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裏,達維婭就沿著彎彎曲曲的江岸往怒江上遊走。洛戛死了,這塊土地已沒有什麽值得它留戀的了。它孤零零的無法在這裏生存下去。它要回埃蒂斯紅豺群去。


    豺從小在荒野摸爬滾打,辨別方向的能力遠遠勝過從小在獵人膝邊繞行的獵狗。達維婭知道,它是順著怒江漂流下來的,隻要沿著怒江再走回去,一定能回到日曲卡山麓。


    為了防止意外,它晝伏夜行,一路捉老鼠充饑,經曆千辛萬苦,半個月後,終於回到了埃蒂斯紅豺群的領地——日曲卡山麓草深林密的埃蒂斯山穀。生活真是個怪 圈,繞了半天,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和大公狗洛戛的感情糾葛,恍然是一場夢,隻有鼓圓的肚皮才是這段離奇的生活留給它的無法抹去的痕跡。


    回到豺群的第二天,達維婭就分娩了,產下兩隻豺崽。不知是由於過度悲哀傷了胎氣,還是由於長途奔波累壞了身體,有一隻豺崽剛生下來就死了。這沒什麽,埃蒂斯紅豺群幼崽存活率本來就低得可憐,生二活一,已經蠻不錯了。


    活下來的那隻雄性小豺崽毛色與眾不同,不是那種正常的土紅色,而是金黃色。它的眼瞼間有一塊醒目的白斑,哦,那就取名叫白眉兒好了。


    白眉兒一生出來個頭就比普通的豺崽大了一圈。這對體格正常的達維婭來該說,必然是難產,是一種殘酷的折磨。達維婭在樹洞裏掙紮了一天一夜,才算把小家夥 從肚子裏送到這個世界上來。不幸的是,它的產道繃裂了,流了一大攤血。它是頭次分娩,缺乏經驗,以為生崽就是那麽回事,並不把過量的流血放在心上,仍然四 處奔走,與別的豺爭搶食物。它沒有公豺陪伴在身邊,事事都得靠自己去辛苦。


    產道的血,沒完沒了地在滴淌。半個月後,達維婭就虛弱得站不起來了。失血過多,生命就會枯萎。它得了嚴重的產褥熱,下身發炎潰爛。埃蒂斯紅豺群沒有醫生,沒有醫院,也沒有母子保健室,生老病死,聽天由命。


    豺的智商很高,達維婭很快就明白死神已在召喚自日己。它並不怕死,豺從來過的就是小命吊在刀尖上的日子,見慣了流血與死亡。再說,洛戛的背叛,使它的一 顆心早己死了半顆。死說不定還是一種解脫呢。它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白眉兒。豺是哺乳動物,幼崽要靠乳汁喂滿兩三個月,才能學著吃豺娘反芻出來的肉糜;要到半 歲後,才能同成年豺一樣食用獵物的內髒和肉。白眉兒生下來才半個月,倘若斷了奶,怎麽活呀?


    這不行。達維婭有氣無力地臥在樹洞外,心想,自己死了不足惜,但無論如何要讓寶貝活下去。


    許多哺乳綱母獸都把親生幼崽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要重。自己可以死,但孩子不能死!


    埃蒂斯紅豺群裏時常會有豺娘死於非命,留下還在吃奶的小豺崽。這些可憐的小家夥,十有八九是要被嚴酷的生活淘汰的,追隨豺娘奔赴黃泉路。不錯,埃蒂斯紅 豺群不乏群體的友誼,對遺孤會有所照顧。別的正處於哺乳期的母豺出於同類間的同情與憐憫,會喂孤兒一點奶。但一般來說,這些母豺要等自己的親生豺崽吃飽喝 足後才肯施舍給孤兒一口奶。一視同仁是不可能的。母性本質是自私的,親骨肉和別家的孩子怎麽說也有差別。問題是,母豺的奶水一般都不會太富裕,現在又進入 了落葉蕭蕭的秋天,豺群麵臨食物匱乏期,常有斷炊之虞,奶水更是很少有剩餘的,喂自己的親骨肉尚嫌不足,哪還舍得勻給孤兒一份。


