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生在邊遠蠻荒的曼廣弄寨子,寨子後麵是夏洛山,前麵是布朗山,都是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寨子裏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大人上山幹活了,比兔子還大的山老鼠從屋梁上翻下來,把睡在搖籃裏的嬰兒的鼻子和耳朵給咬掉了;一頭母熊推開村長家的竹籬笆,一巴掌摑死了看家的狗,把村長剛滿周歲的小孫孫抱走了,村長在老林子裏找了五年,才在一個臭氣熏天的熊窩裏把小孫孫找回來,六歲的孩子了,不會說話,不會直立行走,隻會像熊樣嚎叫,隻會四肢趴在地上像野獸似地爬行,成了一個地道的熊孩……


    我那時幾天幾夜都不回家。妻子挑水、種菜、洗衣服什麽的,隻好把還在吃奶的兒子獨自反鎖在家裏。我們住的是到處有窟窿的茅草房,毒蛇、蠍子、野狗、山貓很容易鑽進來,實在讓人放心不下。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找個保姆來帶孩子,但我那時候收入微薄,養家糊口尚且不易,哪有閑錢去請保姆。我和妻子都是下放的知青,也不可能讓遠在上海的親人萬裏迢迢跑到邊陲來替我們照看小孩。


    就在我犯愁之際,寨子裏一位名叫召彰的中年獵人說可以幫我找一個不用管飯、也不要開工資的保姆。除非七仙女下凡、田螺姑娘再世,哪裏去找這等便宜的事?我直搖頭。召彰見我不相信,就說:“你們等著,我立馬把保姆給你們帶來。”


    一袋煙的工夫,我家門前那條通往箐溝的荒草掩映的小路上便傳來悠揚的笛聲。又不是送新娘來,用得著音樂伴奏嗎?我正納悶,召彰已吹著笛子跨進門來。我注意看他的身後,並沒發現有什麽人影。他朝我狡黠地眨眨眼,一甩腦袋,金竹笛裏飛出一串高亢的顫音,就像雲雀鳴叫著飛上彩雲,隨著那串顫音,他身後倏地躥立起一個“保姆”來。


    我魂飛魄散,一股熱熱的液體順著大腿流下來,把地都弄濕了一塊。不好意思,我嚇得尿褲子了。


    妻子像隻母雞似地張開手臂,把兒子罩在自己的身體底下。


    召彰用笛聲給我們帶來的保姆,是一條大蟒蛇!


    “快……快把蟒蛇弄走。召彰,你在開什麽國際玩笑,弄條蛇來害我們!”妻子嗔怒道。


    “我敢用獵手的名義擔保,它是一個最盡心盡職的保姆。我的兩個兒子,都是它幫著帶大的。哦,假如它傷著你們小寶貝一根毫毛,我用我的兩個兒子來賠你們。”召彰很認真地說。


    “這……我一看到就惡心,飯也吃不下。”


    “先讓它試十天吧,不合適,再退給我。”召彰說著,把蟒引到搖籃前,嘴裏喃喃有詞,在蟒蛇的頭頂輕輕拍了三下。蟒蛇立刻像個衛兵似地佇立在搖籃邊。


    這時,我方看清這是一條罕見的大蟒蛇,粗如龍竹,長約六米,淡褐色的身體上環繞著一圈圈、一條條不規則的深褐色的斑紋;這些斑紋越近尾巴顏色越深,是典型的西雙版納黑尾蟒;在下腹部,還有兩條長約三四寸退化了的後肢;一張國字型的小方臉,一條菱形黑紋從鼻洞貫穿額頂伸向脊背,兩隻玻璃球似的藍眼睛像井水似的清澈溫柔,微微啟開的大嘴裏,吐出一條叉形的信子,紅得像片楓葉。整個形象並不給人一種凶惡的感覺,倒有幾分溫順和慈祥。


