂是要吃大 虧的。讓岩羊躥出洞去,那就更無法擒捉。洛戛和達維婭在怒江漂流了一天一夜多,筋骨都差不多泡酥軟了,決無可能在漆黑的雨夜追上善於在陡崖上攀緣跳躍的岩 羊。好在是一狗一沒讓岩羊從眼皮底下逃掉。洛戛和達維婭配合得如此默契,簡直神了,嗅到羊膻味後,洛戛扭腰閃在左側的洞壁,達維婭輕輕一跳貼在右側的洞 壁。岩羊的腦殼剛剛躥到洞口,洛戛一下撲到羊背上,岩羊直起身來想把洛戛甩下背去,達維婭已咬住了岩羊的一條後腿。倒黴的岩羊受不了這雙重夾擊,咕咚一聲 倒在地上。


    團結就是力量,團結萬歲!


    它們早就饑腸轆轆了,溫熱的羊血,糯滑的羊腸,爽口的羊肉,吃得好不痛快。


    吃飽喝足後,它們在溫暖幹燥的石洞望很快睡著了。它們太累了,一覺睡到大天亮。等待它們的,是更嚴峻的考驗。


    生活,不可能一帆風順。


    珍珠栗樹泊岸的地方叫野猴嶺,離日曲卡山麓足足有四百裏。


    野猴嶺,顧名思義,就是由猴子占領並統治的地盤。那是一群凶悍的短尾猴,猴尾巴比兔尾還短,紅臉黑身,約有七八十隻。這一帶沒有老虎、豹子和其他猛獸。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達維婭和洛戛很快就領教了猴群的厲害。隻要它們跨出石洞,討厭的猴子就蹲在陡峭的石崖上衝著它們大聲咆哮,攪得它們無法安寧。它 們外出覓食,成群的猴子便尾隨在它們背後的樹上,一見有獵物出現,不管是獐子還是麂子,便齊聲呐喊,還使勁搖晃樹枝,弄得嘩啦啦響,獵物便飛快地逃遁了。 又不是吃你們猴肉,你們心疼個屁呀,達維婭憤憤地想,但沒法和這些猴子評理去。


    一連幾天,達維婭和洛戛遭到猴群連續不斷的騷擾和搗亂。野猴嶺一帶有許多馬鹿和羚羊,但被猴群攪得什麽也逮不著,它們饑餓難忍,隻好啃食在水塘裏已泡得腐爛發臭的動物屍體。它們都不是鬣狗投胎,不習慣吃腐屍,才吃了兩頓,拉肚子拉得都快把腸子屙出來了。


    對這群短尾猴來說,是執意要把這一豺一狗兩位不速之客驅趕出野猴嶺的。這裏是它們祖祖輩輩棲身的地方,豈容凶惡的豺狗來染指。短尾猴基本上是素食動物, 天生厭惡一切食肉動物,特別對豺,列為惡獸之首,恨不得天底下的豺通通生瘟病全部死光光才高興。在這一點上,短尾猴與人類的立場大致相同。人也把豺視為凶 殘狡詐的代名詞,豺狼豺狼,把豺看得比狼還壞。猴們曉得豺的厲害,在這塊土地上紮下根來,就會對猴群構成永久性的生存危機,野猴嶺恐怕就得改名叫豺狗嶺 了。因此,它們趁達維婭和洛戛初來乍到立足未穩之際,主動出擊。


    一場你死我活的競爭不可避免。


    這些形體跟人類差不多,但身高隻及 人類三分之一的家夥,幾乎跟人類一樣可惡。(這當然是達維婭的感覺,洛戛身為人類豢養的獵狗,是不會用這樣的語言來褻瀆人類的。)達維婭想,或許可以把人 類稱為擴大的裸猴,而把短尾猴稱為縮小的毛人。看來,隻有鬥敗這群猴子,才能在這塊土地上生存下去。


    猴子很不好對付哩。


    首先,猴 子生活在樹上,或者待在陡峭的懸崖上,時很少下到平地來。達維婭和洛戛都不會爬樹,也不善攀登懸崖,猴子在上,它們在下,猴子占盡了地理上的優勢。另外猴 群的組織紀律性較強,由一隻頭上的毛發長及肩胛的雄性猴王統治著。猴王的麵色紅得發紫,目光陰鷙,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奸巨滑的家夥。在赤麵猴王的率領下,猴 群上下齊心,統一行動,很難各個擊破。


    有一次,達維婭和洛戛在黃昏時偵察,發現猴群棲息一座陡岩上,便想等天黑盡後,趁猴群熟睡之際悄悄摸上 陡岩玩它個夜襲猴營。結果它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剛剛爬上陡岩,便響起了尖厲的猴嘯。原來猴群裏設有哨猴,別的猴子睡覺時,哨猴便瞪大眼睛密切注意四周的動 靜一有可疑的情況,便高聲報警。霎時間,猴群便從陡岩上消失了,


    白忙乎了一夜,連根猴毛也沒撈到,真敗興。更虧的是,洛戛的一隻後爪在鑽一叢灌木時紮進了一根毒刺,雖然達維婭及時用嘴替它拔了出來,但後爪還是紅腫發炎,瘸了好幾天。


    很快,洛戛就受不了了,成天被一群猴子跟蹤轟趕,快把它逼瘋了。它是獵狗,被人類養嬌了,從沒吃過這份苦,受過這份委屈。人類定時定量地喂養它,它耐餓 的本領遠遠不及豺。它快垮了,兩隻狗眼暴突出來,肩胛瘦骨嶙峋,身體縮小了一圈,脾氣也越來越暴躁,被猴群輕輕一逗,就狂吠亂嚎,白白耗費自己的精力和體 力。