    還不僅僅是吃奶的問題。


    豺崽怕冷,要蜷縮在母豺溫暖的懷裏才能抵禦秋夜的寒氣;豺崽沒有任何防衛能力,要靠母豺的百倍警惕。才能免遭毒蛇猛獸的戕害;豺崽年幼無知,要依賴負母豺的悉心教誨才能學會狩獵技能……


    養育後代是個漫長而又艱辛的過程,隻有無與倫比的母愛才能擔負得起。


    它不能指望虛幻的友誼與同情,也不能指望十分有限的群體的關懷。


    陽光從山尖流下來,像鋪開了一匹被濡濕了的金緞子,暗的山穀亮堂了些,豺們一窩窩從旮旯角落擁到被陽光照耀著的草地上。達維婭陰沉沉的眼光盯著生機盎然 的豺群,絞盡腦汁盤算著,要找出一個在自己咽氣後能保證白眉兒活下去並健康成長的切實有效的辦法來。不然的話,它死也不會瞑目的。


    在一種特殊 的情況下,正處於哺乳期的母豺會心甘情願給不是自己親生的豺崽喂奶,並承擔起母親的全部責任,那就是自己親生的豺崽不幸夭亡了。母豺分娩後,四隻乳房就會 脹得生疼,豺崽柔軟的嘴唇一吮吸,奶汁就像春汛期的泉水一樣汩汩往外流。這時,母豺整個身心便會產生宣泄後的輕鬆愜意,腫脹頓消,心尖便會湧動夢幻般的甜 蜜的柔情。這是大自然為鞏固母子親情而特置的一種靈魂交感與互補的機製,是一種感情黏合劑。處於哺乳期的母一旦失去自己的幼崽,那乳汁繼續旺盛地分泌,乳 房便腫脹得厲害,憋得十分難受。倘若遇到一隻吃奶齡的孤兒,便會將血統觀念擱置一旁,毫無保留地絕給孤兒喂奶。更有甚者,個別處於這種尷尬時期的母豺,在 同類中找不到合適的孤兒,會冒險潛進人類居住的村莊,叼隻小貓小狗或幹脆叼個嬰兒來撫養,以解決乳房腫脹的難題。許多哺乳類母獸都有類似的行為,那就是猴 孩、虎孩、豹孩、狼孩的來由。


    要是正好有這樣的母豺就好了,達維婭想。遺憾的是,眼下埃蒂斯紅豺群沒有幼崽夭亡的母豺。


    沒有這種現象,難道就不能製造出這種現象?


    達維婭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豺雖然生性凶狠,但沒有同類相殘的惡習。生活在一個群體裏,偷偷地殺死別的母豺的孩子,怎麽說也是一種十惡不赦的罪孽。 它也是母親,它曉得一旦失去孩子後母親的心會怎樣破碎。這樣幹也實在太狠毒了。可它沒別的辦法可以讓自己的心肝寶貝在它死後繼續活下去。白眉兒是它生命的 延續,是它不朽的靈魂,是它短暫的一生唯一也是最後的傑作。為了孩子,它什麽都願意幹。它寧可自己遭報應,受懲罰,死後下到十八層地獄,也要給白眉兒找到 稱職的養母。


    達維婭克服了薄弱的心理障礙,把挑選的目光投向散在四周的豺群。


    名叫霞飛的母豺身強力壯,乳房比夏天的柚子還飽滿,但霞飛一窩生了四隻幼崽,而它達維婭已虛弱得差不多要衰竭了。要想瞞天過海一下子把四隻活蹦亂跳的豺崽全收拾掉,是不可能的。


    名叫罕梅的母豺一胎隻生下兩隻豺崽,其中有一隻才生下幾天就被金雕給攫走了。也就是說,眼下罕梅膝邊隻有一隻幼崽,這倒是個挺理想的數目。可是,罕梅是 兩個半月前產的崽,哺乳期快結束了,就算它能成功地讓白眉兒去頂替罕梅親生豺崽的位置,半個月後罕梅也就會回奶了。一旦回奶,罕梅很有可能自動結束養母的 角色,單方麵中止母子關係。


