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灰滿又吃了一驚,因為半夜黃鼬又回來了。


    皓月當空,灰滿看見,黃鼬銜著一蓬野馬追的根根。這是一種狼經常使用的治療跌打損傷的草藥。野馬追的根根有一股潮濕的土腥味,顯然是剛剛從山窪挖來的。不是狼就很難體會在早春寒冷季節挖野馬追根根的難度與艱辛。這玩意兒長在茂密的灌木叢,四周繞滿荊棘藤蘿,還有劃破後就會使狼皮潰爛的毒刺,既不易尋找,更不易接近。要是在夏秋兩季,隻要尋找到並接近了,采擷倒方便,隻消把開著粉紅色的小花的枝條咬斷就行。但早春野馬追還沒抽枝發芽,隻有根根可以利用。正在融雪的山土冷得徹骨,爪扒牙啃,會累脫一層皮,會冷酥幾顆牙。瞧黃鼬,狼毛淩亂不堪,身上沾滿枯枝敗葉,一隻耳朵讓毒刺劃破了,唇吻也被磨爛了,還滴著血。


    黃鼬千辛萬苦找來野馬追,顯然是要給它灰滿療傷。這傷治不治其實都沒什麽意思,灰滿想,可黃鼬一片好心,自己若一味拒絕,實在有點不近狼情了。唉,治就治吧,不管怎麽說,生命是寶貴的。


    黃鼬認真地咀嚼著野馬追,綠色的汗液順著嘴角滴淌下來。嚼一口,就用舌頭把漿狀藥泥敷在它的斷腿上,再繼續嚼。灰滿嚐過這嚼藥的滋味。它右前爪被獵人的鉛彈打斷後,就曾為自己嚼過野馬追,


    滿嘴苦澀,惡心得直想嘔吐,比死還難受。狼的味覺器官都是相同的,黃鼬不可能把苦澀嚼出一片香甜來。果然,黃鼬嚼了幾口後,四肢平趴在地上,難受得腹部一陣陣搐動,嘔出一大灘酸水來。但嘔吐完後,黃鼬又接著嚼藥,直到藥泥把它的傷口全敷嚴實了為止。


    夜深了,灰滿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覺醒來。太陽已躍上樹梢,黃鼬還沒走,依偎在它身旁,共同抵禦雪地的寒冷。


    看樣子,黃鼬是決心要陪伴在它身邊了,灰滿想,它此刻拖著傷腿行動不便,孤立無援,離群索居,寂寞難忍,有一匹小母狼在身邊照顧,倒也不錯。


    灰滿身體健壯,才敷了兩次藥,傷口就止血結痂,那截像被折斷了蘆葦穗似的廢腳爪也脫落了。黃鼬在山窪附近找到一個樹洞。那是一棵遭了雷擊的老榆樹,已燒成黑色焦炭的枝丫刺向藍天,像個張牙舞爪的怪物。樹洞一半埋在根部一半高出地麵,十分隱蔽。黃鼬叼著灰滿的頸皮在前麵拖拽,費了好大勁才雙雙爬進洞去。總算有了個遮風擋雨的窩。


    每天清晨,黃鼬便踏著熹微晨光外出覓食。黃鼬的狩獵技巧也實在太差勁了,常常是在森林裏奔波忙碌了一天,才帶回來兩隻山老鼠。在狼的食譜裏,山老鼠排列末等,就好比人類的五穀中地瓜的價值。不是餓得慌了,即使山老鼠跳進狼嘴,也不耐煩去品嚐的。已到了桃花流水鱖魚肥的春天,日曲卡山麓熱鬧非凡,冬眠在地下的動物被驚蟄雷聲驚醒了,南遷的鹿群羊群和候鳥們開始陸陸續續返回老家,嫩綠的草地上隨處可見新鮮的鹿糞聞到濃重的羊膻味。日曲卡山麓變成品種繁多貨源豐盈的肉食倉庫,對狼來說,這是一年裏頭最好的黃金季節。春天是沒有饑餓的,狼在嚴酷的冬季被熬瘦了的身體全指望在桃紅柳綠的春天裏進補。可是,灰滿幾乎頓頓都吃這倒胃口的山老鼠。有時偶然運氣好,黃鼬撿回一塊被冰雪整整泡了一個冬天的陳年腐肉,算是改善夥食了。