    達維婭好一些。它是野豺出身,比這更苦更委屈的日子也過過。但看到洛戛那副沮喪的模樣,不知為什麽,它比自己受折磨心裏還難受。


    非要給短尾猴一點顏色瞧瞧。


    老天有眼,終於有機會施展犬科動物的威風了。這天早晨,達維婭和洛戛沿著臨江山崖下那條牛毛細路去尋找食物。和往常一樣,猴群在它們頭頂喧囂著、搗亂 著。它們正垂頭喪氣地走著,突然,山崖上傳來一聲恐怖的尖叫,一件物體咕嚕嚕從筆陡的山崖滾落下來,正好落在它們麵前。達維婭眼疾腿快,一下撲過去按住。 啊哈,原來是隻乳臭未幹的小猴子。


    不難想象,這隻小醜似的小猴子,是站在一塊被露水淋得滑溜溜的岩石上,手舞足蹈地對它們進行嘲笑起哄。不料想樂極生悲,一腳沒踩穩,滾了下來。


    小猴子沒摔死,但兩條後腿摔斷了,躺在地上吱吱哀叫。


    好極了,真是惡有惡報。


    達維婭迅速將小猴子叼到一塊空地上。這裏很醒目,能讓每一雙猴眼都看得清清楚楚。它要當著眾猴的麵屠宰並吃掉小猴子,用血淋淋的殘忍來嚇唬並驅走這群討 厭的短尾猴。殺雞給猴子看。能威懾群猴;殺猴給猴子看,效果一定更佳。它是豺,從小就在血腥的屠殺中長大,做這種事,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也不存在罪孽感。


    達維婭先撕去小猴子的一塊頭皮,再一口咬掉小猴子的鼻子。這叫淩遲。


    小猴子滿臉鮮血,哭爹喊娘,疼得在地上打滾。


    一隻母猴神情悲切,發瘋般地在陡崖上躥來跳去,跳到赤麵猴王麵前,跪伏在地,雙爪揪住猴王的雙肩,使勁搖晃,嘴裏發出一串稀奇古怪的叫聲。不用猜,達維婭一看就知道,那隻痛苦得已差不多癲狂的母猴是正在遭殃的小猴子的娘,它懇求猴王救救它的心肝寶貝。


    猴王蹲在一塊突兀的青石塊上,垂著頭,神情頹喪,好像真有點內疚哩。


    有兩隻雄壯的公猴號叫著急匆匆往山崖下爬,那殺氣騰騰的模樣,像是要下來拚命。有種就下來試試,達維婭冷冷地囂叫一聲。兩隻公猴嚇得縮了回去。色厲內荏 的家夥!猴子畢竟是猴子,沒膽量同豺正麵交鋒;再說,差不多有牛犢大的洛戛陪伴在達維婭身邊,哪隻猴也沒吃過豹子膽敢下來逞強。


    達維婭又一口咬斷小猴子的一條前臂。這叫拆零件。


    小猴子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把整個山崖鬧得恓恓惶惶。


    山崖上的猴群開始騷動不安,好幾隻母猴都把自己的小猴緊緊摟在懷裏,縮進石旮旯。


    達維婭很滿意這種效果,它就是想製造出一種白色恐怖的氣氛。猴心已經潰亂,死亡的陰影已籠罩在猴群上空,隻消再進一步發揮這屠宰的藝術性和趣味性,定能把猴們嚇得靈魂出竅,逃到天涯海角,它想。


    它輕輕一撲,把小猴子撲得仰麵朝天。它拱進柔軟的猴腹,爪牙一陣撕咬,小猴子活活被開膛破腹了,淡褐色的腹毛間一片殷紅,小猴子的五髒六腑赫然暴露在光 天化日之下,當然也暴露在眾猴驚恐不安的眼睛裏。小猴子還沒死絕,粉紅色的小臉上猴眼還在眨動,猴嘴還在抽搐,表情還相當生動哩。達維婭希望這場麵能把猴 們脆弱的神經嚇得錯亂,嚇得扭曲斷裂,嚇得魂飛魄散。


    目的很快就要達到。


    瞧,山崖上的猴群亂成一鍋粥,像一群無頭蒼蠅似的胡躥亂跑。好幾隻母猴抱著小猴轉身欲逃。整個猴群淒淒慘慘,就像要大出殯。


    “噢呦——”突然,赤麵猴王發出一聲低吼,氣勢威嚴,沉鬱有力。


    刹那間,亂哄哄的猴群安靜下來,已轉身欲逃的母猴回到了原來的位置,都麵朝猴王肅立著,悲觀的情緒一掃而光。


    赤麵猴王沉凝地蹲在青石板上,眼光裏沒有一絲恐懼、妥協和動搖,像一塊難以撼動的頑石。


    好你個混賬猴王,看到底是你狠還是我狠!達維婭氣急敗壞,一口咬下還在纖顫的小猴子的心髒,就像叼著枚鮮豔的紅山桃,在山崖下來回走動。這就像在做一條廣告:同豺與狗作對是沒什麽好處的。快逃吧,不然的話,你們的心也會被活活掏出來做早點的。


    達維婭正在得意,突然,它瞥見赤麵猴王揚起了前臂。一塊石頭飛落下來,險些砸中它的豺腰。


    立刻,猴群效法,石頭像雨點般地砸落下來。


    很難解釋赤麵猴王是怎麽想起來用石頭作武器來同達維婭和洛戛對抗的。也許是一種突發的靈感,一種用仇恨凝成的智慧結晶。但短尾猴確實有這個本領。靈長類 動物的前肢與犬科動物或貓科動物的前肢不同,爪掌寬大,爪指細長,當然不如人的手那般靈巧那般富有創造性,但比一般動物的前肢要發達得多,已進化成半爪半 手。短尾猴能捏牢樹枝,能采擷果實,當然也能撿起、抓住並拋出石頭。


    達維婭和洛戛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蒙了,麵麵相覷,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它 們的爪子無法從地上抓起石頭回敬法避得開。“咚”,一塊猴頭般大小的卵石擊中洛戛的腦殼,立刻鼓起一個大青包,就像被大黃蜂蜇了一口似的。“嚓”,一塊銳 利的石片飛下來落在達維婭的胯上,削去一綹豺毛。