    能供挑選的對象並不很多。


    微風送來一股撲鼻的乳香。達維婭舉目望去,在一叢旱蕨芨旁,鼻梁上有塊蝶狀 黑斑綽號叫黑蝴蝶的母豺正斜臥在地給一雙幼崽喂奶。黑蝴蝶放鬆得就像一攤濕泥巴,頭枕在臂彎裏,雙目微閉,一副沉醉的模樣。取名叫風鈴和風笛的兩隻幼崽各 自霸住一隻乳房,正吃得津津有味。黑蝴蝶毛色油亮,脖頸渾圓,看得出營養充沛,正值生命的頂峰。風鈴和風笛並沒使勁吮吸,小小的身體似乎靜止不動地趴在黑 蝴蝶懷裏,嘴角便溢出泡沫狀的雪白乳汁。更讓達維婭滿意的是,黑蝴蝶的產崽日期和它相同。也就是說,黑蝴蝶一旦做了白眉兒的養母,不會在白眉兒還需要吃奶 時突然回奶的。這是個比較合適的母豺,達維婭想。唯一有一點兒麻煩的是,黑蝴蝶有兩隻豺崽,解決起來未免有點兒棘手。


    再難也得解決,這是唯一的機會了。


    達維婭它運氣不錯,剛選定了目標,一條眼鏡蛇就幫了它的大忙。


    黃昏時分,小豺崽風鈴在一片矢車菊裏追逐一隻七彩羽毛的小鳥。這隻小鳥大約是翅膀還沒長硬就逞能想飛,結果從樹梢跌到地上,受了點傷,隻能貼著地麵做短 距離飛翔。小鳥驚慌失措,飛飛停停。這情景逗得小風鈴心癢癢的,就窮追不舍。幼崽都愛追攆蝴蝶、蜻蜒、青蛙和小蟲,這既是一種快樂的遊戲,又是一種狩獵的 預習。


    當時達維婭正臥在離矢車菊不遠的一條土埂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小風鈴,焦急地尋思該用什麽手段讓小風鈴一聲不吭地離開這個世界。


    突然,它瞥見天藍色的矢車菊花叢裏有條褐色的東西在晃動,仔細一看,原來是條眼鏡蛇!它居高臨下,看得很清楚,而其他豺所處的位置與那片矢菊車平行,都沒發現眼鏡蛇。


    眼鏡蛇隱蔽得很巧妙,淺褐色的身體與與矢車菊枝幹顏色融為一體。那隻七彩小鳥跌跌撞撞飛進矢車菊叢,棲在一根細枝上,離蛇頭才幾寸遠,這等於是把自己送 進了蛇口。眼鏡蛇閃電般地一擊,小鳥連叫都來不及叫一聲,就被囫圇吞進肚去。眼鏡蛇扁扁的蛇脖子突起一塊鳥卵似的硬塊,慢慢地滑向蛇肚子。完事後,它又倏 地縮回身體,盤纏到花叢中。


    小風鈴什麽也沒看見,它以為小鳥和它捉迷藏,躲進花萼底下去了呢,便淘氣地扒動花枝,也想鑽進花叢去。花枝被扒得哢嚓響,眼鏡蛇又凶狠地豎起脖子,絲絲吐著叉形的蛇信子。


    小風鈴仍懵懂無知地往草叢中搜索。


    這時達維婭如果尖嘯兩聲,小風鈴就會抽身從矢車菊中退出來。母豺黑蝴蝶就在附近,聞訊也會趕來援救的。


    達維婭當然不會叫。傻瓜才會叫呢。要是可能的話,它真希望眼鏡蛇把另一隻豺崽小風笛也收拾掉,省得它來動手。可惜,小風笛還在黑蝴蝶的懷裏吃奶。


    小風鈴一條前腿伸進花叢,歐地急叫一聲,像被荒火燙了似的縮回腿來。矢車菊裏窸窸窣窣一陣響,眼鏡蛇溜走了。過了幾秒鍾,小風鈴瘋瘋癲癲地又跳又嚎,一隻受傷的前爪懸吊空中,不停地抽搐著。


