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和烏鴉雖然同屬鳥綱中雀形目的鴉科,從分類上說屬於血緣相近的親戚,但名聲卻有天壤之別。人們把喜鵲視為吉祥鳥,童謠裏就有喜鵲叫、喜來到的說法,還把喜鵲登枝比喻喜事臨門。說到烏鴉,大家就禁不住要皺眉頭了,小時候奶奶就經常告誡我說,你出門遇見烏鴉,趕緊往自己的腳後跟吐口水,不然的話,烏鴉朝你叫一聲,你就會碰到倒黴事,朝你叫三聲,家裏就會死人的。我聽了毛骨悚然,幼小的心靈養成了一個根深蒂固的看法:烏鴉是一種不吉利的鳥,主凶兆。


    幸好我在上海活到16歲,從沒見過烏鴉。沒想到我到西雙版納曼廣弄寨子插隊落戶,竟和烏鴉做了鄰居。


    在我住的茅草房左側約20米遠的水塘邊,有一棵枝繁葉茂的菩提樹。每年的6月到翌年的2月,一大群烏鴉便會占據老菩提樹,華蓋似的巨大樹冠成為烏鴉的大本營,數目多得數不清。當它們集體停棲在枝椏間時,就像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的黑果子,把樹枝都壓彎了。烏鴉真是一種讓人討厭的鳥,天下烏鴉一般黑這句成語確實有道理,所有的烏鴉除了眼珠子是褐黃色外,都全身漆黑。黑色不一定就不漂亮,例如喜鵲從頭到尾包括兩隻翅膀也是黑色的,但黑得油亮,在腹部那片白毛的襯托下,通體閃閃發光,令人賞心悅目;而我屋前的那些大嘴烏鴉,卻像忘了上釉的黑陶罐,沒有光澤,烏黑烏黑,黑得死氣沉沉,令人聯想到墓地和靈堂的顏色。尤其到了黃昏,暮鴉歸巢,一樹的烏鴉呱呱呱亂叫,嗓門嘶啞粗俗,聲調淒涼悲愴,配上蒼茫的天色、思鄉的愁緒,讓人聽得心情煩躁,真以為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了。


    難怪烏鴉還有一個諢名叫黑老鴰。


    開始時,我還恪守奶奶的教誨,見著烏鴉趕緊扭過身來朝自己的腳後跟吐口水,但沒幾天,我就放棄了這種可以消災祛邪的秘訣。烏鴉那麽多,離我那麽近,每時每刻都要看到老鴰黑色的身影,聽到老鴰刺耳的叫聲,我得一天到晚不停地吐口水,哪有那麽多口水好吐呀。與烏鴉為鄰,還有許多倒黴事呢。烏鴉會偷東西,而且專偷圓形的亮晶晶的在太陽底下會閃閃發光的東西,什麽玻璃珠子、乒乓球、女孩子的項鏈、耳環、戒指等等,連我蚊帳鉤上的塑料墜子,都被它們叼去了,好像它們天生對這類物品有收藏癖。有一次,我在院子裏釘一件襯衣的紐扣,忘了拿剪刀,便進房間去取,當我返回院子時,正巧看見一隻烏鴉飛落到石桌上,叼起我針線盒裏的一串五顏六色的紐扣。因為距離近,我看得很清楚,這隻烏鴉比一般的烏鴉要大一些,從嘴喙到尾尖大約有50厘米長,而普通烏鴉身長40厘米左右,與眾不同的是,這隻烏鴉頭頂有一撮高聳的冠毛,像戴了頂黑色的禮帽,顯然,這是一隻身體強壯的老烏鴉,此後我就一直叫它“高帽子”。它見我跨出門檻,在石桌上輕盈地一蹬,展翅就要飛走,我豈肯輕饒了小偷,眼疾手快,嗖地一下將手中的剪刀擲過去,不偏不倚刺中它的肩胛,它呱地慘叫一聲,銜在嘴裏的那串紐扣掉了下來,一隻翅膀半斂,一隻翅膀搖曳,像漩渦中的小舢板,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轉,飄落下好幾根黑色的羽毛。我跑過去彎腰撿起剪刀,想再接再厲,把這隻可惡的烏鴉打落下來,但當我直起腰來時,“高帽子”已經從第一次打擊中回過神來,急遽地扇動翅膀,歪歪扭扭地飛升上去,終於飛到菩提樹梢,鑽進葉叢裏不見了。


    哼,嚐嚐我的厲害,看你們還敢不敢和我搗亂!


