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就被捧起,聽到一個聲音珍而重之地問道:“羅薇塔——我能叫你羅薇塔嗎?”


    ……


    厄運之母被帶出了死法之澗,帶到了無盡之海邊,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放了我,”她說,“這不過是一場失敗的婚姻——用你的話來說。”


    哀歎之主卻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請求,而是反問道:“你還記得我們當初的誓言嗎?”


    ——以彼此的鮮血為誓,成為彼此唯一的伴侶,分享彼此的一切,不離不棄,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她記得的,當然記得。


    卻唯獨不記得當初是用何種的心情,答應這樣的誓言。


    太遙遠了,也太清淡了。


    當時的好奇與那一點點衝動,實在不足以維持到地久天長。


    於是誓言變成了詛咒,變成了負擔。


    “如果你想走,可以,但是請把你從我這裏拿走的一切都還回來吧。”


    他這樣告訴她。


    一瞬間的茫然過去之後,她忽然想起了什麽,想要逃跑,卻被他牢牢製住。


    不,不可以,她想。


    那個石板,那個石板——如果沒有了它,她再也無法同那位大人有任何聯係。


    “你以為我要的是候選者的證明?”他笑了,“你真傻,羅薇塔,你真傻。”


    第65章 尾聲


    那樣溫柔而又親昵的語氣,就像在安撫一個不懂事的小女孩——是他一貫的語氣。


    然而這熟悉的感覺卻讓厄運之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啊, 當然那塊石板, 我也是會要回來的。”


    仿佛為了驗證她的預感, 哀歎之主的另外一隻頭非常及時地補上了一句,充滿惡意地。


    “……”


    “雖然我想要的根本不是那塊石板——其實如果你想要,我甚至可以雙手奉上。羅薇塔啊羅薇塔, 我給你的最寶貴的東西, 根本不是那個什麽無聊的候選者證明……”


    “……”


    “來, 羅薇塔,把我分享給你的血肉, 交出來吧, 所有的——你看, 我不在的時候, 你把你自己變成了什麽樣子……”


    海獸一腳踩上了那座肉山一樣的東西,慢條斯理地將醜陋的部分一點一點撕離,動作溫柔得像是輕撫對方的秀發。


    在驚天動地的哀嚎中, 大地不停地顫抖。


    淺海邊的蟲豸紛紛逃出寄居之所, 滿地亂竄。一時之間海灘上仿佛湧起了一浪又一浪油黑色的暗潮,窸窸窣窣地朝著灰血之森直奔而去。


    於是當林一行從哀歎泥沼來到灰血森林邊緣的海岸時, 撲麵而來的便是如有實質的腥味——血的氣息混著海邊潮濕的鹹味,帶著某種讓人喉嚨發緊的氣味, 甚至蓋過了厄運之母原先身上可怕的惡臭。


    “噗……噗嘰大人……”


    魚人有些不安地望向身旁沉默的灰血之主。


    他並不畏懼戰鬥與鮮血, 但卻從未見過這般場景——其中所蘊含的暴虐氣息, 很容易讓生物本能地心生警惕。


    魚人趨害避利的本能讓他想要趕緊離開這個惡臭的、惡心的現場, 帶著他的勇士們遠遠地遁入密林深處。


    ——可是噗嘰大人沒有走。


    從哀歎泥沼裏爬出來的深淵之主褪去了先前法力遊龍的外形,換上了更加適合叢林中行動的魚人戰士的模樣。


    來到森林邊緣之後,灰血之主就這樣一直在一旁看著,既不離開,也不上去。


    和普通魚人無二的眼珠子一直落在前方,不曾移開一瞬,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前方的惡臭,它似乎對麵前這深淵生物看了也容易感到不適的場景無動於衷。


    可這樣沒有反應的反應,卻恰恰讓烏拉拉多少安定下來一些。


    “再等等。”回答烏拉拉的是巫妖哈爾,“應該快了。”


    他的聲音中既沒有惶恐,也沒有不安,仿佛一切隻是司空尋常。


    ——不能輸給咕嘟。


    魚人想。


    哪怕知道巫妖其實非常習慣這樣的場景——甚至善於製造這樣的景象,它也不想在這個潛在的競爭者麵前露出一絲一毫地膽怯。


    再看一旁剛剛醒過來的、麵容醜陋的夢魘,雖然麵色不善,但除了偶爾嘀咕幾句“真惡心”之外,也沒有什麽特殊的反應。


    就這樣,看了一圈的魚人從同伴的反應中汲取到了無限的安慰,終於多少安定了下來。


    不過確實同巫妖估計的一樣,沒過多久,前方就徹底安靜下來。


    哀歎之主似乎已經完成了他的拆解工作,一隻頭在一堆肉片中翻來找去,不知道在找什麽,另一隻頭則轉向了他們的位置,微微晃了晃,像是頷首致敬。


    也就是這個時候,林終於有了動作。


    新任不久的灰血之主走出了森林,徑直朝著那隻噩夢般的海獸走了過去。她並沒有刻意地避開腳下落了滿地的肉塊,隻是視若無物地踩上,任憑四濺的汁液沾上身體。


    而那些汁液顯然並非全然無害,落在她的身上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


    然而當事人沒有任何反應,前方的哀歎之主也沒有什麽表示——它隻是看著灰血之主沉默地、麵無表情地接近他。


    而當二者終於麵對麵站定之時,灰血之主腳間的蹼已經差不多完全腐蝕,身上坑坑窪窪的,除了沒有血,看起來就像個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戰士。


    “歡迎,歡迎,灰血之主。”哀歎之主停下了另一隻腦袋翻找的動作,“感謝您的耐心等候。”


    林仰臉:“我不喜歡被俯視的感覺。”


    “很抱歉隻能在這樣的地方、用這樣的方式與您正式相見。”


    利維坦垂下了兩隻碩大的腦袋,垂落到她的麵前,四隻微微泛著紅光的眼珠直視著他,聲音誠懇而又溫和。


    “我也不喜歡過度的客套——讓我們直接一點吧,利維坦,現在是你履行約定的時候了。”


    她仰著頭,聲音中並沒有什麽太多的惱怒,如同隻是提醒利維坦一件簡單的事實。


    “你說的很對,”利維坦晃了晃腦袋,“不過我很好奇,您一個人過來的時候不害怕嗎?”