    黑蝴蝶和幾隻公豺圍過來,急得團團轉,小風鈴用嘴咬住自己的前爪,在地上打打滾,那情景,恨不能把自己的腿給生生咬下來。又過了一會兒,毒性發作了,小風鈴仰躺在地,四肢踢蹬了一陣,漸漸停止了掙紮。


    達維婭裝著剛剛從昏睡中驚醒,用爪子摳著眼角的眵目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黑蝴蝶舔舔小風鈴的眼皮,仰天長嘯一聲,嗅嗅花叢中眼鏡蛇留下的氣味,飛快地向矢車菊背後那塊亂石灘撲去。眼鏡蛇就躲在一塊赭色的怪石底下。黑蝴蝶朝怪石聲嘶力竭地囂叫起來。


    眼鏡蛇遊了出來,昂起脖子和黑蝴蝶對峙著。


    一般來講,豺不是檬,也不是刺蝟、鼬鼠、金雕、鴟鶚,並沒把蛇列入自己的食譜。尤其是對毒蛇,避之唯恐不及,極少有向毒蛇發起主動攻擊的。豺體內沒有任 何抗蛇毒的能力,一旦被毒蛇咬著,很難死裏逃生。但此時黑蝴蝶卻沒有一點畏懼,全身豺毛倒豎,齜牙咧嘴,朝眼鏡蛇逼近。


    一場豺蛇大戰迫在眉睫。


    眼鏡蛇張著腥味很濃的嘴,露出尖鉤狀的毒牙,頻頻朝黑蝴蝶出擊。黑蝴蝶靈巧地跳躍著,躲開蛇牙,尋找破綻。豺群齊聲囂叫著,為黑蝴蝶呐喊助威。眼鏡蛇驚慌失措,咬得更加凶猛,卻屢屢落空。


    不一會兒,眼鏡蛇氣力不支,緊湊的身體變得鬆軟,盤在碎石上,像團爛草繩。黑蝴蝶晃動了一下身體,好似要從左側進行噬咬,卻突然豺腰一扭,改成右側進 攻,玩了個聲東擊西的把戲。眼鏡蛇上當了,扁扁的頭扭動著,從嘴裏呼呼吹著氣,往左側防衛。黑蝴蝶閃電般地躥上去,一口咬住蛇的後脖頸。蛇頭被死死卡在豺 牙間,無法扭動,毒牙喪失了威力。眼鏡蛇長長的身體在地上翻滾扭動,很快卷住黑蝴蝶的脖子,狠勁地勒,勒得黑蝴蝶眼珠暴突,喉嚨像堵塞了一塊卵石,呼吸起 來咕嚕咕嚕響。蛇和豺扭成一團,在碎石地上打滾。


    豺王夏索爾和幾隻膽大的公豺靠上去,你一嘴它一嘴東一嘴西一嘴朝蛇咬冷口。不一會兒,凶狠的蛇被咬成兩截。


    黑蝴蝶淒涼地囂叫著,帶著刻骨的仇恨,帶著失子的悲切,把眼鏡蛇嚼咬得稀巴爛,咽進肚去。


    晚上,在夜幕的遮掩下,達維婭悄悄爬進矢車菊叢。小風鈴已冰涼僵硬得像塊石頭了。它用下巴頦摩挲著風鈴的額頭,心裏真有點兒內疚和不安。假如它還有其他辦法能讓白眉兒活下去,它是不會幹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的。


    生存競爭,從來就是你死我活的。


    黑蝴蝶膝下隻剩下小風笛了。


    達維婭決定自己動手來解決問題。它已衰弱得連東西都咽不進去,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必須盡快為白眉兒掃清生存障礙。