    它們雙雙哀嚎了一聲,夾緊尾巴逃命。


    背後山崖上傳來猴群得意的猖狂的嘯叫。


    它們頭也不敢回,逃得狼狽極了。


    這以後,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短尾猴已學會用什麽手段來對付達維婭和洛戛,且樂此不疲,天天守候在石洞外的崖頂,隻要它們一出洞,碎石便會鋪天蓋地砸下 來。有一次,幾隻公猴齊心協力地搬動一塊比磨盤還大的岩石,照著洛戛的頭頂掀翻下來,要不是達維婭發現得及時,用力將洛戛撞開,洛戛肯定會稀裏糊塗就變成 了一堆肉醬。


    它們硬著頭皮好不容易從猴群製造的“石雨”中闖出去,鑽進山林,卻仍擺脫不了猴群自上而下的襲擊。猴們在它們頭頂的樹冠上高聲嘯叫,扔下樹枝野果,撒下猴尿猴糞,弄得它們好不尷尬。


    洛戛愈發憔悴了,整日憂心忡忡,好幾次半夜裏突然從昏睡中驚跳起來,無緣無故地吠叫一通,活像條瘋狗。達維婭明白,洛戛做夢也夢見可惡的猴子朝它扔石頭。


    終於有一天,洛戛蹲在洞口,向遙遠的群山發出一連串向往的吠叫。


    達維婭知道,洛戛想離開這個猴災不斷的鬼地方。鬥不贏就走,惹不起就躲,倒不失為明智之舉。但達維婭舍不得離開野猴嶺。它從居家過日子著想,這地方再理 想不過了。住在怒江邊,有永不幹涸的水源,山崖陡峭峻險,人類足跡杳然。土質肥沃,山崖上就是茂密的森林,棲息著成群的麂子、馬鹿、岩羊,有取之不盡的食 物。倘若遷移,怕走斷腳杆也很難找到這麽一塊適合豺和狗共同生活的土地了。再說,這裏有猴災,其他地方難道就不會有麻煩了嗎?理想中的蓬萊仙境是不存在 的,生活到處都一樣,都有嚴峻的挑戰。沒有猴災,說不定就有虎災、豹災、狼災,麻煩更大呢。這是個擁擠的地球,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找不到沒有歸屬的土 地。要有自己的領地,非得去拚去搶去奪不可。


    這隻是母豺達維婭不願離開野猴嶺的一個表層理由,更深層的理由是:遷移居住地,畢竟是一種怯懦和 軟弱,未免有一種被驅逐的屈辱。它達維婭能忍受這種屈辱。它是豺,嚴酷的現實早就教會了它這樣一個真理:生活就像陰晴圓缺的月亮,驕傲和恥辱會交替來臨, 要活命就得能伸能屈。但洛戛能經受得住這個沉重的心理打擊嗎?洛戛是獵犬,仰仗人類的力量,在森林中一向驕傲自大,連森林之王老虎見了都要避讓三分。洛戛 在當獵犬時,從沒受過這等窩囊氣;剛剛脫離人類,變成一條野狗,就被飛揚跋扈的猴子弄得被迫遷移,它會怎麽想呢?它一定會認為做野狗不如當獵犬好,它會討 厭現在的生活方式,它會留戀過去的時光,它會萌生再回到到人類身邊去的愚蠢念頭。


    達維婭並非無謂地擔心,它已看出端倪來了。這幾天洛戛老是獨 自溜到江邊,眺望上遊方向,臉上浮現出殷切的思鄉之情。幸虧它們漂流了一天一夜多,離開日曲卡麓十分遙遠,連高聳入雲的白皚皚的雪峰都看不見了,洛戛就是 有心回到舊主人的火塘邊去,也無法找到歸途。狗不是老馬,也不是信鴿,缺乏遠距離歸巢的能力。不然的話,洛戛恐怕早就腳底抹油開小差了。


    無論如何,達維婭也不能讓洛戛要一開始過野狗生涯心靈就蒙上一層永遠無法抹掉的失敗的陰影。


    無論如何,它也不能讓洛戛再去當獵犬。


    說到底,它舍不得洛戛離開自己。


    必須趕走這群短尾猴!


    母豺達維婭心裏很清楚,要想趕走短尾猴,必須先製伏那隻赤麵猴王。擒賊先擒王,咬蛇咬七寸。赤麵猴王是這群猴子的精神支柱,是力量的源泉。是團結的凝聚力,是膽魄和意誌的象征,隻要咬死赤麵猴王,就像砍斷了眾猴心中的參天大樹。樹倒猢猻散,猴群必垮無疑。


    要收拾赤麵猴王,談何容易!


    無論在哪裏,赤麵猴王都處在猴群的中心位置,四周有好幾隻公猴和母猴護衛著,還有哨猴站崗放哨,根本沒法接近。


    倒也不是完全沒辦法對付赤麵猴王。達維婭是豺,豺高度發達的智慧讓獵人都會發怵,還找不出個絕招來製伏赤麵猴王嗎?