    我隻得意了兩天,就再也得意不起來了。


    第三天傍晚,我穿過菩提樹到水塘去洗澡,聽見空中傳來呱哇———呱哇———的叫聲,抬頭一看,是“高帽子”,正平穩地在我頭頂繞圈。突然,它長長的尾巴往上翹,又往下一闔,撒下一串小黑點,落在我的頭發上。我用手一摸,熱乎乎濕漉漉,有一股難聞的腥臭味,真壞,這隻爛烏鴉竟在往我頭上拉屎呢!看來,它是養好了傷以後,蓄意來向我報仇的。


    這時,“高帽子”一掠翅膀,斜刺向天空,呱啊咕———呱啊咕———叫喚起來,這叫聲和我以往聽到的烏鴉叫聲迥然不同,3個音節緊湊連貫,尾音拖得很長,聽起來有一種吹響了戰鬥號角的意味。霎時間,菩提樹上飛起七八隻烏鴉,一路縱隊,像編排有序的轟炸機群,向我俯衝下來,七八泡糞便,在我四周開花。我急忙撿起石頭想還擊,還沒扔出去呢,在旁邊盤旋的“高帽子”就咿———呀———咿———叫起來,仿佛在說:“弟兄們,注意了,這個人手上有石頭!”立刻,那七八隻排泄完了的烏鴉一個漂亮的翻飛動作,升上天空,我手裏的石頭連根烏鴉毛也沒能打下來。這時,高帽子又呱啊咕叫起來,和上一次不同的是,尾音縮短了,並稍稍有點變調,準確地說應該是呱啊咕呦,隨著叫聲,又一隊烏鴉排成一字形,從它們的飛行基地出發。這一次,它們不再朝我俯衝投“彈”,而是在與樹梢平行的位置朝我噴糞,命中率雖然差一些,但我手裏的石頭對它們絲毫構不成威脅。我氣壞了,跑到村長家借了一把金竹弩,高帽子一見,又發出一種不同音調和頻率的叫聲,咿---呀哇---嘔,咿----呀哇---嘔,分明晨說,“危險,這個人手裏拿著金竹弩,千萬別飛下去,烏鴉們飛到更高的天空,繼續用糞便對我進行地毯式轟炸,別說弩箭了,就是鳥槍也休想把它們打下來。