    事情並不簡單。它不能明目張膽地咬死小風笛,這樣的話,狂怒的黑蝴蝶非但不會收養白眉兒,還會當著它的麵把白眉兒撕成碎片,以泄心頭之恨。它必須避開黑蝴蝶的耳目收拾小風笛。


    黑蝴蝶已失去一子,母性的警覺已繃緊到了極限。而出生才半個月的豺崽,活動範圍十分有限,至多離開母豺十來米遠。它已是快要死的豺了,要想做到不讓小風笛發出半聲呻吟就咬斷其喉管,談何容易。


    就算它能僥幸地在黑蝴蝶的眼皮底下不露聲色地解決了小風笛,仍有麻煩。把小風笛的屍體藏匿到那兒去呢?這可不是隻小耗子,能一口吞進肚去。它也不可能叼 著小風笛的屍體滿世界走,扔到遠遠的怒江裏去。它沒這個體力。就算有這份體力,周遭都是雪亮的豺眼,一走動便會罪惡暴露在陽光下的。扔進樹林?扔進草叢? 扔進水塘?塞進岩縫?塞進深深的雨裂溝?都不行。豺的鼻子靈得很,蝴蝶很快會嗅著氣味找到小風笛的屍體,隻消聞一聞傷口上的齒痕,便會認出凶手,轉身找它 算賬。


    必須要想個瞞天過海的絕招。


    眼鏡蛇活吞七彩小鳥的情景驀地跳進達維婭的腦海,一個靈感誕生了。


    翌日晨,豺王夏索爾率領大公豺和沒有負擔的母豺外出狩獵去了,埃蒂斯紅豺群的大本營骷髏岩裏隻剩下一些攜兒帶女的母豺。


    山野靜悄悄,太陽白晃晃。


    黑蝴蝶帶著小風笛從石縫的窩裏鑽出來,來到一蓬山茅草邊曬太陽。達維婭拖著虛弱不堪的身體,爬到這蓬山茅草的另一邊。


    很正常,大家都想曬太陽嘛。


    這蓬山茅草長得很茂密,青裏泛黃的老葉子,像道厚重的簾,擋住了黑蝴蝶的視線。


    達維婭找好位置後,用爪刨,用用牙咬,一點一點在自己腹部底下挖掘土坑。它挖得很輕,挖得很慢,不發出任何聲響,把掘出來的廢土連渣都塞進山茅草裏,不 露出任痕跡。挖了半天,終於大功告成,腹部底下出現了一個深淺大小剛好容得下一隻豺崽的土坑。它臥在土坑上,就像塊蓋板,身體把土坑遮蓋得嚴嚴實實。


    它累壞了,口吐白沫,尾部流出一大攤膿血。


    豺崽生性好動,小風笛吃飽奶後,在暖融融的陽光下蹦蹦跳跳,調皮地鑽進山茅草,和白眉兒玩捉迷藏呢。


    兩個小家夥圍著山茅草追逐嬉戲。


    白眉兒雖然體格大,但因奶水不足,瘦得皮包骨頭,茸毛也稀稀疏疏像患了癩皮瘡。小風笛肥頭肥腦,豺毛已蓬鬆開,柔軟得像朵蒲公英。這很不公平,達維婭想,它要劫富濟貧。


    黑蝴蝶警惕性夠高的了,隻要小風笛一離開自己的視線,隔一小會兒就低聲囂叫一次。小風笛咿咿嗚嗚答應著,不斷地保持著聲音聯絡。


    兩次聯絡的間隔大約是半分鍾。


    達維婭知道,一旦黑蝴蝶嘯叫後,聽不見小風笛的回應,立刻會繞過山茅草來尋找。


    隻有瞬間的機會可以捕捉。


    風笛追逐著白眉兒,憨態可掬地繞到達維婭麵前。這時傳來黑蝴蝶關切的囂叫,小風笛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聲。說時遲,那時快,達維婭慈祥的雙眼驟然間進射出 一片比火星還亮的殺機,縮緊的豺脖朝前飛彈,咬了個準,一口把小風笛毛茸茸的小腦袋全含進嘴裏去,隨即狠狠咬牙齒;小風笛在它嘴腔裏發出一絲哀叫,白搭 了,那聲音悶進它的肚去,一點沒泄漏出來。它的嘴腔裏有腐酸的氣味,有黏糊糊的唾液,悶悶的像沼澤。小風笛四條小腿在空中無力地舞動了兩下,便窒息了。


