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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始,灰滿腦子拐不過彎來,不明白黃鼬一個勁地臥倒在它身體右側是什麽意思;黃鼬急切地叫喚著,它也茫然不知所措。狼與狼之間互相交流,靠的是叫聲和肢體語言。狼的叫聲雖然變幻莫測,能表達驚喜、恐懼、沮喪、絕望等複雜的感情,卻不能像人類那樣準確無誤地敘述事理。狼能用擺甩尾巴,搖晃頭顱,以及四肢、脖頸、脊背有節奏地定向動彈,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意願,但肢體語言畢竟是一種含混不清需要費心去破譯的低級語言。


    它聽著聒耳,看著也心煩,便爬開去。黃鼬又黏糊上來,頑強地繞到它右側,繼續趴臥,繼續叫喚。


    灰滿實在忍無可忍了。它是匹窮途末路等待死神降臨的殘狼,哪裏還有心思來猜啞謎!它側躺在地,揚起右側的兩條殘肢,猛力朝黃鼬踢蹬,是在嗬斥,是在驅逐。黃鼬被蹬得翻了個驢打滾,奇怪的是,小賤狼不僅不惱,那雙憂愁的狼眼欣喜地亮閃,沒等它灰滿把兩條殘肢收縮回去,嗖地一聲躥過來,矮小的身體鑽進它的兩條殘肢下,倏地站立起來。灰滿身不由己,也被拉扯著站立起來。刹那間,一陣狂喜像電流般傳遍灰滿全身,它發現,自己奇跡般地平平穩穩地站立起來了!它身體右側的兩條殘肢跨在黃鼬背上,殘肢的茬口到膝蓋約有一寸多長,就像兩支彎鉤,鉤住黃鼬的軟肋。黃鼬矮小的身體剛好像塊合適的墊腳石,使它的身體左右保持了水平狀,它不再是站不穩的歪狼,傾斜的世界重新又方正了。它恍如夢中,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黃鼬在它身體底下噢地發出一聲歡叫。它現在懂了,黃鼬之所以一個勁地趴臥在它右側,踢也踢不走,就是想讓它跨在它的背上平穩地站立起來。看來小賤狼還不算太愚蠢。


    黃鼬的身體輕輕蹭動了一下,灰滿意會到,準備向前跨步走動了。它緊張地瞅著黃鼬的腳,跟著黃鼬的節拍,朝前邁動自己左側那兩條健全的腿肢。它和黃鼬身體貼著身體,六條腿跨向前去。一步、二步、三步,它和它在平整的草地上順利地走了三步。到底是剛剛起步,六條腿難以協調一致,才走出三步,黃鼬一步跨得太急了些,它呼啦一下從黃鼬背上滑脫下來。世界又傾斜得不忍卒看。但它的情緒並沒受影響,不管怎麽說,它找到了使自己重新平穩地站立起來,並重新平穩地向前邁進的辦法。良好的開端,往往就是成功的一半。


    突然,灰滿覺得自己肚皮咕嚕咕嚕叫。難以忍受的饑餓感襲上心頭。它有希望活下去了,它要進食啦。它大口大口吞咽著兩天前黃鼬撿回來的那圈牛腸子。牛腸子被太陽曬蒼蠅叮的,已經腐臭了,但它卻吃得十分香甜。


    黃鼬高興得嗚噢嗚噢叫。


    練習兩匹狼頭並頭身貼身六條腿協調一致地走路,比想象的還要艱難一百倍。


    雙雙平穩地站立起來很容易,在平整的草地上用六條腿溜達也不算難。但這是遠遠不夠的。狼不是紳士,可以永遠悠閑地在平地上踱方步。是狼就要奔跑,要跳躍,要撲躥。日曲卡山麓有平整的草地灘塗,更多的卻是崎嶇的山路和凹凸不平的山坡,還有隱沒在荊棘裏的鹿道和掛在峭壁上的羊道。從某種意義上說,狼的世界沒有平坦大道。灰滿知道,自己必須學會在坑坑窪窪的荒漠縱橫馳騁,必須學會在險像環生的山道疾速奔跑,才算是真正平穩地站起來了。


    為此,它和黃鼬吃盡了苦頭。


    在緩坡上疾速奔跑,兩個個體很難配合得天衣無縫,稍不留神,節奏就錯位,它就不僅僅是從黃鼬背上無傷大雅地滑脫下來,猛烈的慣性使它參差不齊的四條腿無法及時地刹住並站牢,它像塊石頭似的拋出去,摔得鼻青眼腫。也不知失敗了多少次,兩個多月後,它們總算可以在緩坡上奔馳了。但陡峭的懸崖又像鬼門關聳立在它們麵前。