    看來,高帽子是這群烏鴉的王,成功地指揮了這場糞便之戰。


    它們有翅膀,可以居高臨下往我頭上拉屎,我沒特異功能,就是站在屋頂上高高撅起屁股,也沒法像開高射炮似的把我的糞便噴到天上去回敬它們,名優好抱頭鼠竄,逃回宿舍。


    我滿頭滿臉都是烏鴉糞便,費了兩塊香皂洗了三次澡,還沒能洗淨身上那股穢氣。一連好幾天,我都要用一隻臉盆倒扣在頭頂,偈古代武士戴起了頭盔,才敢出門。


    半個月後的一天中午,我到水塘去淘米洗菜,成年烏鴉都飛出去覓食了,菩提樹上隻留下一些出殼兩個多月羽毛還沒有豐滿的雛鳥,不時從枯枝和稻草編織的鳥巢裏伸出毛茸茸的腦袋,發出呱唧呱唧難聽的聲音。突然,天空投下一片濃黑的陰影,傳來翅膀震動的聲響,啁哩嘰,啁哩嘰,灑下一串嘹亮的鳥鳴。我抬頭一看,眼睛不由得一亮,一群紅嘴藍鵲,正往菩提樹飛來,紅嘴藍鵲是喜鵲的一個近親,美得讓孔雀都會嫉妒,紫色的身體和翼羽,頭頂一撮灰藍,頸部與前胸黑得發亮,橙紅的嘴,橘紅的腳,黑白相間特長的尾羽,如彩帶在隨風飄揚,這群紅嘴藍鵲約有二三十隻,圍著菩提樹繞了三匝,其中有一隻軀體特別強壯嘴喙呈紫紅色的雄鳥鳴叫聲陡然變得粗野,刹那間,這群紅嘴藍鵲縮緊絨毛張開利爪,衝進菩提樹巨傘似的樹冠,立刻,菩提樹上傳來小烏鴉尖厲的慘叫聲,翠綠的菩提樹葉、黑色的烏鴉羽毛和鳥巢裏金色的稻草,紛紛揚揚灑落下來,像下了一場三色雪。


    紅嘴藍鵲有攻擊他鳥的巢掠食他鳥的雛和卵的習性,我曉得,此時此刻,這群紅嘴藍鵲正在虐殺小烏鴉,我絲毫也沒有同情和憐憫,恰恰相反,高興得想喝彩叫好,我不覺得這是一種殘忍的暴行,我覺得這是美在驅趕醜,正義在鏟除邪惡。我打心眼裏討厭這些醜陋的鄰居,我希望這群紅嘴藍鵲能盡快把留在鳥巢裏的小烏鴉們消滅掉,永久占領這棵菩提樹,做我的新鄰居,天天看見五彩的吉祥鳥,天天聽到婉轉的歌聲,該是一件多麽令人賞心悅目的事啊。


    菩提樹上淒厲的叫聲越來越響,整個樹冠變成了屠宰場,那些還沒被紅嘴藍鵲抓住的小烏鴉們紛紛從鳥巢裏鑽出來,不顧一切地從樹上往下跳。它們稚嫩的翅膀還無法托起它們的身體在空中飛行,隻能做到不筆直掉下來摔死。不知是一種巧合還是有意選擇,小烏鴉們跳下來的方向都朝著我正在淘米洗菜的水塘,它們拚命扇動翅膀,還是被風吹得歪歪扭扭,斜斜地掉落下來。


    我趕緊將淘米的大笸籮扣過來,當作臨時鳥籠,很方便地把落到水裏和草叢裏的小烏鴉撿起來,塞進笸籮去,不一會就撿了二十幾隻。嘿嘿,小烏鴉肉質肥嫩,用點青椒蒜泥放在油鍋裏一炒,味道一定好極了,不僅可以大飽口福,還能解恨,雪洗被淋了一身烏鴉糞便的奇恥大辱。


    我正興致勃勃地撿小烏鴉,突然聽見天空傳來呱---呱---呱----烏鴉的叫聲,一看,哦,是鴉王高帽子在高空盤旋,發出刺耳的鳴叫。就像聽到警報一樣,很快,烏鴉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形成了聲勢浩大的鴉群。那隻紫紅嘴喙的雄鵲見勢不妙,長嘯一聲,領著紅嘴藍鵲們頭也不回地朝壩子對麵的布郎山飛去,它們飛得極快,不一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很失望,一場換鄰居的美夢泡湯了。