    說話間,他抬起另一隻腦袋,微微泛紅的黑眼珠咕嚕一轉,盯著灰血之主,仿佛帶著十分血腥的威脅,“比如假如我想賴賬,隻要這一口下去,你就可以和你的灰血森林說再見了?”


    “哦?”魚人形態的灰血之主抬起了手,朝著哀歎之主張開,“你可以過來試試。”


    話音未落,舉起的手臂驟然迸成一蓬巨大的枝條,憑空炸散開來,迅速交織成鮮紅色的、帶著棘刺的網,懸於哀歎之主麵前,罩住了他那隻出言不遜的頭顱“別動,”她說,“我這一巴掌下去,你可能會死。”


    “真是……無與倫比的美麗的姿態。”那隻腦袋往後移了移,“也許您可以考慮用這樣的姿態,坐下來和我聊聊?”


    灰血之主抬起了另一隻手。


    “啊,開個玩笑而已。”利維坦的另一腦袋一同往後移了移, “麵對一個傷員,您並不需要這麽緊張。”


    “嗬。”


    “那麽……現在請允許我正式自我介紹一下吧……吾乃利維坦·貝希摩斯,哀歎泥沼的守護者,非常感謝您在我的生命最為絕望的時刻提供那樣無私的幫助。”


    “作為對您慷慨援助的回報,請務必收下我獻給您的禮物。”


    說完,他叼出一塊明顯顏色淺淡許多、卻同樣血淋淋的肉塊,放到林的麵前。


    這差不多有兩個魚人大小的、血絲滿布的肉塊在地上微微地抖動著,好像隨時還可能活過來一樣。


    “這是我血肉中的精華,亦是我力量來源的一部分。曾經我把它送給了我的前妻,如今我依照約定取回,敬獻於您——啊,雖然看著不太像,但它確實曾經屬於我,隻是現在因為融合了我前妻的部分力量,所以看著不那麽純淨,但請放心,我已經盡可能將那些無用的雜質剔除——它非常珍貴,無論您是自用還是食用——都會有很大的裨益。”


    林沒有動。


    在來之前,哈爾特地給她簡單說了一下領主之間示好的禮儀,並表示如果真的要收服哀歎之主,那麽欣然收下這樣的獻禮是必不可少的步驟。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但是真正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望著麵前血淋淋的、來源明確、仿佛活著一樣的肉塊,她沉默了。


    “您怎麽了?”哀歎之主仿佛沒有預料到林的沉默——其中一隻頭顱疑惑地睜大了泛紅的雙眼,而另一隻則明顯地暗沉了下去。不能算是敵意,但疑惑和警惕之意卻是顯而易見。


    林沒說話,而是收回了那隻如荊棘交織的手,伸向哀歎之主敬獻的禮物。


    鮮紅色的“手”抓起了血淋淋的肉塊,看著既詭異,又和諧——沒有任何不妥當的地方。


    她又抬起另一隻手,那隻手骨節粗大,隻有四跟趾爪,靠著蹼相連——然而卻意外的順眼。


    她用那隻帶蹼的手摸了摸心髒的位置,那裏出乎意料的平靜——甚至無法確認是否有心髒的存在。


    ——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啊。


    她想。


    望著這兩隻明顯不同——明顯隻有深淵魔物才會有的肢體,麵對自己對靈魂與血肉那無法抗拒喜愛,她突然就升起了這樣的疑惑:這個人——或者這個東西真的是她嗎?


    在這個世界裏,她不斷地吞噬,不斷地變化,用魔物的形象去和魔物戰鬥——本以為不過是一場換裝遊戲而已,隻要投入就可以了。


    可真的是這樣的嗎?


    曾經屬於她的那個人類形象是如此的模糊,以至於她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甚至沒有一次想起或夢見過。


    ——就好像那個叫“林”的玩家從來不存在一般。


    這一刻,她清晰地感到了一點猝不及防的無措,還有茫然。


    就像是一個迷途的旅人站在昏夜與黎明之間,想要回顧來路,卻驀然發現,曾經的路早已湮沒在了茫茫的、無法追尋的黑暗之中,而前方依舊是一片昏昧的未知,不可預料的未來。


    也就是在這一刻,新晉的灰血之主終於意識到,自己心中那隱隱約約的抗拒究竟是什麽。


    這並非是對於血食的抗拒——她甚至可以清楚地聞到哀歎之主禮物的誘人味道,可以清晰地想見唇齒切下的順滑感覺,以及那在口腔中彌散開來的醇香,如同乳酪一般。


    這是某種源於“秩序”的抗拒——作為曾經來自於一個守序的世界的生物,她在目睹了最原始的殺戮還有最原始的血肉之後,無可避免生出了抗拒——對混亂與無序的抗拒。


    而她正站在秩序與混亂的交界之上。


    向前,便隻有擁抱這混沌的世界;而回頭,則是也許再也無法擁有的安寧……


    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女王的恩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魘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魘客並收藏女王的恩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