    辦法是有的,但危險太大了。


    它和洛戛一前一後大搖大擺從臨江的山崖經過,猴群必定朝它們扔石頭。它慢吞吞地跑,總有一塊石頭會擊中它的身體。它假裝被擊暈了,從陡坡滾下江隈,好像 跌死了——豺裝死的本領世界第一,連獵人都會經常上當呢。洛戛當著眾猴的麵,棄它而去,跑得遠遠的。讓眾猴看清楚,偌大一片江隈,就孤零零躺著一隻死豺。 赤麵猴王為了報仇雪恨,為了揚眉吐氣,也為了在眾猴麵前炫耀自己非凡的成功,會從山崖上下來抬它,抬回崖頂慢慢把它撕成碎片。當赤麵猴王來到它麵前時,它 就像詐屍似的蹦起來,死死咬住不放,洛戛旋風般地奔回來,殺它個回馬槍,赤麵猴王即使有天大的本事,在一隻狗一隻豺的糾纏下,也沒有任何逃生的可能了。


    風險並不比成功的可能小。


    首先,跌入江隈的坡實在太陡,跌輕了怕不足以迷惑老奸巨猾的赤麵猴王,跌重了怕假戲真做一命嗚呼。再說,就算僥幸跌得不輕不重,起碼身上也要掛滿彩。當 它摟抱住赤麵猴王時,赤麵猴王肯定垂死掙紮。赤麵猴王可不像鬆鼠和兔子那般好對付,弄不好不等洛戛趕到,它自己先被赤麵猴王掐斷了脖子。


    這樣做,等於在跟死神開玩笑。


    但是,為了能把洛戛從身心崩潰的邊緣拯救出來,為了明天的安寧與幸福,達維婭豁出去了。


    一切都按事先設計的那樣在進行。謝天謝地,事情開始得十分順利。那塊擊中達維婭腦殼的卵石恰巧是赤麵猴王拋擲下來的。


    達維婭在陡崖邊緣走了個&字形的醉步,栽了下去。崖頂傳來赤麵猴王沾沾自喜的高呼。它跌落得十分自然,順勢而下,一個滾連著一個滾,一直跌到江 隈一片平坦的砂礫上。雖然身上被陡坡上的蒺藜和石角掛破了好幾處,鑽心的疼痛,但頭腦尚保持清醒,四肢也沒筋斷骨裂。它在砂礫上踢蹬了幾下,便凝然不動 了,隻有一隻豺眼眯開一條細縫,觀察動靜。


    洛戛也表演得相當不錯,連滾帶爬從陡崖躥下來,圍著它長吠數聲,聲音悲涼,如泣如訴,最後叼了把草葉蓋在它身上,夾緊尾巴,小跑著離開江隈,一路嗚咽,顯得喪魂落魄,很快變成遙遠江岸上一點模糊的黑影。


    崖頂上猴群唧唧喳喳叫著,像在歡慶勝利。


    陷阱已經挖好,羅網已經張開,隻等赤麵猴王來鑽了。


    赤麵猴王沿著陡崖一步步爬下來,智慧萬歲!達維婭在心裏高呼。它沒想到自己會那麽幸運,事情會那麽順利,簡直比逮隻兔子還要省心省力得多。


    達維婭很快發現自己高興得似乎早了點。


    赤麵猴王剛下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左顧右盼了一陣,竟然順著原路又返回崖頂了。


    很難解釋赤麵猴王怎麽會在這節骨眼上突然變卦的。或許。赤麵猴王本來就生性多疑,或許達維婭和洛戛表演礙太逼真,反倒引起了赤麵猴王的懷疑。


    赤麵猴王回到崖頂那塊青石板上,朝一隻脖頸上的毛差不多已經快禿光的老猴子嘰嘰咕咕叫了幾聲。禿毛老猴子戰戰兢兢地爬下山崖,徑直來到達維婭跟前,小心 翼翼地圍著達維婭繞了兩圈,試探性地用前爪推了達維婭一下。達維婭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禿毛老猴子又抓住達維婭一條前腿,猛地拽動。達維婭比真的屍體還 像屍體,在砂礫上直僵僵地被拖出好幾尺遠。


    達維婭明白了,狡猾的赤麵猴王唯恐有詐,讓閱曆豐富的禿毛老猴子先下來查看一番,實地考察並試探它是否真的死了。


    對達維婭來說,這好比是一場突然襲擊式的考試。它沒有退路,必須硬著頭皮通過這場考試。


    禿毛老猴子轉身朝崖頂吆喝了一聲,大概是在向赤麵猴王報告這隻惡豺的確已經氣絕身亡了。


    但願赤麵猴王能相信,達維婭暗暗祈禱。


    赤麵猴王蹲坐在青石板上凝然不動,很明顯,它認為考試還沒有考完呢,讓禿毛老猴子用更有效的手段探測真偽。


    禿毛老猴子跳到達維婭身上,張嘴就在它肩胛、後胯上亂啃了幾口。猴牙雖比不上豺牙尖利,但也能嚼碎山核桃,直咬得達維婭火燒火燎般的疼。它咬緊牙關,才沒被咬“醒”。


    總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禿毛老猴子啃咬幾口後,噗噗吐出滿嘴的豺毛和豺血,大概覺得有點兒惡心,不再咬了,而是抓著達維婭一隻腳踝,往山崖上拖。


    這老渾蛋,想把它拖上山崖去呢。


    達維婭當然不能聽之任之,到山崖一路都是棱角銳利的岩石,還有灌木荊棘,骨頭不被拖散了架,也難免會蹭掉一層皮。它不能讓自己變成剝皮豺,它暗暗用爪或頭鉤住草根樹枝和隆出地麵的岩石,增加自己的分量。


    禿毛猴子畢竟年老體弱,才拖了幾步,便氣喘籲籲了,旋即停了下來,又朝崖頂的赤麵猴王高聲嘯叫:哦,這真是一隻已經斷氣的死豺啊,死沉死沉的,我實在搬不動,尊敬的王啊。您就親自下來搬吧。


    達維婭也暗暗詛咒:好你個疑神疑鬼的狡猾猴王,行了吧,該相信了吧,難道你要看著我大卸八塊,肢體分離,才相信我真的是死了嗎?