    大烏鴉們在菩提樹冠間出出進進,呱呃,呱呃,淒淒慘慘,悲悲切切,像在開追悼會。這一場飛來橫禍,使這群烏鴉的雛鳥少說也減員三分之一。大烏鴉們一飛回來,被我扣在笸籮底下的小烏鴉呱唧呱唧叫起來。我趕緊脫下衣服,想把笸籮包起來溜回家去,但已經遲了,鴉王高帽子像片黑色的樹葉向我飄來,飄到我的頭頂,呱嘎---叫了一聲,又立刻飛升上去。許多大烏鴉也都學著高帽子的樣,在我頭頂波浪形地起伏飛翔,呱嘎---呱嘎---叫,讓我交出笸籮裏的那些戰利品,我雖然滿心不願意,還是乖乖掀開了笸籮,我想上次我隻是用剪刀擲傷了高帽子的翅膀,就被淋了一通烏鴉糞便,假如這次當著眾烏鴉的麵把這二十幾隻小烏鴉拿回去炒炒當下酒菜,高帽子豈肯輕饒了我,還不把我當成永久性的烏鴉廁所,我總不能為了圖口福而天天泡在糞缸裏過日子吧。


    小烏鴉們在水塘邊的草地上跌跌撞撞,想飛飛不起來,大烏鴉們急得呱呱亂叫。送伸縮送到西天,做個順水人情,我找了把竹梯,把小烏鴉們送上菩提樹冠。


    鴉王高帽子自始至終都在我頭頂盤旋,直到被我拘留的二十幾隻小烏鴉們平安回到鳥巢,這才平展雙翼,在我麵前做了個漂亮的滑翔動作,掠過我額頂時,一隻右翅膀搖曳了三下,大概是在向我表示感謝吧。


    那天下午,我閑著沒事,提著一杆借來的小口徑步槍,獨自爬上布朗山,想打隻豪豬或原雞什麽的,好弄頓豐盛的晚餐。我的運氣不錯,剛爬上山頂,就看見一隻黃鹿站在懸崖邊緣,我一槍打中了它的脖子,它咕咚載倒,四足朝天翻了個身,骨碌骨碌滾下懸崖去。我走到懸崖上往下一看,黃鹿滾落下去約二十幾米深,剛好被長的懸崖上的棵大青樹擋住了。


    大青樹是亞熱帶一種生命力極強的樹,種子無論撒落到哪裏,隻要有一點土,就能蓬蓬勃勃長一棵參天大樹,西雙版納經常能見到這樣的情景,一隻鳥吞食了一粒大青樹的種子,隨著鳥糞一起排泄到懸崖上,崖壁的石縫間有一攤從冊上衝積成的淤泥,種子沾著土,被春雨一澆,便伸出無數要須,像一隻長著千萬根指頭的巨手,掘開堅硬的岩石,抓住山的靈魂,在陡峭的懸崖上巍然屹立,變成一棵傲視蒼穹的大樹。龐大的樹冠緊緊貼在絕壁上,就像半空建築的一座綠色亭榭。


    那隻死黃鹿就橫在緊靠崖壁的樹梢上。我仔細觀察了一下地形,這段山壁雖然陡,卻不是那種平滑的絕壁,而是突兀出一塊展示會粗糙的岩石,有棱有色的石頭就像一把石梯,通向大青樹。


    我把小口麽步槍和佩掛在腰間的長刀解下來,空著身子往懸崖下爬。我好不容易打到一隻黃鹿,總不能白白扔在懸崖上喂禿鷲吧?黃鹿肉細嫩鮮美,是上等山珍哩。


    我很順利地下到和黃鹿平行的位置,右腳向大青樹的樹冠伸去,想尋找一個支點,踩穩後將身體傾斜過去,就可把一步之遙的黃鹿拉過來。這棵大青樹的葉子特別茂盛,又寬又大的葉子遮斷了我的視線,我感覺到我的腳尖踢到一個柔軟的東西,又一踩,傳來輕微的什麽東西炸碎的聲響,我用腳尖撩開樹葉一看,哦,是個烏窩,裏頭有四隻比雞蛋略小一點的烏蛋,已經被我踩碎了,變成一堆蛋糊,我剛把黃鹿抓到手,突然,在青樹下一層的枝丫間撲棱棱飛出幾十隻烏來,五彩繽紛的身體,黑白相間的長長的尾羽,哦是紅嘴藍鵲。領頭的那隻雄烏嘴喙呈半透明的紫紅色,哦,就是一個星期前襲擊我門前那棵菩提樹上的烏鴉烏巢的那群紅嘴藍鵲。