    白眉兒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眨巴著受驚的眼睛,愣愣地望著達維婭。


    寶貝,別害怕,娘是在為你爭取生的權利。


    隔著山茅草,又傳來黑蝴蝶聯絡性質的嘯叫。


    達維婭趕緊將已被自己咬碎了頸椎的小風笛吐進自己腹下的小土坑裏,飛快舔淨粘在嘴角的豺毛,把痕跡咽進肚去。


    一場殺戮轉眼就結束了,神不知鬼不覺。


    黑蝴蝶聽不到小風笛的應聲,便繞過山茅草來尋找。當然是找不到的;便又鑽進山茅草仔細尋覓,把草葉全踩平咬斷了,仍不見小風笛的影子。黑蝴蝶又以山茅草 為軸心,一圈比一圈繞得遠,把周圍幾十米範圍內的每一棵樹、每一叢草、每一個土坷垃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小風笛的蹤跡。它厲聲長嘯,也聽不到小風笛的任何 回答。


    小風笛哪兒去了呢?被金雕叼走了嗎?天上沒有金雕的影子。被眼鏡蛇吞吃了嗎?四周沒有蛇腥味。地上沒有洞,也不可能掉進地底下去的。


    對黑蝴蝶來說,小風笛失蹤得太奇怪了。幼崽離不開娘,小風笛剛剛出生半個月,不會跑遠的。剛才它還隔著山茅草叢聽到小風笛與白眉兒嬉戲的聲音,怎麽一下 子就找不到了呢?它將鼻吻貼在地麵,聚精會神地嗅聞氣味,小風笛的氣味就在草叢周圍。挨近山茅草叢的,除了它黑蝴蝶,隻有達維婭。難道說是達維婭……它用 狐疑的眼光審視達維婭。


    達維婭平平地躺臥在地上,眼神黯然,口吐白沫,已氣息奄奄了。它的嘴角和爪子間看不到絨毛。黑蝴蝶曉得達維婭已身染沉 屙,活不長了。這麽一隻在生與死交界的檻上徘徊掙紮的豺,能有力量把小風笛一下子弄死嗎?就算達維婭有這個能耐,也該留下小風笛的屍體呀。豺不是蟒,能囫 圇吞食。豺要把食物撕碎嚼爛後才能吃。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達維婭沒時間這樣做。瞧達維婭的肚皮,空癟癟的,沒有任何吃過東西的跡象,達維婭平躺著,身體 底下沒有任何隆起的東西。時間很短暫,達維婭插上翅膀也不可能把小風笛咬死後又轉移到連豺鼻都嗅不到的遙遠的地方去。


    黑蝴蝶不得不打消對達維婭的懷疑。


    難道活生生的小風笛羽化成清風飄走了?


    黑蝴蝶做夢也想不到,它的心肝寶貝正被達維婭蓋在身體底下。達維婭產道發炎腐爛,流著汪汪膿血,那股惡臭,把小風笛的氣味淹沒得幹幹淨淨。真正是天衣無縫。


    這時,豺王夏索爾領著外出狩獵的豺群返回埃蒂斯山穀,許多豺幫著黑蝴蝶一起找,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這將成為埃蒂斯紅豺群曆史上的一樁懸案,成為一個永遠無法破譯的謎。達維婭這樣希望。