    赤麵猴王揚起手臂,做了個奇怪的手勢。


    禿毛老猴子轉身揪起達維婭的尾巴,往猴嘴裏塞。


    達維婭心裏一陣冰涼,像掉進了千年不化的凍土層。


    尾巴像被一把生鏽的鈍鋸在鋸著,一陣陣揪心的疼。


    豺尾在豺整個身體中是很重要的一部分。長長的蓬鬆的豺尾不僅能驅趕討厭的蚊蠅,在急遽的躥跳撲躍中,還是保持身體平衡的舵。對母豺來說,漂亮的尾巴又是對公豺具有特殊吸引力的裝飾品。


    達維婭舍不得自己紅得像跳動的火焰似的尾巴被肮髒的猴嘴咬斷。


    短命的短尾猴,怎麽偏偏要挑它的尾巴來折騰呢。想必是出於一種變態的陰暗的嫉妒心理。


    沙啦沙啦,傳來尾骨被猴的臼齒嚼咬碾磨的聲音,疼得達維婭心裏直打哆嗦。它實在忍無可忍了,奶奶的,“醒”過來算啦,管它什麽猴災不猴災的,救自己的尾 巴要緊。豺不是壁虎,尾巴斷了還能長出來;對豺來說,尾巴一生中隻有一條,斷了就再也接不起來了。斷尾豺,多難聽,多難看,不僅影響撲躥跳躍,還會在擇偶 期間掉價呢。


    趁禿毛老猴子沒有防備,它一個旋身就能把惡毒的老家夥撲在爪下,三口兩口就可以送老家夥魂歸西天。


    它差不多已把利爪撐開準備挺腰跳起來了,但是,一種更為強大的情感阻止了它的衝動。咬死禿毛老猴子很容易,但對猴群來說,損失微乎其微。眼下正在進行的計謀一旦流產,恐怕永無機會再讓赤麵猴王上當受騙了。猴王不除,猴災不絕,它就無法把洛戛那顆心拴緊在自己身邊。


    咬吧,就是咬斷脊梁,我也不會“醒”的。


    達維婭用罕見的毅力克製住衝動,忍受住劇烈的疼痛,仍然躺在地上紋絲不動。


    “哢嚓”一聲脆響,達維婭尾部一陣麻木,半截豺尾已落到禿毛老猴子嘴裏。


    禿毛老猴子高舉著半截紅豔豔的豺尾,就像舉著一麵勝利的旗幟,朝山崖上揮舞。


    赤麵猴王終於相信達維婭確實死了,矜持地長嘯一聲,在幾隻公猴的前呼後擁下,爬下山崖,躊躇滿誌地來到達維婭麵前。


    達維婭颶風般平地躥起,罩在赤麵猴王身上。委屈、憤怒、斷尾的恥辱,一瞬間都化為複仇的火焰。這一撲既突然又凶猛,簡直就是一顆球狀閃電。


    赤麵猴王驚得目瞪口呆,如墮雲裏霧裏,半天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


    隨著猛烈的躥撲,達維婭朝遠處的洛戛發出一聲尖囂。


    洛戛箭也似的朝這裏趕來。


    同赤麵猴王一起下來的幾隻公猴和禿毛老猴子都嚇壞了,朝山崖抱頭鼠竄。


    達維婭一口咬住赤麵猴王的脖子,任憑對方怎樣狠毒地掐它的脖子撕咬它的背,再也不鬆嘴,簡直比螞蟥叮得還牢。


    洛戛衝刺的速度極快,轉眼間已逼近江隈。


    赤麵猴王知道不妙,掙紮著向山崖逃去。但它身上壓著達維婭,就像背上了一個沉重的包袱,趔趔趄趄逃不快;喉嚨被豺嘴咬著,呼吸不暢,差不多快窒息了。


    赤麵猴王勉強逃到山腳下,洛戛已趕到,三下五除二,便結果了猴王的性命。


    崖頂上的猴群聲聲哀號著,悲慟地哭泣著,三三兩兩沿著綿長的山脊線向遠方逃亡。


    這些猴子,即使用仙桃去引誘,也沒有誰膽敢再回到野猴嶺來了。看來,野猴嶺得改名叫豺狗嶺了。


    達維婭遍體鱗傷,這沒什麽,對豺來說,身上的瘡疤就是美麗的紋身圖案。隻是那條豺尾斷了,有點可惜。它太累了,軟塌塌地臥在地上。洛戛來到它麵前,背朝著它,平平地趴下。這個身體動作十分明顯,是要馱它回石洞去。


    達維婭雖說全身都掛滿了彩,但都不算重,喘口氣,是能自己跑回石洞去的。它沒狗公主那樣嬌氣。豺即使肚腸流一地,還得自己走。但此刻,它卻滿心歡喜地爬 到洛戛的背上去。馱著走怪舒服的。洛戛跑起來身上的肌腱一塊塊鼓凸出來,很有節奏地顫動著,讓它著迷。它為了消除猴猴災,真吃盡了苦頭,還不該讓洛戛馱它 一回嗎?斷尾的懊惱像太陽下的霧消散得沒了影。它抓住洛戛強壯的脖頸,把臉枕在洛戛的後腦勺上。它的眉眼上方有一道傷,滴著血,恰巧洛戛的後腦勺也在同赤 麵猴王格鬥時被磕破了,血汪汪一片。它的血和洛戛的血流到了一起,永不分離。斷了半截尾巴,看來還挺值得哩,它想。


    當天夜裏,猴心猴肝和猴腦成了達維婭和洛戛豐盛的婚宴,冬暖夏涼的石洞成了它們美妙的婚床。


    狗和豺都屬於哺乳綱犬科動物,遠古時代同宗同族。日曲卡雪山和高黎貢雪山一帶的山民至今都把豺稱作豺狗。在山民眼裏,豺是異化的狗,變種的狗。也許倒過來說更確切些。不管怎麽說,就像驢和馬能雜交一樣,豺和狗也能配對成婚的。


    達維婭很快就習慣了與洛戛朝夕相處的生活。它也習慣了嗅聞洛戛身上狗的氣味,雖然開始還稍稍有點討厭,慢慢就無所謂了。應當說,小日子過得還是蠻愜意 的。這附近沒有老虎和山豹,也沒有狼群和豺群。趕走了短尾猴後,它們就是這一帶當然的霸主。山崖上隨時都可以望見岩羊褐色的身影,草叢裏到處都可以聞到野 兔的氣味,充盈的食物,溫馨的石洞,沒有天敵和競爭的小環境,優哉遊哉。一豺一狗,互相配合,很容易捕捉到獵物。