    我們曾經相識,還差點做了鄰居呢。


    紫紅嘴喙咯呀---咯呀---發出尖銳的嘯叫聲,長長的尾羽像舵似的一擺,飛快朝我俯衝下來,尖利的烏爪在我右手臂上抓了一下,我的手臂疼得像泡進了熱油鍋,一哆嗦,手裏的黃鹿掉了,像片黃葉,附進深淵,好幾秒鍾後,幾十丈深的懸崖下才傳來物體砸地的訇然聲響。


    紅嘴藍鵲們亂紛紛飛到我的頭頂和背後,在我身邊撲騰著,憤怒地喧囂著,對我亂抓亂啄,這些美麗的烏,心腸卻並不善良,好像知道我一鬆手或者一腳踩滑就會像黃鹿一樣從絕壁上摔下去摔成肉餅,專門抓我的手臂和大腿。很快,我的褲腿和袖管被撕得稀巴爛,手臂和大腿上像爬滿了蚯蚓似的爆起一條條血痕。


    最可惡的是紫紅嘴喙,飛到我的頭頂,尖尖的嘴喙專啄我的眼睛,在有要把我的眼珠子啄出來當玻璃珠子玩的架勢,我嚇得趕緊把臉埋進臂彎。我在筆陡的懸崖上爬行,關鍵是要看清並選準每一步的落腳點,稍一差池,就會一失足成千古恨。現在紫紅嘴喙不讓我抬頭著,我隻好像條可憐的晰蜴,巾在絕壁上,一步都不敢動,忍受著烏群的攻擊。


    我高聲呻吟著,咒罵著,卻又無可奈何。


    很快,我大汗淋漓,四肢虛軟,傷口火燒火燎般地疼,快支持不住了。


    就在這時,我突然聽見呱啊呱啊天空響起一片我十分熟悉的烏鴉的叫聲,立刻,紅嘴藍鵲們放鬆了對我的攻擊,紫紅嘴喙也飛離了我的肩頭,我趕緊咬緊牙關攀住石縫爬上懸崖。


    果然是高帽子統率的鴉群在和紅嘴藍鵲激烈鏖戰。顯然,烏鴉們是來找紅嘴藍鵲報仇的。


    開始時,我看見高帽子隻帶著五六十隻烏鴉,大大青樹邊緣飛來竄去,紫紅嘴喙帶著六七十隻紅嘴藍鵲朝那群烏鴉猛撲過去。紅嘴藍鵲的身體要比烏鴉大許多,數量又占著優勢,烏鴉們抵擋不住,轉身就逃,紅嘴藍鵲氣勢洶洶地在後麵尾隨追擊。飛出離大青樹約幾百米遠,突然,高帽子像支黑色的火箭,從鴉群鑽出來,筆直升上高空,一麵飛升一麵發出呱嘀呀呱嘀呀的長嗚,隨著高帽子的飆升和獨特的叫聲,我看見,離這群紅嘴藍鵲巢穴大青樹約一百多米的一道山灣背後突然習出一大群烏鴉,像開閘放出來的一股黑色洪流,順風疾行,轉眼間已撲到大青樹上,立刻,傳來烏巢被撕碎,烏蛋滾落到枝丫上被砸碎的聲響,正在天空追逐高帽子的紅嘴藍鵲們軍心大亂,紛紛掉轉頭來,要來救自己的窩和卵,高帽子在高空一斂翅膀像顆黑色的流星筆直落下來,快落到紅嘴藍鵲群時,才刷地展開雙翼,巾著紫紅嘴喙的脊背飛過去,呱哦叫了一聲,在紫紅嘴喙的背上狠狠抓了一把,抓落了好幾根藍色羽毛。就好像發布了一道簡潔的命令,正在逃跑的鴉群突然掉轉頭來,殺了個回馬槍,紅嘴藍鵲無心戀戰,急急忙忙往大青樹飛來,還沒有等它們飛回巢穴,那群烏鴉伏兵已經掃蕩完大青樹上幾十隻烏窩,然後,形成密集的隊形,迎著紅嘴藍鵲飛過去。紅嘴藍鵲不僅數量上占了劣勢,被搗毀了老巢,心理上也占了劣勢,亂得像鍋粥,四散飛逃,高帽子帶領五六隻大烏鴉盯著紫紅嘴喙窮追不舍,一陣混戰,紫經營權嘴喙頭頂和背上的毛幾乎被拔光了,雙翼也被啄得像把破扇子,在空中一沉一浮,一股旋風刮來,它像被漩渦卷住了似的,直線附落下去。