    一個月下來,灰滿瘦了整整一圈,肩胛和肋骨都支棱出來,看上去就像一張狼皮裹著一堆狼骨。濃密的狼毛大把大把脫落,色澤也由烏紫退成淡灰,不再像蓄滿雷霆雨雪冰雹的烏雲,倒像一柱輕飄的炊煙。傷口倒是徹底痊愈了,斷茬觸碰到地麵,也漸漸不覺得疼痛。它能站起來了,站起來卻比不站起來更尷尬。右邊的兩條腿比左邊的兩條腿短了兩寸,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右邊歪仄傾斜,不雅觀就不說了,一邁步就搖搖欲墜,走不到三步就跌倒在地。這四隻長短不齊的狼腿,要是走在陡峭的山坡,利用地勢的落差與斜麵,右邊這兩條腿倒正好與左邊這兩條腿一樣整齊,走起來也不會趔趄,可它沒法讓世界所有的路都變成右斜坡的。狼就是再進化一千年也不可能為自己製造假肢。它隻有將四隻膝蓋跪在地上,身體才平衡,才不會跌倒。但這樣一來,肚皮很難不摩擦地麵,走起來比烏龜爬還慢。


    那天,黃鼬到山下的草甸子覓食去了,灰滿在樹洞裏憋得難受,便爬出洞去呼吸新鮮空氣。樹洞旁有一小片野蕁麻,泡在嫩黃的蕁麻叢裏曬曬春天的太陽,既隱秘又愜意。就在這時,一頭母崖羊領著一隻小羊羔從老榆樹背後轉出來,跑到離蕁麻二三十步遠的草地裏。這是一片碧綠鮮嫩被羊視為珍饈佳肴的馬鹿草。野蕁麻擋住了母崖羊的視線,背著風母崖羊也嗅不到灰滿身上那股刺鼻的腥臊味。


    灰滿處在下風口,那股迷狼的羊膻味鑽進它的鼻孔,饞得它直流口水。要是它四肢完好,不,隻要它三隻爪子是完好無損的,憑著現在這個有利地形,這隻長著一身淺棕色絨毛肚皮上那根黑色臍線還沒脫掉的小羊羔子絕對就是送到狼口的肉。它隻要突然從蕁麻中猛躍上去,朝母崖羊狂嗥一聲,趁母崖羊驚駭愣神的當兒,來個聲東擊西,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收拾掉羊羔。羊羔的頭頂沒有讓狼頭痛的尖角,柔嫩的喉管就像是用油脂做成的,一咬即化。等母崖羊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小羊羔早就倒在血泊裏了。說不定還可以來個順手牽羊,把母崖羊也撲倒了。可現在,除非把小羊羔捆綁起來,它灰滿是連根羊毫也撈不到的。


    羊羔大概吃飽了,粘在母崖羊身上,細柔的脖頸在母崖羊背上廝磨,又磨出許多容易讓狼想入非非的羊膻味。看著鼻饞嘴饞眼饞心饞,卻無法捉來解饞,對灰滿這樣心高氣傲的大公狼來說,真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折磨,一種天底下最嚴厲的酷刑。


    既然自己沒能耐咬斷羊羔的脖子,幹脆把它們嚇唬走算啦,灰滿想,眼不見心不煩嘛。它歪歪地站起來,顛顛躓躓地走出野蕁麻,噢地朝那對羊母子嗥叫一聲,同時也噴濺出去一股野狼血腥的氣流。


    對哺乳類動物來說,聲音是一種形像,氣味也是一種形像。


    咩,母崖羊驚跳起來,撒腿就跳。小羊羔驚慌地跟在母崖羊屁股後麵。母崖羊跑出十幾丈遠,突然急遽轉身低頭亮出一對彎刀似的羊角作抵架狀。這是母崖羊遭遇野狼的一種經驗性反應。一般情況下,此時野狼差不多快撲到小羊羔身上了,母崖羊要用羊角遏製狼殘忍的噬咬,以掩護羊羔逃遁。