    當然,作為群居性動物的豺, 離群索居,有時免不了會感到寂寞,會想念遠方的埃蒂斯紅豺群。但也隻是想想而已,用回憶解解悶罷了。達維婭的腹部已微微隆起,裏麵有小生命在蠕動。它沒想 過要再回埃蒂斯紅豺群去,它曉得,豺群是絕不會容忍它帶回去一條獵狗的。獵狗經常幫助人類圍剿豺群,豺很恨獵狗,把獵狗列為頭號大壞蛋。即使洛戛願意做埃 蒂斯紅豺群的招贅女婿,豺群也不會收留的。那就幹脆永遠也別回豺群了,它願意陪伴著洛戛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安家落戶繁衍後代。


    總的說來,它對 洛戛是挺滿意的。當它們吃飽睡足洛戛會領著它到鋪著夕陽的溫暖的草地上溜達,在五彩繽紛的山花叢中扭滾嬉戲。它喜歡四仰八叉地躺茌地上,讓夕陽毫無遮攔地 照射著自己乳白色的腹部,希望未來的小寶貝有一身與夕陽同樣紅豔的毛色。每每這時,洛戛就會伏臥在它身邊,激情澎湃地舔這隆起的腹部。它覺得洛戛比埃蒂斯 紅豺群中所有的大公豺都更懂得生活,更要有情趣得多。


    幸福的生活過一輩子也不嫌多。


    達維婭相信洛戛對它也抱有同樣的感情和想法,永相廝守,一直到老。


    它沒想過有一天洛戛會背叛它。


    它不曉得,天有不測風雲,豺也有旦夕禍福。


    那天中午,達維婭和洛戛懶洋洋地臥在洞外的樹蔭下,了望天空。天空有一隻灰褐色的隼正在追逐一隻翠金鳥。翠金鳥忽東忽西在空中畫出一道道淩亂的線,竭力 逃避著背後的死神。灰隼利用峽穀中升騰的氣流,兩隻鑲有白紋的翅膀幾乎是靜止不動,像片枯葉迅速撲到翠金鳥身上。白雲間飄下幾片金色的羽毛。


    欣賞猛禽搏擊倒不失為一種有趣的消遣。


    就在這時,怒江對岸依稀傳來人的吆喝聲。“哎囉——哎囉”像在呼喚什麽。江流的轟鳴聲掩蓋了人的叫喊聲,模模糊糊的聽不大清楚。達維婭無心去聽人的聲 音。對它來說,與人離得越遠越好。可臥在它身邊的洛戛突然間渾身的狗毛一根根倒豎起來,倏的一下從地上彈跳起來,兩隻尖尖的耳廓來回擺動,四條狗腿似乎也 激動得直打哆嗦。“汪!”它朝江對岸發出一聲吠叫。


    “洛戛——洛——戛——你在哪裏?”江對岸的人討厭的呼叫聲逐漸清晰起來。


    達 維婭從洛戛極度興奮的反應裏意識到遇上了麻煩,一顆豺心頓時懸吊起來。瞧,洛戛的魂仿佛被叫聲勾去了,撇下它箭一般地躥出去,登上臨江的山崖,發出一串串 嘹亮的吠叫。那急不可耐的神情,就像是走散的幼崽在回答母獸的呼喚。達維婭隨著洛戛也登上山崖,出於一種對人類畏懼的本能,它躲在一叢白花蛇舌草背後,悄 悄窺望著。


    對岸的梁子上冒出個人影來,挎著一支長長的獵槍,背著一隻牛皮縫製的背囊,頭發蓬亂,胡子拉碴,滿身塵土。這段江麵很窄,兩山對峙,看得一清二楚。


    洛戛一見那位獵人裝束的漢子,狗尾巴搖得像朵野菊花,汪汪汪一個勁吠叫,叫聲悲切哀怨,發自肺腑,傳神地表達著刻骨思念。洛戛還在山崖上又跳又蹦,做出撲躍狀,仿佛是想從山崖上跳過江去與那位獵人團聚。


    看來,站在對岸梁子上的就是洛戛的舊主人了,達維婭想。


    那位獵人手搭涼棚朝這兒張望著,突然張開雙臂,似乎想擁抱什麽,“洛戛——洛戛——”活像在叫魂兒。


    洛戛激動得連聲音都有點嗚咽了。


    達維婭站在豺的立場上,根本無法理解洛戛為何一見到舊主人就像魚見到水,鳥見到樹林那般欣喜。它十分清楚人和狗的關係,其實是一種永遠也無法改變的主仆 關係。人在需要狗的時候,把狗稱為忠誠的朋友,或許還會把狗摟進懷裏去親昵地捋順狗毛撫摸狗背叫一聲我的寶貝。然而一旦狗年老體衰不能再看家護院攆山狩 獵,人就會毫不猶豫地將狗宰掉清蒸紅燒,煎炒爆烹。狗為主人鞍前馬後地奔跑,哪怕累得口吐白沫也還死盯著獵物不放,遇見猛獸總是挺身而出,不惜犧牲自己拯 救主人的性命,可到頭來卻逃不脫被木棒敲斷鼻梁的厄運。何苦呢,幹嗎這樣作踐自己?


    洛戛朝那位獵人隔江吠叫了一通,突然撒開腿從陡峭的山崖下到江隈,越過沙灘,蹬進淺戲水灣。瞧這模樣,它是想鳧過江去舔那位獵人髒兮兮的鞋子。


    江水很快漫過洛戛的脊背。江心濁紅的水麵上旋渦一個接一個,有一隻死烏鴉漂過來,就像掉進一口枯井似的,很快被卷進旋渦沉入江底。


    洛戛在齊頸深的水裏徘徊著,朝江心的旋渦發出無可奈何的吠叫。


    狗是無法鳧過江去的。


    那位獵人也急急忙忙由山梁下到江邊,他同樣不敢遊過江來,隻能站在沙灘上拚命用手勢向怒江上遊方向比畫著,高聲叫道:“洛戛,到那邊去!往上遊走!那邊有吊索橋!”