    開始攀登懸崖,六條腿艱難地在高低不平的陡壁間躍動,雙方彈跳的力度難免有些差異,灰滿一下子被黃鼬從背上顛下來,滾下陡壁,背上被銳利的岩角掛破了一條口子,流了不少血。狼如果攀不上懸崖,永遠也休想喝到滾燙的羊血。傷口還沒愈合,灰滿又咬咬牙去登懸崖。這次是走掛在山腰上的一條羊腸小道。它貼著絕壁,黃鼬沿著邊緣;小道太窄了,隻有一頭羚羊寬;雙狼並行,擁擠不堪。黃鼬右側那兩隻腳爪盡量往裏收縮,才沒踩空掉下去。它們小心翼翼地並肩行走著,突然,絕壁一叢野紫槿中飛出一隻斑鳩,冷不防從灰滿眼前掠過,它一驚,本能地躲了一下,身體在絕壁上蹭了蹭,黃鼬立刻就被擠出羊腸小道,跌了下去。幸好懸崖不太深,隻有兩三匹狼疊起來那麽高,不然的話,準摔成肉醬。但就這樣高,懸空掉下去,也著實摔得夠嗆,砰地一聲,黃鼬身體砸在板結的山土上,好半天叫不出聲來。鑽灌木叢,更是一種殘酷的折磨,雙體並行麵積擴大了一倍,也就招來成倍的毒刺。狼毛拔脫,狼皮撕碎,身上還會釘滿毒刺,猶如被黃蜂蟄叮,紅腫疼痛十分難受。有兩次灰滿在灌木叢中被荊棘刺破了眼皮,眼眶裏灌滿血,世界都變成了模糊的紅灰滿雖然是意誌堅韌的狼,也受不了這份磨難。失敗、失敗、再失敗,它的信心終於垮了。它懷疑自己跨在黃鼬背上,是否真的能恢複正常狼的活動能力。假如千辛萬苦後,仍然不能攀懸崖鑽刺窠走羊腸小道,還是一匹殘狼,殘狼一匹,這一切苦不等於白吃了嗎?在又一次從陡坎上滾跌下來後,灰滿徹底心灰意冷了。它覺得自己的努力已經達到了極限,黃鼬充其量不過是義腿假肢,再怎麽努力也不可能改變自己殘狼的命運。罷罷罷,莫莫莫,休休休。它躺在地上,任憑黃鼬怎麽叫喚,怎麽伏臥在它右側用肢體語言招呼它跨上背來,都不予理睬。它累極了,不願再作徒勞的努力。黃鼬的叫聲漸漸粗魯起來,低嗥咆哮,用狼爪不停地扒搡它,催促它站起來。它索性合起眼皮,裝睡耍懶。突然,它覺得腿彎一陣刺痛,睜眼一看,是黃鼬在噬咬它。這一口咬得還挺重的,腿彎烙起一排齒痕。它被咬得性起,怒嗥一聲,狠狠在黃鼬腹部回敬了一口,以牙還牙,是狼的信條。黃鼬身體抽搐了一下,喉嚨深處發出咕咕嚕嚕的呻吟,但並沒跳開去,仍頑強地伏臥在它右側。


    灰滿又無所作為地躺下了。


    噢--黃鼬聲嘶力竭地長嗥一聲。


    黃鼬是古戛納狼群中的賤狼,在灰滿的印像裏,從來就是低眉順眼的一副可憐相。可此刻的黃鼬,齜著尖牙,凶相畢露,兩隻狼眼瞪得溜圓,眼角吊向額角,含著殺機;狼尾平平抬起,在空中作扇狀搖動,那是古戛納狼群特殊的肢體語言,表達著內心的輕蔑與嘲弄,配上那套在狼舌和利齒間翻卷的咕咕聲,就是在作侮辱狼格的辱罵:


    你是懦夫、懶漢、膽小鬼!你血管裏流動的不是狼血而是羊尿!


    一瞬間,灰滿像跌進火山岩漿般難受。它曾經是狼酋,雖說殘廢了,但狼酋的自尊尚在。


    灰滿發狠地策動黃鼬朝落羊崖跑去。光聽落羊崖這名字便可猜出這座山崖的陡峭與險峻,山壁上有無數條兩米高的石坎,布滿了活動的鱗狀石片,連崖羊稍不留神都會跌落下來,更何況是殘狼!跌它個粉身碎骨算啦,灰滿想。


    灰滿邪惡的心態倒無意中幫了它的大忙,尋找到了一個在複雜地形下雙體並行的訣竅。叼住後頸皮就像馭手抓緊了韁繩,殘肢用力摳進軟骨就像騎手雙腿夾緊了馬肚子。兩匹狼就像粘合成一匹了,六條腿很順溜地翻過一道道石坎,不一會兒便登上山頂。


    站在山頂,底下是連綿的群山和起伏的林濤,天邊有一輪紅日。極目遠眺,大山的褶皺間白蟒似的古戛納河由西向東蜿蜒,有無數小黑點在河穀間移動,那一定是正在奔馳的鹿群。山風浩蕩,把灰滿全身的狼毛吹得淩亂,更顯得雄姿英武。它久久佇立山頂,體味著征服的快感和再生的喜悅。它攀上了正常的狼都望而生畏的落羊崖,它贏了。


    黃鼬的後頸被咬裂了,滲出一滴滴血珠,順著頸上的狼毫緩慢地滾動著,就像戴著一串瑪瑙項鏈。


    灰滿心裏油然產生一絲內疚和愧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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