    或許,可以試十天的,我和妻子勉強答應下來。


    十天下來,我算是服召彰了。我敢說,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條蟒蛇更稱職的保姆了。假如保姆這個行當也可以評職稱的話,這條蟒蛇絕對是一級保姆,就像一級教授或一級作家一樣。它不分晝夜忠實地守候在我兒子的搖籃邊。夏天蚊子奇多,我們雖然給搖籃搭了個小蚊帳,但兒子睡覺不老實,掄胳膊蹬腿的,不是把蚊帳蹬出一個缺口,讓蚊子乘虛而入,就是胳膊或腿貼在蚊帳上,讓尖嘴蚊子穿透蚊帳叮咬。幾乎每天早晨起來,都會發現兒子嫩得像水豆腐似的身上隆起幾個紅色丘皰,讓我心疼得恨不能自己立刻變成隻大壁虎,把天底下所有的蚊子統統消滅光。但自從這條蟒蛇來了以後,可惡的蚊子再也無法接近我兒子了,那條叉形的蛇信子,像一台最靈敏的雷達跟蹤儀,又像是效率極高的捕蚊器,搖籃周圍隻要一有飛蚊的嗡嗡聲,它就會閃電般地朝空中竄去,那隻倒黴的蚊子就從世界上消失了。過去隻要一下雨,免不了會有竹葉青或龜殼花蛇溜進我家來躲雨。有一次我上床睡覺,腳伸進被窩,怎麽涼嗖嗖滑膩膩地像踩在一條冰凍魚上,掀開被子一看,是一條劇毒的眼鏡蛇,盤踞在我的腳跟……這條蟒蛇住進我家的第二天,老天爺就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我親眼看見有好幾條花裏胡梢的毒蛇竄到我家的房簷下,在牆洞外探頭探腦,但一感覺到蟒蛇的存在,立刻就返身倉皇逃走了。至於老鼠,過去大白天都敢在我家的房梁上打架,一入夜背光的牆角就會傳來吱吱鼠叫聲。但自打我們請了保姆蟒,嘿,老鼠自覺搬家了,請也請不回來。


    第八天黃昏,我到一位獵人朋友家去賀新房子,妻子在家逗兒子玩。突然,寨子裏有個女人要生小孩,叫我妻子去幫忙,她就把兒子放進搖籃,交給了保姆蟒。晚上我回家推開門,就聞到一股撲鼻的血腥味,點亮馬燈一看,差一點魂都嚇掉了,隻看見保姆蟒長長的身體裹住一匹紅豺,蛇頭高昂著,嘶嘶有聲;被它裹住的那匹豺雙眼圓睜著,像要從眼眶裏滾出來,豺嘴大張著,嘴洞裏含著大口血沫。我用手指碰碰豺眼,毫無反應,豺已被活活勒死了。我急忙奔到搖籃邊,可愛的兒子正睡得香,大概夢見了什麽好吃的,紅撲撲、粉嘟嘟的小臉蛋上漾著一對小酒窩。我這才放心,將馬燈舉到死豺頭上仔細看,絳紅色的豺毛亂得像被秋風蕩過的樹葉,豺牙稀稀疏疏,脫落了好幾顆,哦,原來是匹上了年紀的老豺。不難想象,這匹老豺年老體衰,實在餓極了,便鋌而走險,從森林裏溜到村寨來偷食嬰兒;老豺既殘忍又狡猾,估計早就躲在附近的草叢裏窺探了我家的情況,見兩個大人都出門走了,就用爪子刨了個牆洞鑽進來;老豺剛進到屋內,保姆蟒就一口咬住豺脖子,並立刻把老豺緊緊纏住;老豺又撕又咬,但無濟於事。


    等妻子回來了,我倆哄勸了半天,保姆蟒才鬆開身體,早已僵硬了的老豺咕咚摔下地來。我們仔細查看了一下,保姆蟒脖子和背上被豺爪撕開了好幾條口子,流出濃濃的血,靠近尾巴的地方還被叼走一塊肉。妻子感動得熱淚盈眶。


    十天的試用期很快結束了,還有什麽說的,保姆蟒理所當然地成了我家的正式成員。請蟒蛇當保姆還有一個很實惠的好處,不用喂食,肚子餓了它會從我家廚房的小窗口翻出去到箐溝,自己覓食。又忠誠又可靠又不用破費,這樣的保姆,你打著燈籠也難找哇。


    一轉眼,兒子開始學走路了,不用我們費心,保姆蟒自覺擔當起教兒子學走路的角色。它弓起脖子,高度正好在兒子的小手摸得到的地方,像個活動扶手,隨著兒子的行走速度,慢慢朝前蠕動;兒子走累了,隨時可以伏在保姆蟒脖子上休息,這時候,保姆蟒便一動不動,像一條結實的欄杆。每當兒子踉踉蹌蹌要倒時,它就會吱溜貼著地麵竄過去,蛇頭很巧妙地往上一聳,扶穩兒子;即使兒子仍摔倒了,它也像柔軟的氈子,墊在兒子的身體底下,不讓兒子摔疼。


    嘿,整個就是一架設計精良的學走路的輔助機器。


    光陰荏苒,兒子一點點長大,沒想到,我們和保姆蟒之間漸漸產生了矛盾。兒子三歲多了,理應與同齡小夥伴紮堆玩耍,但這麽大一條蟒蛇守在兒子身邊,小孩子見了都躲得遠遠的,兒子就顯得冷清孤單;好不容易有幾個膽子大的小孩跑來與兒子玩踢皮球,保姆蟒守在一邊,隻要皮球不在兒子腳下,它就會朝著其他小孩張開那張可以吞食麂子的大嘴,吐出鮮紅的蛇信子,進行恫嚇;孩子們心驚膽顫,扔下皮球就逃,兒子不費吹灰之力,就踢贏了球賽。這樣的事重複了幾次以後,誰也沒有興趣再來找我兒子玩了。