    達維婭雖然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從那位獵人的動作中很快猜出那些話語的意思,是要讓洛戛從上遊那架吊索橋上越過江去和他相會。吊索橋坐落在野猴嶺外,離這裏約二十來裏路。


    洛戛從淺水灣退上岸來,沿著岸邊的沙灘溯江而上。


    達維婭尾隨在洛戛身後。


    達維婭此時心裏已委屈到了極點。從對岸飄來獵人的喊聲,直到現在,洛戛似乎已徹底把它給遺忘了。沒瞅過它一眼,也沒向它打聲招呼。它的肚子裏懷著洛戛的 種,不管怎麽說,總不該忘記得這麽快吧?瞧洛戛急不可耐的神情,一旦真的從吊索橋越過江去,肯定會跟那位獵人回到它過去的狗窩去。這算怎麽回事,難道它倆 曆盡艱辛建立起來的小家不過是命運的一場鬧劇,生命的一段小插曲,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它達維婭可是把整個身心都投入到這個新型的狗和豺結合的家庭來 了呀。它身上魚鱗般的傷疤,就是最好的證明。它為了這個家還付出了半截豺尾的慘重代價。可到頭來,獵人一聲呼喚,就把洛戛的魂給勾過去了。


    這也實在太不公平了嘛!


    達維婭越想越委屈,“呦——”朝洛戛囂叫了一聲。是提醒,是呼喚,是一種愛的挽留。


    你總不能像扔掉一塊啃光了的骨頭那樣拋下我不管吧!


    洛戛悶著頭趕路,聽到它的囂叫,倏地扭腰轉過身來。


    達維婭以為狗迷失的靈魂被它叫醒了,很高興,三躥兩跳貼到洛戛身邊,想舔洛戛的鼻梁,好讓洛戛徹底回心轉意。


    真的,這裏有冬暖夏涼的石洞,這裏有豐富的食物源,這裏有相依為命的伴侶,還有未出世的和你血脈相連的小寶貝;這裏不用看主人的臉色,不用受主人叱責,不必為主人看家護院服勞役,不必替主人攆山狩獵去賣命。這裏多麽好,令豺心向往。


    達維婭做夢也沒料到,它剛剛跳到洛戛身邊,還沒來得及舔洛戛的鼻梁,洛戛突然發出一聲低嗥,刷的一下張開嘴來咬它的脖頸,要不是它躲閃得快,美麗的脖頸 將留下永恒的瘡疤。它跳開去,怔怔地望著洛戛。隻見洛戛的狗臉上每一條皺褶都嚴厲地繃直了,下巴仇恨地扭曲著,兩隻狗眼閃爍著捕食的興奮,典型的狗的狂 熱。洛戛是把它看做一隻正在潛逃必須緝捕歸案的豺,看做普通的獵物達維婭心裏打了個寒噤。


    也許,洛戛是被舊主人的突然出現弄得神誌不清,譫妄迷亂了,達維婭想。它又朝洛戛發出一串響亮的豺囂。


    ——洛戛,是我,我是達維婭!


    ——洛戛,我們曾一起在怒江的驚濤駭浪中漂流,我們曾經共同打敗了短尾猴!


    洛戛對它的醒腦式的囂叫不予理睬,縱身一躍又朝它撲來。它躲閃得慢了些,臀部被咬掉一撮豺毛。它嗷嗷叫著,被迫落荒而逃。洛戛撒開腿追攆上來。


    達維婭明白了,洛戛在見到舊主人的一瞬間,被禁錮了的狗的本性爆炸似的釋放了。它把達維婭看做是主人喜歡的獵物,想逮住它咬死它然後叼著它去向闊別已久的主人邀功請賞。


    達維婭隻有一條生路,那就是逃命。


    它懷崽已有一個半月,豺的妊娠期為六十天,離分娩已不太遠了。它腆著大肚子,心裏又像被野火烤,被毒蛇咬,悲痛欲絕,根本跑不快,才逃出幾十米遠,就被 洛戛撲倒在地。達維婭胡咬亂撕,拚命掙紮,但無濟於事,一條前腿和頸側已被咬得皮開肉綻。狗牙毫不留情地竭力要探進它柔軟的頸窩,它猛力扭動身體,使頸窩 避開狗嘴。不幸的是,它雖然暫時保住了頸窩,卻把渾圓的肚皮暴露出來了,冰涼的狗牙已觸及到它蠕動的肚皮。洛戛隻要使勁咬下去,它就會被活活開膛,那還沒 完全長成形的小寶貝就會滾出母腹死於非命。


    “嗷呦,嗷呦,嗷呦。”——我肚子裏是你洛戛的親生骨肉!


    不知道是它絕望的哀號終於在最後一秒鍾起了作用,還是它肚子裏的小寶貝抗議式的蠕動喚醒了洛戛的良知,洛戛冰涼的狗牙觸碰到它隆起的肚皮後,突然靜止不動了。過了一會兒,才若有所思地抬起狗頭,望望風雲變幻的天際,輕輕一跳從它身上跳閃開去。


    達維婭站起來抖了抖淩亂的豺毛,哦,隆起的腹部安然無恙,仍籠罩著一層母性的光暈。


    再看洛戛,狗臉上有一種噩夢驚醒後的迷惘。愣愣地站在那兒。


    怒江對岸又斷斷續續傳來獵人的呼哨聲。


    洛戛一甩尾巴,繼續溯江而上。


    達維婭不死心,尾隨著洛戛,在背後長囂短呼,試圖尋找回那顆失落的心。


    且不說那難以割舍的感情,為生存計,達維婭都不能讓洛戛離去的。豺雖然生性凶猛,但畢竟體格瘦小,單獨捕食的能力較弱,所以才會糾集成群,靠群體的力量 在弱肉強食的叢林裏生存發展。既使有的豺因種種原因脫離群體,一般也是雌雄同棲,才能獲得必需的食物。豺沒有兔子跑得快,也不像岩羊善於在峭壁上攀緣,更 敵不過鹿的機敏靈巧。一隻母豺,尤其是處於懷孕期、分娩期和哺乳期的母豺,是很難靠自己的力量在荒山野嶺活下來的。沒有公豺在身邊幫襯,它即使自己能僥幸 不被虎豹熊狼蟒等猛獸吞吃掉,小寶貝也會因得不到足夠的食物而餓死。


    “嗷呦,嗷呦,嗷呦。”——洛戛,不要離開我!看在未出世的孩子的分上,請別離開我!