    灰滿既不會撲,也無法咬,還站在蕁麻地前。蕁麻地平平坦坦,它身體傾斜,無法掩飾自己歪仄的站立姿勢。


    母崖羊眼神由驚慌變得驚奇,滴溜溜在它傾斜得十分厲害的身體上打轉。灰滿火冒三丈,又扯緊脖子嗥了一聲。這頭善於察言觀色的母崖羊隻是條件反射地朝後跳了一步,整個身體呈一種拔腿逃竄的姿勢,羊頭卻扭轉向著它,那雙賊忒兮兮的羊眼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打量它失衡的身體,大有看不穿秘密決不罷休之勢。


    灰滿又聲嘶力竭地發出一串嗥叫。


    這次更糟糕,母崖羊索性收起了拔腿欲逃的姿勢,羊頭扭正,麵對麵佇立在離它十幾步遠的地方。這長著大彎角的山精靈,一定是看出它殘疾的缺陷來了。瞧那雙羊眼,已沒有驚恐惶惑,寧靜得就像一潭秋水。


    你是什麽玩意兒,狼的食譜,聞見血腥就會暈倒的羊,竟敢在狼麵前不逃之夭夭!灰滿氣得狼血衝上腦門,一瞬間忘了自己是匹四條腿長短不齊的殘狼,猛力一蹬,撲躥過去想教訓教訓這頭不自量力的該死的母崖羊。它確實也躥出去了,卻十分可憐地才躥出兩尺遠,更糟糕的是,由於兩條腿長短參差不齊,力量不均勻,撲躥的角度歪得離奇,身體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旋了半個圈,不像是直線撲向母崖羊,倒像是在跳歪腳舞。四爪落地,又沒辦法站穩腳跟,滾了兩個斤鬥。它那殘疾的缺陷和尷尬在羊的麵前暴露無遺。


    母崖羊褐色的瞳仁裏閃過一道譏誚的光,用沉穩的咩聲把小羊羔喚到身邊,大模大樣地走回那塊翡翠般碧綠的草地,得意地啃食著馬鹿草。


    對灰滿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挑釁,一種忤逆,一種食草動物對食肉動物的犯上作亂。它覺得自己狼的尊嚴受到了傷害。它咆哮著連滾帶爬地追趕母崖羊。母崖羊似乎是有意要踐踏它的自尊心,羊臉似笑非笑,沒有一點恐懼表情,待它氣喘籲籲地滾到羊蹄前,便輕盈地踏著碎步避開,好像在玩捉迷藏的遊戲。連小羊羔也似乎學會了怎樣戲弄它,靜靜地臥在草叢中,不急不躁,等它曲著四隻膝蓋爬到麵前,突然一個魚躍從草叢中蹦起來,跳到它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不一會兒,灰滿累的精疲力盡,口角泛著白沫,像坨稀泥似的癱倒在地上。


    母崖羊在草地上吃得肚子溜圓,才領著小羊羔從容不迫地離開了山崖。


    黃鼬嘴裏叼著一圈腸子,踏著夕陽興衝衝地回窩來了。這圈牛腸雖然顏色泛白,已不那麽新鮮了,但還沒有腐爛發臭。這是近兩個月來最好的夥食。天曉得這小賤狼是怎麽弄到這圈牛腸的,也許是山民剽牛後扔棄不要的垃圾,也許是虎豹吃剩的下水。小賤狼得意洋洋地把牛腸吊到灰滿嘴邊。