    可憐的黑蝴蝶,發瘋般地在山穀裏躥來跑去,發出一聲聲撕心裂肺般的哀囂。


    天黑了,月光照進山穀,給森林的夜塗抹了一層淒清的光。


    黑蝴蝶的奶子脹得圓滾滾,像飽滿得快要炸裂的果子。它實在憋得太難受了。抓住一棵樹幹不停地蹭著。


    達維婭把一切看在眼裏。


    為了讓白眉兒和黑蝴蝶能很快形成相互依賴的情感紐帶,從今早起,達維婭就沒有給白眉兒喂過奶。事實上。它的生命的燭火行將熄滅,四隻乳房裏已擠不出幾滴 奶來了。它也不讓白眉兒拱進自己的腹下來取暖,因為腹下有個永遠不能暴露的秘密。當白眉兒在饑餓和寒冷的驅使下試圖強行鑽進它懷裏時,它用利爪惡狠狠地將 白眉兒推開。


    秋天的夜,透著料峭寒意。


    白眉兒又饑又冷又委屈,縮在它身邊嗚咽著。


    黑蝴蝶在樹幹上蹭出些奶汁,飄來一股芬芳撲鼻的乳香。


    是時候了,達維婭想。它用爪子把白眉兒朝黑蝴蝶方向推搡。


    去吧,寶貝,但願你能討得養娘的歡心。


    去吧,心肝,但願你能平安長大。


    那股甜美的乳香就像一根無形的繩子,牽著白眉兒饑寒交迫的心。白眉兒抖抖索索朝黑蝴蝶跑去。


    對哺乳動物來說,有奶便是娘,沒有奶也就不是娘了。


    達維婭心裏酸酸的,它明白,白眉兒這一去,將永不返回,身體和靈魂都不會再回來了。用不了幾天,白眉兒就會把它這位親娘忘得一幹二淨。這沒什麽,它就要死了,訣別是不可避免的。母愛是無私的,它的使命就是讓孩子活下去,它不圖回報。


    達維婭的身體冰涼冰涼,產道那兒的疼痛已經麻木了。它隻剩下最後一口氣,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注視著黑蝴蝶的反應。


    白眉兒蹣跚跑到黑蝴蝶麵前,順著那股乳香,鑽進黑蝴蝶的懷裏。突然,黑蝴蝶驚叫一聲跳開了。月光下,黑蝴蝶的臉上浮現出厭惡的表情。


    達維婭心裏一陣抽搐,要是黑蝴蝶寧肯奶脹得憋死,也不願給白眉兒喂奶,白眉兒就休想有活路了。它再也沒有力氣也沒有精力替白眉兒重新物色一位養娘。


    它的擔心多餘了。


    黑蝴蝶怔怔地望著白眉兒,臉上的表情急遽變化,厭惡、迷惘、驚訝、欣喜。它突然撲過來,將白眉兒摟進懷裏。


    哦,不僅僅腫脹的乳房需要稚嫩的小嘴來吮咂,那掛在空擋上的慈母的情懷,也迫切需要填充。


    靜謐的夜,傳來咋咋咋的白眉兒貪婪的吮奶聲,傳來乳汁暢流的滋滋聲。


    黑蝴蝶麵目猙獰地朝達維婭低囂數聲,那模樣,像個搶劫得逞的強盜生怕財寶又被失主奪回去。


    搶吧,搶吧,搶去的東西才甜。


    達維婭像卸掉了壓在背上的一座山,輕鬆得要飄起來。它不用擔心自己死後壓在腹下的罪惡的秘密會暴露。豺沒有啃食同類屍體的習慣,也沒有任何葬禮。它將保持這個姿勢咽下最後一口氣,死也不會挪動自己的身體。等它的屍骨被螞蟻蛀空時,土坑裏的小風笛早就腐爛成一把土了。


    白眉兒在黑蝴蝶的懷裏呢喃著。對豺來說,娘的懷是世界上最溫暖的被窩。


    達維婭疲倦極了,再也睜不開眼。彌留之際,它把頭扭向野猴嶺方向。遙遠的野猴嶺有它青春的憧憬與夢幻,雖然已經破碎了,仍有值得凝眸的美麗的碎片……


    一顆堅強的邪惡的火熱的冰涼的豺心終於停止了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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