    洛戛仿佛聾子似的,再沒回首望它一眼。


    對洛戛來說,急切地想和失散的主人阿蠻星重新相聚,是十分自然的。狗就是這個德行,不管人類喜歡它還是討厭它愛它還是恨它給它吃還是要吃它,它都不會改 變對人類的忠誠。狗的忠誠是先天遺傳的,浸透在血液中。對狗來說,自由是一種毫無必要的奢侈,沒有任何束縛的野狗生涯是一種苦刑。雖然這裏有冬暖夏涼的石 洞,雖然這裏有豐盛可口的食物,雖然這裏有為它奉獻出半條尾巴的達維婭,仍無法羈留它那顆向往人類火塘的狗心。對狗來說,喪家犬是一種惡名,背棄主人是一 種罪孽。假如它不是因為漂得實在太遠找不到歸途,它早就跑回獵戶寨去了。


    狗文化和豺文化本質上的差異,導致了這場生離死別的悲劇。


    轉過一道江灣,前麵狹窄的江段赫然出現一座吊索橋。這是滇北高原土著居民建造的一種十分別致的橋梁。所謂吊索橋,就是在隔江相望的兩座石崖上,用兩條長 長的鐵鏈相連接成的高空浮橋。鐵鏈上隨意鋪著一些木板竹片,就算是橋麵了。簡陋的橋麵上布滿窟窿,人在上麵一走動,橋便搖晃甩擺。橋麵的兩側各有一根細鐵 絲,供人做扶手用。橋離江麵有十來丈高,下麵是如萬馬奔騰般的激流。這是要有點兒膽量並把自己的生命看得不值幾個大錢的人才敢通行的橋。


    洛戛和那位獵人幾乎是同時出現在吊索橋的兩頭。狗吠人叫,往橋中央靠攏。假如沒有意外,數分鍾後,吊索橋上就會演出一幕獵狗與主人久別重逢的親熱場麵。這對達維婭來說,是十分惡心的事。


    洛戛已踏上吊索橋。颯颯江風把橋吹得左右晃蕩。對狗來說,橋的扶手是不起任何作用,稍有不慎,便會從橋上跌滾下去。即使一條鱷魚,從如此高的吊索橋上掉進濤聲如雷的江裏,也很難活命的。


    洛戛四肢趴開,四隻鉤爪摳住橋麵的木板和竹片,小心翼翼地往前爬行。


    達維婭佇立在橋頭,悲哀地囂叫著。它曉得,它既然無法阻止洛戛與獵人相聚,那就更不可能重新拆散他們了。洛戛這一去,將是一種永別。也許,它和它在圍獵場裏還能見麵,但那時,它和它便是水火不能相容的冤家對頭。


    它將永遠失去洛戛,從精神到肉體。


    那位獵人,也正步履維艱地從吊索橋那端走過來。他臉上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得意。他當然高興,從好幾百裏外的日曲卡山麓跋山涉水到野猴嶺來,就是為了尋找愛 犬洛戛。他在兩個月前目睹洛戛被珍珠栗樹載走,出於一種對優秀獵犬生存本領的高度信任,他相信洛戛不會死。他背著行囊和獵槍一路走一路喊,沿江尋找,非要 找回用昂貴代價換來的洛戛不可。


    這擴大的“裸猴”,就要如願以償了。


    假如它達維婭有能耐把獵人撕成碎塊,它決不會心慈爪軟的。豺 再進化一千萬年也不會立地成佛。遺憾的是,它決不是那杆會噴火閃電的獵槍的對手。它倘若正麵襲擊獵人,無疑是以卵擊石。它恨透了正在迎麵走來的獵人,是他 斷送了它的美好生活。它也恨透了洛戛的忘情負義。它不能退縮,它不能謙讓。突然間,它的胸腔裏湧動起一股報複的毒焰。它得不到的東西也決不能讓擴大的“裸 猴”輕易獲得!


    獵人和洛戛相距隻有十幾米了,他和它已提前沉浸在相會的喜悅中。


    達維婭迅速地踏上吊索橋,悄悄地貼近洛戛身後,突然狂囂一聲,用豺頭在洛戛胯部猛烈撞了一家夥。洛戛沒防備,平滑的橋麵也沒法站得穩,哀嚎了半聲,從晃蕩的橋上跌下江去。如雷的濤聲很快蓋住了狗的狂吠。水浪像怪獸的巨嘴,一口便把洛戛吞噬得幹幹淨淨。


    獵人阿蠻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嘴張得很大,卻發不出聲來。


    達維婭腦子裏也一片空白,傻乎乎地望著橋下紅色的激浪。


    好半天,獵人才如夢初醒般地驚叫起來:“洛戛,我的洛戛!狗日的豺,我要宰了你!”他舉起獵槍,嘩啦拉動槍栓。


    達維婭回過神來,轉身朝橋堍躥去。“轟!”獵槍炸響了。不知獵人是過於急躁,還是吊索橋搖晃得太厲害,霰彈呼嘯著從達維婭頭頂飛過,連豺毛都沒碰斷一根。


    趁獵人重新裝填火藥鉛彈之際,達維婭已逃進石崖背後的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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