    紫紅嘴喙一死,紅嘴曉鵲群立刻變成一盤散沙,各逃生路。


    龐大的鴉群呱呱呱唱著凱旋的歌,天空飄揚著一麵黑色的大旗。


    我坐在懸崖邊上,簡直看呆了,巧設奇兵,誘敵深入,搗毀老巢,兩麵夾擊,令我讚歎不已,烏鴉無休止是烏類世界最有紀律的士兵,鴉群也是烏類世界裏最英勇善戰的軍隊,而鴉王高帽子堪稱一流的軍事家。


    這以後中,我和鴉群睦鄰友好,和平共處,我殺了雞宰了魚,就把腸腸肚肚掛在竹籬笆上,讓我那些黑色鄰居來食,還經常毛些碎玻璃和紐扣在門前,滿足它們奇怪的收藏欲,很快,我就和它們混熟了,尤其是鴉王高帽子,見到我就像見到老朋友似的,總要在空中對我搖搖翅膀,用平和的聲調朝我輕叫一聲,向我問候致意,到我水塘邊去淘米,正在喝水的高帽子甚至會跳到離我一步遠的地方,啄食我掉落在亓地上的米粒,當我戲謔地想伸手抓它時,它才敏捷地一拍翅膀飛走了。


    它們的羽毛仍然烏黑烏黑,沒有光澤,可看久了,覺得也並不十分難看,它們的叫聲仍然嘶啞粗俗,可聽慣了,也不覺得特別聒噪刺耳。有時候,夕陽西下,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思念遠在上海的親人,已是黃昏獨自愁,這時,菩提樹上傳來暮旭的鴉群淒涼的鳴叫,聽著聽著,我的眼淚就會不知不覺地流出來,被迫下放到邊疆農村來的滿腔怨憤得到了某種宣泄,無助的孤獨似乎也得到了一些慰藉,心情就會稍稍變得平靜些。


    半年後的一天傍晚,天上烏雲密布,閃電像一條條小青蛇在雲層遊弋,山雨欲來風滿樓,過去每遇到壞天氣,烏鴉們總是鑽進茂密樹葉下的烏巢,躲避熱帶暴風雨的襲擊。但此刻,我卻看見一大群烏鴉在空中圍著菩提樹冠繞來繞去,呱呱叫得很急躁。天快黑透了,烏鴉不是貓頭鷹,烏鴉的眼睛在黑暗中視線模糊,看不清東西,摸黑飛行,很有可能會一頭撞死在樹幹上的,以往這個時候,它們早該進窩歇息了,這很反常,我想,過了一會,鴉王高帽子振翅朝東西飛去,整個鴉群緊跟在高帽子後麵,在蒼茫的暮色和低垂的烏雲下疾飛,很快就從我的視界內消失了。