    灰滿把頭扭開了。


    它不想吃,它氣都氣飽了。可惡的母崖羊和小羊羔讓它明白了這樣一個殘酷的現實:它的傷口雖然養好了,但它這一生還是完蛋了。它隻能靠黃鼬捉來山老鼠或撿來腐肉才能苟活,它隻能窩在這個黑黢黢的樹洞裏過一輩子。它不是蚯蚓不是螻蟻不是地狗子不是土鱉蟲不是土撥鼠不是穿山甲,不習慣整天窩在洞裏頭;它也不是鬣狗和禿鷲,隻要有一點腐肉就滿足了。它是狼,它天生喜歡瞪著那雙讓食草動物心驚膽戰的白眼,到廣袤的草甸子追逐鹿群,到陡峭的山崖去造訪羊群,它喜歡看羊被狼牙叼住喉管後的蹦躂躥跳,那是鮮活的生命被卸成肉塊前的最後輝煌,如舞如蹈,驚心動魄;它喜歡嗅聞被濃烈的血腥味熏醉的空氣,如蘭如麝,賞心怡神。看來,這樣的生活跟它灰滿是徹底絕緣了。唉,連母崖羊和小羊羔都敢譏諷它戲弄它,它還算是匹狼嗎?這樣窩窩囊囊地活著,真還不如死了好。


    一顆狼心正在沉淪,還會有食欲嗎?


    不知趣的黃鼬以為它是在客氣謙讓,又朝前跨了一步,把牛腸子再次移到它的嘴邊。


    噢,灰滿背毛聳立,朝黃鼬嗥了一聲。吃,吃,吃個逑!


    黃鼬真是天底下最笨的狼了,還想要炫耀自己今天的好運氣,拚命晃動嘴裏的那圈牛腸子。


    一股無名火突然躥上灰滿的心頭。都是這小賤狼害的,它想,要不是黃鼬節外生枝地來給它敷藥療傷,它早就凍死或者被虎豹咬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什麽煩惱也沒有,也不會被母崖羊和小羊羔奚落了。都怪這小賤狼多管閑事!它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冷不防朝黃鼬肩胛上咬了一口。這可是真咬,狼牙刺穿皮囊撕裂肌肉。


    黃鼬哀嗥一聲,扔了牛腸子,驚慌不安地望著灰滿。它肩胛上滴下一串紅瑪瑙似的血粒.


    委屈個屁,灰滿從喉嚨深處吐出一串低嗥,這就是你多管閑事的下場。滾,快滾吧,這裏不需要你,滾得越遠越好!


    黃鼬真是匹怪狼,非但沒有夾著尾巴滾蛋,還涎著臉一步步靠攏來,神情悲壯,像是要與它共生死同患難。狼嘴裏依哩嗚嚕,仿佛是在說,我知道你心裏苦,假如咬了我能給你解氣,你就咬吧,使勁地咬!那條濕漉漉的狼舌也伸了過來,像是要給它灰滿舔去胸中的塊壘。


    灰滿將狼嘴猛地朝黃鼬頸窩探去,角度正好,叼個正著。想來找死嗎,來吧,最好的陪伴就是陪葬。有個墊背的也省得擔心做了狼鬼後孤魂寂寞。灰滿尖利的狼牙緊緊壓住黃鼬柔軟的喉管,感覺到了裏麵熱血在奔流,隻要再用點力,喉管就會發出破裂的脆響。小賤狼不掙紮,也不反抗,比兔子還乖順,直挺挺地讓它咬。灰滿突然泄了氣,咬不下去了。狼雖然不是容易動感情的動物,但恩恩怨怨粗淺的道理還是懂的。它無法否認,黃鼬所做的一切都出於好意。它不是人類字典形容的十惡不赦的狼,可以恩將仇報胡咬一氣。再說,咬斷了黃鼬的喉管,也不能讓它兩條腿重新長長,於事無補,幹嘛狠毒?


    它鬆開了嘴。


    黃鼬抖抖淩亂的體毛,似乎很能理解它的所作所為,仍偎在它身邊。趕不走的小賤狼,那就看著我絕食身亡好啦。灰滿不再理睬黃鼬,靜靜躺臥在榆樹洞外的野蕁麻裏。


    灰滿不吃牛腸子,黃鼬也不吃,便宜了一群嚶嚶嗡嗡的綠頭蒼蠅。


    日落日出,鬥轉星移,一晃就兩天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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