    漸漸地,妻子也開始對保姆蟒生出許多不滿來。三歲左右的小孩是最可愛最好玩的年齡階段,對父母充滿了依戀,似懂非懂,憨態可掬。妻子喜歡將兒子緊緊摟在懷裏,在他粉嫩的小臉上親個夠。每逢這個時候,保姆蟒就會豎起脖子,波浪似地搖晃蛇頭,表現得異常痛苦。“去,去,快走開,我親我自己的兒子。你痛苦個屁呀!”妻子暫停親吻,朝保姆蟒揮手跺腳進行驅趕,但平時十分聽話的保姆蟒這時候卻桀驁不馴,嘴裏呼呼吐著粗氣,不但不離去,還在地上扭曲打滾,直到兒子離開妻子的懷抱,它才會安靜下來。“它嫉妒我和兒子親熱,”妻子憂心忡忡地對我說,“它的目光陰沉沉的,完全是童話裏巫婆的眼睛。”


    很快,我也對保姆蟒反感起來。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晚上,兒子吃了好幾塊巧克力,臨睡前,我讓他刷牙。不知道為什麽,兒子對刷牙一點不感興趣,我叫了幾次,他都裝著沒聽見。白天我上山勞動,又疲又乏,肚子裏憋了一股窩囊氣沒處發泄,這時算找到出氣筒子,撩起一巴掌,重重打在兒子屁股上,大聲吼道:“小赤佬,你敢不聽老子的話!”小兒無賴,躺在地上哭鬧打滾。我更是火上加油,像個凶神惡煞,舉著巴掌剛趕到兒子麵前,保姆蟒冷不防從兒子身後竄出來,瞪著眼,弓著脖子,攔住了我;我一怒之下,喝了聲:“滾!”飛起一腳朝蛇腹踢去,不幸的是,平時看起來行動很遲緩的保姆蟒,這時候卻反應極快,蛇脖子象弓似的一彈,那隻方方的蛇頭就像一柄流星錘,擊中我的胸口,我四仰八叉跌倒在地。我的模樣一定很狼狽也很好笑,像隻被翻轉身的甲魚。板著臉的妻子忍俊不禁噗哧笑出聲來,兒子也破涕為笑,拍著小手叫:“打爸爸!打爸爸!”


    我惱羞成怒,恨不得立刻掐斷保姆蟒的脖子,我氣急敗壞地爬起來,還沒站穩,蛇頭流星錘又咚的一聲把我搡倒在地;不讓我站起來,我就趴在地上不起來了,看你的蛇頭流星錘還能奈何我!我匍匐前進,想迂回到牆角去拿掃把收拾保姆蟒,還沒爬到牆角,可惡的保姆蟒唰的一聲竄過來,蛇頭一鉤,先把我的雙臂連同身體一起纏住,然後蛇尾一撩,將我的雙腿也繞住了。我還是第一次被大蛇糾纏,那滋味和被繩子五花大綁不大一樣,皮肉並不覺得疼,隻是胸口被勒得發悶,有一種缺氧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整個骨架似乎也要被勒散了。我大聲叫喚咒罵,保姆蟒就是不鬆勁。漸漸地,我像得了急性腸胃炎,忍不住要上吐下泄了。妻子看我臉上像塗了層石灰似的發白,嚇壞了,喝令兒子把保姆蟒拉開,小兒淘氣,嚷嚷道:“爸爸不打我,我就叫蟒蟒鬆開。”我無計可施,隻好繳械投降:“爸爸不打你了。爸爸錯了……”兒子麵露勝利的微笑,跑上來摸摸保姆蟒的頭,保姆蟒立刻柔順地鬆開了身體……


    就在我動腦筋想把保姆蟒辭退的時候,我的知青生涯結束了,全家調到西雙版納州的首府——允景洪去工作。城裏有幼兒園,兒子也個需要保姆了,正好趁此機會把已惹得我和妻子十分反感了的保姆蟒甩脫掉。那天,我們打整好行李,等保姆蟒從我們廚房的窗口滑進箐溝去覓食時,逃也似地坐上寨子裏的馬車,揚長而去。


    兩個月後,我在街上遇見到允景洪來購買農藥的召彰,他告訴我說,我們走後,保姆蟒咬著我兒子穿舊的一件小汗衫,待在我們廢棄的那間茅草房裏,喂它什麽它都不吃。召彰用笛聲想把它引走,它也不走。半個月後,它活活餓死了,死的時候嘴裏還咬著我兒子那件小汗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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