    我為鴉群反常的舉動感到納悶,但也並不十分放在心上,在田裏勞累了一天,倒在床上,很快呼呼睡著了,半夜,我突然被一隻烏鴉急促的叫聲從睡夢中驚醒,呱咯兒哇----呱咯兒哇-----我雖然已和烏鴉廝混得很熟,但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麽奇特的叫聲,一個個音符仿佛都用辣椒擦過,用烈火煉過,用鏹淬過,又辣又燙又硬,聽起來有一種恐怖的感覺。我穿好衣服點亮馬燈拉開木門,外麵狂風驟雨,閃電已由小青蛇變成了大青龍,在漆黑的放空青遨遊,我用馬燈一照,屋簷下我晾衣服的鐵絲上,停棲著一隻烏鴉,渾身淋得精濕,不知是狂風吹折的還是豆大的雨粒打斷的,它的尾羽斷了好幾根,像燕尾似的中間撕裂開。盡管它頭上那撮高聳的羽毛被雨壓平了,禮帽變成了鴨舌帽,我還是一眼就認出是鴉王高帽子,它看見我走出門,呱咯兒哇---呱咯兒哇---叫得愈發急促愈發響亮,我再用馬燈四周照了照,沒有其他烏鴉。深更半夜的,又是如此惡劣的鬼天氣,它無疑是冒九死一生的危險飛來的。它來幹啥?莫非它在黑夜中迷了路,想進這的房間避避風雨?我把門敞開,朝它招手,可它卻沒有要進房的意思,也許它是受了傷,想求我替它包紮吧,我想,我走過去抓它,它卻撲棱一飛飛到另一根晾衣繩上去了,動作雖然沒平時那麽輕盈敏捷,卻也瞧不出受傷的樣子。我傻站在屋簷下,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高帽子從晾衣繩跳到地上,半撐開翅膀,張著大嘴,衝著我呱咯兒哇叫起來,這叫聲又和先前的不同,沒了尾音,斬斷了拖腔,一句緊接著一句,沒有停頓,沒有間歇,直叫得渾身顫抖,叫得身體趴在地上,仍在不停地叫。我真擔心它再這樣叫下去,烏黑的嘴腔裏會噴出一口鮮血,氣絕身亡的。叫聲如泣如訴,驚心動魄,聽著聽著,我全揣的汗毛倒豎起來,有一種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產生了一種大難即將臨頭的恐怖感,我不敢再一個人待在茅草房裏,取下掛在屋簷下的鬥笠和蓑衣,想到村長家去借宿一夜。當我鎖好門踏上通往村長家的泥濘小路,鴉王高帽子停止了鳴叫,艱難地撲扇翅膀,飛進茫茫雨簾,被濃墨似的夜吞沒了。


    我剛登上村長家的竹樓,突然,一顆橘紅色的球狀閃電從天空滾落下來,不偏不倚,落在我門前那棵菩提樹上,巨大的樹冠就像一張巨大的嘴一口吞進了一隻巨大的火球,寂靜了幾秒鍾,菩提樹根耀起一片藍色火光,訇然一聲巨響,那棵幾圍粗的老菩提樹像個巨人似的跳起舞來,舞了個瀟灑的華爾茲,頹然倒下,巨大的樹冠像把錘子正砸在我那間茅草房上、、、、、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高帽子和它率領的那群烏鴉,興許,它們搬到遙遠的新家去了。


    若幹年後,我在一本介紹外國民諺的書裏看到這麽兩句話,聰明得像隻老烏鴉,像烏鴉一樣勇敢,看來,東西方文化確實有很大差異,在我們眼裏醜陋而又帶著某種凶的烏鴉,在某些民族那兒,卻是聰明和勇敢的化身。


    還在一本動物學雜誌上看到這樣的介紹,烏鴉是烏類中進化最快的一種烏,從解剖中發現,烏鴉的腦髓外麵裹著一層類似人腦皮層的膠狀物質,而其他烏不具備這層膠狀物質,所以烏鴉的智慧高於其他烏類,烏鴉不僅有組織嚴密、等級森嚴的社會群體,還會發出四十多種不同的叫聲,彼此進行聯絡。


    我至今都懷念我那群不討人喜歡的烏鴉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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